32 黛衣書生 別摸我,癢……

下一瞬, 衆人都随他視線去看。

還沒看見什麽,蕭倚鶴卻已踢開凳子,翻身從窗口一躍而出, 奔着那在街角一閃而過的“黛衣書生”而去。南榮恪兩個只看到眼角一花,還沒來得及反應。

又一個恍惚,一道玄衣人影也緊随其後,追了出去。

桌上茶盞微微搖擺,昭示着上一刻還曾有人握着它。

徒留南榮恪與朝聞道在原地發愣。

那黛衣書生一直向前, 一路出了奉寧城門,其動作之快,令蕭倚鶴懷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只是一抹幻影。

他緊追不舍, 回頭粗略掃了一眼,見身後無人跟來,便以拇指在折扇竹柄上快速一抹,扇頁展開的同時, 數枚血色靈刃已自扇骨上生出,蓄勢待發。

他靈元空虛,使的自然還是薛玄微最為痛恨的血篆術法。

蕭倚鶴瞳中一黯, 雙目盈赤, 瞬間, 林聲、風聲、喘息聲漸漸消泯,山間枝葉的搖擺似被強行拖慢了速度, 土道上泛起的揚塵越來越慢,恍若凝固在半空。

唯有那黛衣書生的腳步,一踏一踏,正踩在他的心跳聲上,清晰可見。

蕭倚鶴心胸之中熱潮翻湧, 直感覺渾身精氣被源源不斷地抽拔而去,化作指尖鼓動澎湃的靈力,肺腑痛甚,險些嘔出一口腥甜來,他壓住腑海震蕩,輕聲念道:“……風影定!”

霎時間一連八枚血刃,席卷着寒風冷意飛射而出,一枚枚似生了瞳目,破風嘯林,準确無瑕地追蹤着那黛色衣袂,其中數枚似蘊閃電之勢,幾次緊擦着對方肩頭腰身,卻都被對方靈巧閃過。

眼看着路徑狹窄,他再難避讓餘下的幾枚,卻突然——

一尊泥像拔地而起,似尊慈眉善目的大佛,笑眯眯地攔在了道路之間,亦将剩餘幾枚血刃系數吞入它的泥腹之中,化解于無形。

見到這尊泥佛的剎那,蕭倚鶴驚詫之感湧上頭頂,腳下不可遏地放慢了速度。只這數息的猶豫,那黛衣書生已經消失在泥佛之後,無蹤無跡了。

他拔步停在泥佛傀儡面前,聽到林間窸窣,知道有人來了,便收了扇,觀察這尊傀儡。他伸出手指,欲觸碰這含淚而笑的佛目,指尖剛探至面前,泥佛轟然一聲四分五裂,散成滿地泥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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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衣,背劍,佩扇,傀儡術。

縱使他不願意相信,這些可疑的線索加起來,也讓蕭倚鶴不能不懷疑,那逃走之人,難道真是位故人?

身側枝梢上落下一人,不用看,自然是薛玄微,他淩空點着一簇梢葉,一雙剔透鳳目看向路間坍塌的泥佛,眉心亦是輕蹙。

蕭倚鶴撿起一只泥塊,道:“薛宗主,跟你打聽個事。”

薛玄微不答,但是将視線移向他,以示默認。

蕭倚鶴還在斟酌着如何問才不至于讓他懷疑自己的身份,雖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白費心力,半晌道:“啊……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傀儡術?”

“……”他這平平無奇一聲嘆,薛玄微忍下了,并沒有戳穿他徒勞的努力,“不錯。”

“薛宗主。”上次提及傀儡宗,被薛玄微用寧無雙給糊弄過去了,他也忘了繼續追問。蕭倚鶴這回仰頭看他,旁敲側擊地探聽故人的現況。

“據我所知,這道門之中傀儡術修行大成者,不是寧無雙罷?是傀儡宗寧家的……寧寧寧什麽來着?”

