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夜赴山村 這就是區別待遇嗎?

衆人沿着黛衣書生消失的方向繼續追蹤, 但卻不那麽急了,既然有人想讓他們去,那就算有什麽歡迎儀式, 也必然會等他們到了目的地才開始進行。

最關鍵的是,蕭倚鶴剛才追得太兇,現在腿疼。

朝聞道與南榮恪受不了他們這一言不發的氣氛,先後請命,相約探路去了。

蕭倚鶴不能禦劍, 自然慢悠悠地在後頭走,薛玄微就不遠不近地行在他兩步之處,山徑間只有二人幾乎重疊的腳步聲。太陽自天際緩緩墜-落後, 天邊的昏黃橘紅漸漸被一床藍被所遮掩。

遠離撫陽城的喧嚣,頭頂星子綴在藍絨大被上,愈加明亮。

讓蕭倚鶴想起曾經帶着十三四歲的玄微,奔赴的一場鏡湖花宴。

鏡湖緊挨着西荒大漠, 是故天空也格外深邃,像是一襲華貴的寶藍錦緞,倒影在微波粼粼的寬闊大湖之中, 水天一色, 薄煙渺渺, 宛若仙境。湖中有奇花,十年一開, 一樹雙色,花開時嬌研百态,可一旦花瓣脫離了蕊芯,漸漸便會化作缤紛光點,浮向萬裏長空。

每隔十年, 花期将至時,鏡湖上便會大設酒宴,廣邀道門才子萬裏相會,是為鏡湖花宴。

蕭倚鶴聽聞十年花期已至,便以游歷除穢為借口,将日日悶頭苦修的小玄微騙了出來,一路直奔向西。待薛玄微發覺被騙時,已經身處鏡湖花船之中,耳邊奏響着泠泠仙樂,數位仙子肩披寸縷于湖面之上旋舞。

——鏡湖花宴,就是無數艘小船徜徉在湖上,衆人飲酒賞花,觀舞賞月,觥籌交錯,極具風雅。

他們那日趕到時寬闊好船已租淨,只餘數艘葉舟,算得上是“末席”。若兩人同座,必然肩踵相接,小玄微沉着臉,不肯與他擠來擠去,故獨自伫在船頭。

“我是清都山水郎……”

蕭倚鶴沒筋骨般倚在船心,多飲了兩杯鏡湖醴漿,兩臂撐着下巴,閉着眼趴在船沿哼歌兒,像只卧在牆頭的困貓。

忽地船一颠簸,他沒有防備向外跌去,不知是醉了還是真困了,半個身子快撲出船外,他也沒睜開眼睛看一看。

最終是一只青稚但已具修骨的手将他提了回來,按在座上。薛玄微本就不滿他騙自己出來游玩,此刻更是沒什麽好氣:“跌進去喂魚麽?”

蕭倚鶴笑得随心随意,漫着一種酣醉後才生得出的懶惰:“跌進去……師弟也會将我撈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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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薛玄微知道他酒量可觀,也險些要被他這散漫姿态給騙了過去。

湖上起舞的皆是婀娜好女,更不乏有混跡進來的貌美陰陽宗弟子來暗中物色雙修人選,鏡湖花宴年年如此,亂有亂的好處,奔放熱情。衆道心融神會,從不戳破。

只有小玄微矜持,面皮薄,一雙眼睛無處安放,眼見耳根紅了一片,最後将眼珠子死死地定在蕭倚鶴手中的一壇醴漿上。

蕭倚鶴大笑,擡袖一招,小船無風而動,經過舞女身邊讨了人家一支竹簫。

只見蕭倚鶴端起簫來,似頃刻間剝去了身上的慵懶筋骨,塵嚣盡褪,留下一分風-流足夠,鏡湖風将一握才脫樹梢的花瓣卷入他的發中,頃刻散作萬千華芒,落入纖長睫尖。

薛玄微知他擅撫阮琴,卻從未見過他持簫,那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寧靜讓他身上覆着一種動人心魄的美,一時也屏住了呼吸。

周身的幾艘小船也都被這俊美青年吸引,不覺停于身邊,陣陣漣漪生而又止,大家都等着他的一曲仙音。

便見蕭倚鶴輕張唇瓣,指尖撫按簫孔,只聽一串仙調:“嘟——嘟烏嘟——烏烏、嘟嘟嘟嘟——”

衆人:“…………”

薛玄微黑着臉,劈手将那支發出催人欲死之魔音的竹簫打進了湖中,又生怕某人伸手去撿,拔-出劍來又補了一刃,徑直将好端端一支簫劈開了花。

他回頭盯着這個險些造成衆道走火入魔的罪魁,惡語勒令道:“以後不準再碰蕭了!笛也不行!”

衆人紛紛劃船逃離現場。

蕭倚鶴要發言,薛玄微立刻打斷了他的妄想,系數列舉:“笙、埙、葫蘆絲都不行!唢吶更不行!”

給他一把唢吶,只怕他能把這天都給吹塌!

