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生元八陣 小狐貍精睡在狐貍皮上

薛玄微擡手在地窖出口布下了細密的淨音陣, 遮去他們幾個的聲音。沒多久,頭頂密密麻麻的腳步聲漸漸散去,山村重新恢複安寧。

糧谷地窖挖得低矮, 四個人站着直不起腰,蹲着又有失風度,便幹脆席地而坐。

南榮恪這才松了一口氣,搓着摔下來時磕破了皮的膝蓋,問道:“剛才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朝聞道茫然地看着他, 搖搖頭。那一瞬間他腦海裏是空白的,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送了回來, 但是身上并無任何不适。

陷落此種陣地,蕭倚鶴也不焦急,反而生出幾分興味,他嘴角叼着一根稻草, 托着腮正要說話。

卻被薛玄微搶先道:“是天地生元陣的杜門結界——我們驚醒了外面那些人,觸發了早就設在此處的陣法,一旦杜門結界開啓, 除非設陣之人主動撤去結界, 或者有人去破除陣眼, 否則我們有進無出。”

蕭倚鶴眨巴眨巴眼,呆愣地看着。他好像難得說出這麽長的一段話。

“杜門……”朝聞道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聳起腰身,“清和真君的天地生元八陣?!”

南榮恪露出一副不學無術的迷茫眼神,輕輕拽着朝聞道的袖袍,低聲問道:“什麽清和真君,天地什麽陣?”

“南榮兄, 你平日都不好好做功課的嗎?”朝聞道斂眉正色地盯着他,南榮恪正慚愧地低頭,撓着臉頰,便聽他道,“那你知不知曉,千年前曾有一場滅世之戰。”

南榮恪聽得嚴肅起來,不禁坐直了身子,端正地看着他。

見他表情如此認真,朝聞道不禁清了清嗓,更謹慎地思索着典籍舊文,繼續說:“千年前不知為何,鬼蜮大門洞開,與五州高空之上開出三道黑隙,百萬妖魔厲煞從此三門齊湧入世,百鬼衆魅,群魔亂舞。人間蒼生塗炭,可謂是屍骸蔽野,積怨滿于山川,號哭動于天地。”

“然而此三門相隔千裏,彼時玄門道徒不過數萬,精英者更是乏乏,衆門幾乎是拿修士們的屍骨堆砌其上,然而傾盡全力,也只能補救其中兩處。第三門地處荒澤,本就靈氣稀薄,此門如何補救,誰來補救,道門之中一時難以決策……畢竟,無論誰去,都只怕是去送死。”

南榮恪聽說書一般,心下一提:“難道就不救了?”

朝聞道搖頭,答:“自然不是,不然哪來的我們呢?正當衆門争議之時,忽見西北天空靈光大震,有一人扶雲而上,腳下陣盤錯落,一手撐住了黑雲翻滾的鬼蜮第三門。此人紫衣雪袍,滿肩張揚白發……”

南榮恪捧着臉,許是講話之人的嗓音溫和清透,他聽得入迷,連往常最厭煩的舊史也聽得聚精會神,不禁應和道:“此人就是清和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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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朝聞道點點頭,“此人之前從未入世,是故當時的道門也不知他究竟是誰。第三門乃最為險峻之處,荒澤之中靈氣稀薄,衆門跨入幾與凡人無異,而清和真君一人便與門中上古大魔厮殺數日,其間領悟三種罕世道法。”

“哪三種啊?”蕭倚鶴也聽得津津有味,配合地問道。

朝聞道見宋師弟也湊了過來,心中更是惴惴,生怕錯說一句誤人子弟:“其一是劍神心經,其二是天玑劍法,其三就是……天地生元八陣圖。後來,天地生元八陣圖流入凡世,圖紙上署款便是‘清和’,他的名號這才為人所知。”

“據說習得此八陣,可變幻無窮,一窺衆陣之門,因此千百年來被無數人所争奪。而正是此一戰後,清河真君據仙山為府,創立了劍神山一門,傳沿至今。”

“這便不對了。”南榮恪插嘴,不解道,“既然這清和真君便是初代劍神山主,他臨危領悟的道法,自然是回歸劍神山中,又怎會被旁人所窺,流入凡世?”

“這……”朝聞道誠實地答,“我真不知。”

畢竟舊史上也只是記載它流入塵世,至于究竟是怎樣輾轉過程,誰也不清楚。

兩人難得的陷入了沉默,蕭倚鶴笑道:“朝師兄的玄史學的好啊!”