薛玄微這回似是知道繞不過去了,再瞞也是瞞不住的,遂很是給面子:“寧無致。”

蕭倚鶴點點頭,将調子拖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語氣:“哦——那這個寧無致……”

薛玄微淡淡地說:“據說死了。”

蕭倚鶴如遭雷擊,霍然凝目,如果薛玄微再站近些,許能看出他瞳孔之間的輕微震顫。但薛宗主并沒有更進一步,依舊是靜靜地伫立在半空。

他薄唇煽動幾許,但始終無法忍心問得出來——寧無致死了,誰幹的?

但是薛玄微卻毫不留情的,替他将心底疑問答了出來,一字一頓:“蕭倚鶴。”

先時以為他是在叫自己名字,而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殺死寧無致的人是“蕭倚鶴”。

心底的疑懼瞬間達到了巅-峰,蕭倚鶴盯着他的眼睛,難以相信。

寧無致死了,是自己所殺?

這怎麽可能!

且不說他殒于試劍崖時,寧無致還好好地在閉關;即便他真的某時某刻失去意識,喪心病狂見人就殺,也斷不會千裏迢迢趕去傀儡宗,去誅殺至親好友。

不對,蕭倚鶴突然意識到,方才薛玄微還說了一個詞——“據說”。

這個詞十分微妙,蕭倚鶴狐疑道:“死了就是死了,沒死就是沒死,什麽叫‘據說死了’?”

薛玄微足尖一點,道衣玄袖獵獵翻卷着落到了他的面前,望着他複明不久的琉璃目,雲淡風輕道:“六十五年前雨夜,一蓑衣旅人赴丹陽澤鳳凰苑避雨,虐殺寧無致親朋并弟子家仆上下共三百餘口,阖家滅門,傀儡宗精英十去七八,造下轟動玄門的‘鳳凰血案’——”

蕭倚鶴聞之驚悚,一-夜之間,幾乎滅了傀儡宗全門?

而且“虐殺”這個詞語過分惡毒,可就連薛玄微此等穆若清風的人,也不吝以這個最為歹毒的詞來形容那場雨夜,只怕事實比這三言兩語更加駭人心魄。

寧無致生性溫厚,絕不可能在外結仇,誰會夜半登門,屠他阖門?

僅僅一名“蓑衣旅人”,就殺得整個傀儡宗毫無反手之力,此人修為強悍至何種地步啊。

薛玄微垂眸道:“你若是寧無致,你當如何?”

道門皆稱寧無致溫柔敦厚,和順文雅,行為舉止端正恭謙,可為世家弟子之楷模,但其實他與南榮麒都很清楚,寧師兄骨子裏固執而笨拙,倔得要命,是極看重親友至朋的人。

當初在外游歷,有人曾當面侮辱他,他尚且不覺得有什麽,寧師兄卻難受了一晚上,淩晨還是氣不過,召了十數個小傀儡跨窗而去,将人揍得鼻青臉腫。

待蕭倚鶴趕到,寧師兄握着玉骨扇,紅着眼睛,那模樣……仿佛被罵的是他似的。

最後反倒要蕭倚鶴拍着肩膀來哄他。

倘若真有人虐殺了寧無致全家,他定是當場拔劍暴怒的,即便力所不逮、即便要抛頭顱灑熱血屍骨無存,也絕不會向仇人退讓一步。

蕭倚鶴恍然,明白了薛玄微的意思。

——寧無致不是那種含恨逃亡的性格,所以道門一致認為經此滅門雨夜,他“應當是戰至最後一刻而死”,只是屍體不知所蹤。

“那這事和蕭倚鶴有什麽關系?”蕭倚鶴感覺其中疑點重重,“七十年前,他早就死在試劍崖上了,這一點,薛宗主您應該最清楚。”

薛玄微當然清楚,“寸心不昧劍”可破生魂,更何況他親手刺了蕭倚鶴不止一劍。那個重雲如蓋、霞光滔天的傍晚,他親眼看着這位曾經的道門天才,肉-身兵解,生魂崩散,當場化作萬千流螢,潰不可觸。

是絕不可能活的。

更何況……

總之,此事自然不可能是他做的。

蕭倚鶴就算是弑師戮城,十惡不赦,卻也不願背負誅殺親友的罪名,他激憤道:“誰說是我……是蕭倚鶴幹的?”