被斷絕了樂聖夢想的蕭倚鶴面枯欲死,作勢真要向湖裏撲去,又欺得嘴硬心軟的玄微出手要撈,結果自然再次被騙,氣得少年狠狠踹上船心小桌一腳,那桌角頂了蕭倚鶴的胃,他“哎喲”一聲趴在桌上。

薛玄微再不受他的騙,就筆直地站在船頭看他表演。

蕭倚鶴趴着也不動彈了,良久,待船外波瀾漸息,他才埋着臉似嘆非嘆地道:“師弟,師兄困了……”

薛玄微沒有應,他就那樣睡去了,任這艘載着兩人的小船随心所欲地飄蕩在湖面上,似游于天際的繁星中的一顆。

那個年紀的薛玄微,其實已經開始朝着叛逆的方向一去不回頭了。

但是蕭倚鶴并沒有察覺。

……

天上星子杳杳,衆人一路往深山裏鑽,蕭倚鶴将視線從夜空收回,趕路無聊,見自己買的那堆破爛裏竟有一把竹笛,心随所動,抽了出來放在嘴邊便要吹。

薛玄微慢條斯理道:“我曾有一故人,與你頗有些相似,他也甚好笛蕭之樂。”

蕭倚鶴來了興致,想這故人必然是指才貌雙全的本山主了,便故作潇灑地拂去肩上月光:“哦?他如何?”

薛玄微冷冷地掃他一眼:“吹得太難聽,死了。”

“……”

蕭倚鶴默默地将竹笛塞回了破爛堆裏,不吹了還不行嗎!

放下笛子,後半夜将盡,在前方探路的朝聞道禦劍而歸,喊道:“宗主,前面好像有個村子!”

南榮恪也回了來,道:“就是感覺有點奇怪……”

蕭倚鶴撫掌道:“是了是了,奇怪的村子不可多得,肯定是了!”

衆人鑽進林間羊腸狗徑,撥開重重雜草,這座“有點奇怪”的村子才出現在眼前。

村子倒是普通的村子,且瞧這屋舍俨然,菜畦規整,村民應當也不少,這個時辰家家戶戶黑着燈,看上去并無什麽異常。

村口歪斜插着一支光溜長杆,底下雜草叢生,蕭倚鶴走近了,從地上草叢石堆裏撿起一張被粗鄙針腳縫邊的黃麻大布,皺皺巴巴,看樣子是有人匆匆扔在這裏的。

攤開了迎着火光一照,上面歪歪扭扭寫着三個大字——及第村。

果然是這裏。

朝聞道看了一眼,沉默須臾,評價道:“這筆法尚且稚嫩,興許寫字的是位幼童,不愧是及第村。”

南榮恪單刀直入地說:“醜死了!”

蕭倚鶴瞪了南榮恪一眼:“南榮公子,你若是能有朝師兄一半會說話,也不至于這麽一把年紀了還找不到道侶。”

南榮恪:“……”

交談聲中,恍惚摻雜進一些咯吱咯吱的聲響,在空寂寧靜的山村裏顯得高聳突兀。

有那黛衣書生在前,誰知道這村子裏有什麽驚喜等着他們?蕭倚鶴立刻噤聲,薛玄微祭出寸心不昧,騰空而起,展開神識籠罩這片村落,于半空之中将此村一覽無餘。

片刻他收劍而降,面色古怪,總結了三個詞出來:“有人,很多,不好說。”

蕭倚鶴将這三個詞嚼了嚼,又吐出來,“有人、很多”可以理解:“……什麽叫不好說?”

朝聞道深明“絕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小心翼翼地往村子裏探了數十步,又颠颠地跑了回來,同樣的古怪:“真的不好說……你們還是進去看看罷。”

蕭倚鶴:“……”

南榮恪:“……”

南榮恪不知在心裏做了什麽恐怖的奇思怪想,一手抓着朝聞道衣角,緊貼他背後磨蹭着走,若非他不敢,他早就去貼人鬼畏懼的薛宗主了。

蕭倚鶴笑嘻嘻地道:“南榮公子,堂堂少主,怕鬼啊?”

南榮恪面色一白:“誰誰誰怕了!”

衆人低聲鬧了幾句,轉眼就走進了村口,深入村落腹地,見到周圍民戶實景,這才明白過來薛玄微所說的“不好說”是什麽意思。

正比如,在他們右側的小院裏,一個中年男人腳踏着石杵,又猛一松開,正發出“咚!咚!”重物錘擊石面的聲音。

南榮恪望着院中的人影,瑟瑟問道:“他在幹什麽?”

蕭倚鶴道:“顯而易見,他在舂米。”

南榮恪又像左看去,一個老妪坐在門前,垂着頭搖動着手裏的竹篩,嘩啦啦嘩啦啦。

他又問:“那這個呢?”

蕭倚鶴道:“顯而易見,她在篩豆。”

南榮恪看向了下一家。

蕭倚鶴張嘴便道:“顯而易見——”

“這個我知道,顯而易見她在繡花!”南榮恪崩潰道,“不是,這大半夜的一點光亮都沒有,她蹲門口繡的哪門子花?”