朝聞道不好意思道:“只是打掃師父寝殿時,多看了幾本閑書罷了。”

蕭倚鶴歪在稻草堆上,眯着眼睛瞧身側一直閉目不言的薛玄微,拿膝蓋輕輕碰他一下,微微笑道,“劍神山的事,當然要問薛宗主啦!薛宗主,與我們講講呗?”

另外兩個少年也驚覺如此,劍神山的秘史,薛宗主應當是知道的,旋即露出兩張無比期待的面孔。

薛玄微面露不虞,似是嫌他胡鬧,甫一睜開鳳目,卻撞進他略帶俏皮的笑意之中,心下又軟,不情不願地開口道:“……清和真君是個酒鬼。”

“……啊?”朝聞道和南榮恪異口同聲,但不甚理解。

“理清鬼蜮三門後,清和真君酒醉歸山,将繪有天地生元八陣圖的羊皮卷……遺于路中。清和真君醒後才發現,但已經難能尋回。”

“啊?!”兩個少年又一次異口同聲。

他們以為其中會有什麽龍争虎戰的內幕,竟原來是真君自己不小心弄丢的?

聽罷此圖究竟是如何流入凡世的,蕭倚鶴早能料到,他倆定會做此目瞪口呆的表情,登時得逞一般哈哈大笑,捧腹後仰,他揉去眼角的笑淚:“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刀光劍影啊?”

薛玄微單手托住他倒仰的後背,輕輕扶起,無奈地微嘆一聲。

清和真君好歹算是先輩,這種荒唐舊事,歷代山主都不齒提起,偏偏他覺得好笑,還要講給別人一起笑。

南榮恪平日是個傻的,今日卻又生出一疑:“那後來此圖到誰手上了?”

“南榮兄,你是真的一頁玄門舊史也沒看過呢!”朝聞道生氣地敲了他腦門一下,“八陣圖流入塵世雖逾千年,但此圖深奧玄妙,所得之人卻皆難能破解其中真意,後來,此圖複歸劍神山,在……”他頓了一頓,“蕭山主手中。”

南榮恪:“蕭山主看得懂?”

朝聞道點點頭:“聽說蕭山主幼時……無事,不可背後道人是非。”

“……”幼時什麽事,南榮恪還想再追問,卻突然被薛宗主冷冷掃了一眼,他心如福至,明白薛宗主不喜歡聽了,立刻緊閉雙唇,不敢再發一言。

薛玄微皺眉,轉頭看了一眼。

蕭倚鶴抱着膝蓋蹲坐着,依舊笑眯眯的,好像事不關己。

朝聞道問:“宗主,宋師弟,那我們現在怎麽辦?……這世上難道還有第二個人會開天地生元陣嗎?”

第二個人?

天地生元八陣圖的“原本”早就被蕭倚鶴自己親手給毀了,他更沒有謄抄什麽副本留世——哪能來的第二個人。

但若沒有第二人,難道這陣是蕭倚鶴自己開的嗎。

蕭倚鶴仰頭看了眼地窖木板間的縫隙,估摸着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便不願再想,兜頭躺下,一只手臂枕在耳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道:“睡了,天亮再說。”

他說着要睡,結果不過幾息時間,就真的睡過去了。

衆人轉瞬就聽到了一道綿長的呼吸,無不覺得這睡得也太快了,更何況是在這種群狼環伺的情況下,也虧他能睡得着。

朝聞道見狀,蹑手蹑腳地挪了挪位置,擡手拂了拂他身邊雜亂無章的稻草,看他睡顏安靜乖巧,小聲感慨道:“宋師弟這兩日好像特別多眠。”

南榮恪酸溜溜地道:“你見了他總共也沒有幾日。”

因地窖中有些昏暗,朝聞道突然起身回轉,沒留意到南榮恪正緊跟在他背後,兩人的一雙鼻尖一下子迎面擦過,南榮恪倉促地回退,後腦咚一聲撞在地窖牆面,頓時兩手捂着腦袋疼彎了腰。