差點說漏了嘴,還好及時收聲轉圜。

他讪讪地盯着薛玄微,見他面色如常,應當是沒有發現。

薛玄微拂袖,将堵擋在路中央的泥塊揮至一邊,看戲一般嘲道:“寧無雙說的。鳳凰血案時,寧無雙與部分弟子在外游歷,并不在鳳凰苑,因此僥幸躲過一劫。”

“寧無致死後,由他繼任傀儡宗,他信誓旦旦宣告衆門,聲稱蕭倚鶴是假死脫生,正滿世界找蕭倚鶴為他長兄償命呢。”

蕭倚鶴嘀咕,原來這就是那日靈光之中南榮麒所說的“他滿世界亂竄”的原因。

可寧無雙緣何就認定,這滅門慘案定是他所為?

寧無雙打小仰慕他哥,恨不得跟在寧無致背後做跟屁蟲。

可寧無致憂他年紀小,游歷時從不肯帶他一塊,卻天天與蕭倚鶴、南榮麒這些道混子一起厮混,攪得道門夜夜不得安寧,寧無雙對他不滿由來已久。

若是視線可凝做刀,只怕蕭倚鶴早就被他紮成個蹬腿刺猬了。

——那也是冤有頭,債有主,不能平白将這一口殺人滅門的大鍋往他這個死人頭上暴扣啊!

“他既如此肯定,想必手上有些證據,只是不肯輕易示人。”薛玄微将目光定在他身上,緩緩道,“你覺得呢?”

蕭倚鶴:“……”

我怎麽覺得?!

我覺得我那幾年死得挺好,根本沒詐屍過。

再說了,我肉-身都被你寸心不昧砍成何種稀碎模樣,你自己心裏沒數嗎,我如何詐屍殺人!

且先不管寧無雙那兔崽子為何給他扣鍋的事,蕭倚鶴指了指那黛衣書生消失的方向:“你說寧無致死了,那剛才那個……?”

薛玄微輕點頭道:“腿腳靈便,傀儡術應用自如,不似詐屍。”

不是詐屍,莫非真是失蹤的寧無致本人。

可寧師兄即便有什麽難言之隐,不能在外人面前現身,難道連與他關系最為親厚的自己也不肯見?蕭倚鶴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已不是原本的模樣,恐怕無致認不出。

薛玄微回過視線,見蕭倚鶴左側耳緣濺上了一個泥點,他心下一動,擡手去拂。

因為他的動作太過突然,蕭倚鶴正在沉思,被驚了一遭,下意識側了側臉頰——結果那原本該落到耳骨上的手指,卻陰差陽錯地落到了耳垂上那枚小痣。

新生的血痣盈着灼灼的血色,似沾在微粉耳垂上的一瓣骨裏紅,那既是蕭倚鶴尚未得知的敏感處,也是薛玄微遺落在外的敏銳靈脈。

手指摩挲過血痣的一剎,兩人心尖同時打了個猛顫。

“別摸我,癢……”蕭倚鶴脫口而出,聲音軟爛,又甜又綿。

薛玄微縮回手指,任那一抹微涼溫度從指腹散去:“抱歉……”

蕭倚鶴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了什麽,臉皮深處頓生出難以遮掩的薄愠。

兩人正面對面死寂,道路盡頭遠遠地冒出一碧一白兩個點,是好容易追趕上來的南榮恪和朝聞道。兩人追便追了,竟還抱着下午買的那堆破爛,怪不得這麽久才追的上。

南榮恪呼哈大喘,似個老風箱:“宋遙,你這腳上是裝了轱辘嗎!”

旁邊的朝聞道僅是雙頰紅潤,依舊風度翩翩,不過瞧着是真用腿跑過來的:“宗主,宋師弟……你們、你們追上了嗎?”

蕭倚鶴看了眼天,又望了望遠處,無語道:“追?人家這是生怕我們找不着,就是專門給我們指路來了。”他拍了拍手,既來之則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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