蕭倚鶴哼哼唧唧道:“你問我,我去問誰?不如你去親口問問她?”

南榮恪退後半步:“這般好事,你怎麽不去!”

“我去罷。”朝聞道自告奮勇,脊背筆直如一杆青竹,端的是少年意氣壯虹霓,“若有任何異樣,你們不要管——”

“我”字還卡在喉嚨裏沒說出來,他感覺後背一涼,回頭一看,幾人早已不動聲色地退到了八丈之外,連薛宗主都在他們身邊,蕭倚鶴還揮揮手,鼓勵他要勇敢。

朝聞道:“……”

薛玄微本并不欲退,但是看了眼被蕭倚鶴下意識拽在手裏的衣袖,也就一言不發地與他們站在了一起。

朝聞道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一口氣,做足了心理建設,走到那看起來最為柔弱的繡花女面前,禮數周全地作了個揖,才緩緩道:“這位姑……”

話音未落,這繡花女猛地擡起頭來,眼中泛着幽幽綠光,她手中刺繡活計不停,但人卻慢慢地站了起來。那一針一針的,好似不是紮在布上,是要戳進面前風清玉秀的小道君的指甲裏。

朝聞道吓了一跳,準備好的話也噎在了嘴裏,只聽八丈外蕭倚鶴喊道:“——不好!快跑!”

蕭倚鶴喊完“跑”,就已身先士卒邁開了雙-腿。

那率先“醒來”的繡花女一路紮着繡布,一路追着朝聞道狂奔,身後各家院落裏的“人”相繼被他們的動靜驚醒,也加入進來。

真是好一番盛景,深更半夜,密山窮村,他們幾個在前頭跑,一堆手持各色活計的村民在後頭追。

蕭倚鶴回頭看了一眼,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薛宗主,怎麽樣啊?”

南榮恪納悶,什麽怎麽樣,他突然在說什麽?

薛玄微提步如風,甚至還能些微放慢些腳步來等他,臉不紅氣不喘,體質真的不錯。他仿佛心有靈犀的知道蕭倚鶴這句問話的意思,并不需要額外多餘的交流,應聲回答道:“是活人,魂魄也在軀殼裏。”

那就是不能打殺的意思呗!

跑了數百步,蕭倚鶴胸腔憋痛,如今圓月當空,正是人魂魄最易動蕩之時,這樣跑下去可不是辦法。就這時,他猛然想到,這種遠離城鎮,靠開墾種植自給自足的偏院村落,一般都會挖掘地窖來儲存稻谷,地窖裏陰涼遠人,應當能掩蓋住他們的生魂氣息。

想及此,他将腿一剎,調頭直奔一側無人院落,在後院裏一通翻找。南榮恪見狀,祭出無怨劍來為他護法,但又不能真的揮劍傷人,好在他沒多會兒就撥開一攏稻草,摸到一張老木蓋板,立即叫道:“別跑了,進地窖!”

他随手将身邊的南榮恪一抓,塞了進去。

地窖頗深,南榮恪沒做好準備,徑直栽了個跟頭,狠狠摔了一個屁股蹲:“疼死我了……”

正兩手撐着狼狽地爬起來,便看薛宗主伸手将“宋遙”一攬,優雅地落進其中,不沾一塵。

南榮恪扶着屁-股揉着腰:“……”

這就是區別待遇嗎?

蕭倚鶴順着地窖中的木梯爬上去,探了個頭,正要喚朝聞道一聲,便看他徑直帶着一衆“尾巴”沖了過去,不慌不忙頗有自信地掏出劍來,禦氣登上,騰塵而起,行雲流水宛如仙人之姿。

“朝師兄,別——”

然而來不及了,朝聞道并未聽見他的呼喚,禦着仙劍,一頭紮出了及第村的天空……消失了。

消失了的意思就是——

沒了,不見了,一腳踏進虛空裏了,整個人仿佛徑直走入了另一個世界,夜空之中再也沒有朝聞道的身影了。

上來湊熱鬧的南榮恪見此情景,呆愣着一雙大眼。

正要驚嘆,只見朝聞道消失那處,天空上如石投水,泛起一圈圈的漣漪,那波紋越來越大、越來越深,随即——一只劍柄伴一條青色劍穗憑空出現在那一點,恍如刺破了虛空一般,再次出現在衆人視線當中。

不多時,以什麽姿勢禦劍飛出的朝聞道,又以什麽姿勢撕開天空,重新回到大家的視野。

朝聞道望着眼前此景,也很茫然:“我怎麽……”

怕驚動院外的那些“活人”,蕭倚鶴急急趴到薛玄微耳邊,輕聲道:“薛宗主,快将他弄下來!”

少年張合間薄唇輕擦過耳廓,令薛玄微耳畔熱而微癢,他微一低頭,兩人臉頰與唇齒險些緊密相接,他心下跳動一短,不動聲色地轉開視線,向半空中迷茫的朝聞道擡指一探。

将他連人帶劍一起抓了下來,丢進地窖。

朝聞道也扶着屁-股揉着腰:“疼……”

南榮恪終于有了點心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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