朝聞道擡手幫着揉了揉,溫言好語地連聲道歉。

南榮恪臉前萦繞着淡淡的墨香,“唔”了一聲,雙手抱臂,屈身靠着背後的稻草堆,佯裝不疼。

朝聞道見他似乎沒事了,便也收回手,壓低了呼吸,閉上眼睛養神。

沒多久,黑暗中唯剩南榮恪與薛玄微大眼瞪小眼。

薛玄微目光如炬,視線在南榮恪臉上掃了掃,極輕地嘲了一聲,但卻嘲得南榮恪坐立不安。

他并不多言,從靈囊中取出一張火狐毛皮的大毯,往地上一鋪,又展臂将那睡沉在稻草上的人一滾一攬。蕭倚鶴最是會享受,身下一沾着更軟更舒服的地方,自覺便貼了上去,舒展開手腳沉沉迷迷地打起鼾來。

于是四個人均各安一隅,等待天亮。

但待薛玄微自一個小周天的修行中抽-出神來,一睜開眼,卻見原本貼着自己睡在火狐毯上的人,竟然不知何時蹭到了那頭,與歪靠在稻草上的朝聞道睡在了一起。

兩個少年頭對頭、腳對腳,像兩只相互依靠的小羊羔。

南榮恪正阖目調息,突然胸口被人拿東西一擲,他氣勢洶洶地睜眼去看,卻看見對面薛宗主神色冷淡地往下一瞥的動作,只好順着對方的視線低頭。

“……”

他心中波瀾橫生,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識趣地膝行過去,将與蕭倚鶴抱在一處的朝聞道給撕了下來,掖回自己懷裏。

又頂着他後背,往薛宗主的方向滾了一把,讓那厮睡回人家為他精心準備的火狐毯上。

小狐貍精睡在狐貍皮上,理當如此。

這下兩廂相安無事,大家都很滿意。

直至天光大亮,朝聞道面帶醺色地醒來,心中喟嘆着怎麽也睡過去了,一睜開眼卻微微愣住——自己緣何枕着南榮恪的膝上?

還沒想透,南榮恪也從打坐中出定,他立刻盤腿跪起,因自覺失了禮數,耳頰微微一紅。

而蕭倚鶴軟綿綿問了句“天亮了嗎”,也沒指望得到誰的回應,便自己爬了起來,揉了揉眼睛,見方才自己枕過的玄色衣角上有一片可疑的濕痕。

他盯着看了會,也不覺得羞愧,當着薛宗主的面,伸手将那一角疊了疊,反壓過去藏到其他衣料底下,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睡眼惺忪地伸了個懶腰。

“……”朝聞道見他這般厚顏無恥,又瞄了一眼自己枕過的膝頭,登時被衣領掩蓋的脖頸底下更漫上了一層紅暈,他漫不經心地理着自己的衣袍。

難道他還能将南榮恪的腿也疊一疊,折過去,藏起來麽?

正在這時,與他們一壁之隔的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嬰孩清脆的啼哭。

緊接着是有人推開陳舊木門進入農舍,手足無措地哄那孩子,可他又沒有哄孩子的經驗,聲音微有焦躁,好一副飛揚跋扈的公子哥脾氣:“好了好了,你別哭了……餓了?困了?啊!求你了不要再哭了!你再哭把狼都引來了!”

然而那嬰孩根本不通道理,只覺得抱他的人嗓門很大,反而哭得更兇了。

但沒等衆人再多聽兩句,頭上倏忽一陣靈力波動,于是農舍驟然一靜,許是來人終于對孩子煩不勝煩,又怕嬰兒的哭聲會引來其他不幹淨的東西,幹脆施下了淨音陣一了百了。

地窖中靜了一會,南榮恪艱難道:“我雖然并不想說,可是這聲音好像……有點耳熟。”

薛玄微擡手,展臂護在蕭倚鶴頭上,“寸心不昧”随即自腰間飛出,而後他手握劍柄,向上重重一刺,霎時頭頂泥塊崩裂,嘩啦落下滿地,碎土四濺!

但因這地上農舍與地下谷窖都被布下了一層又一層的淨音陣,是故這般毀牆壞物卻并未引起特別大的動靜。但因兩處之間的壁壘被薛玄微捅穿,上下連成一片,頭頂農舍裏的聲音也就遮不住了。

——只聽上頭那人捂着嘴咳嗽了幾聲,放下了臂彎裏哭得抽泣的孩子,罵罵咧咧地起身過來查看。

他才露出半片衣角,薛玄微擡指淩空一抓,一道靈力卷做藤蔓纏上他的小腿,對方“啊呀”驚叫,猝不及防被一把拽了下來,噗通一聲,墜-落在一片塵沙飛揚之中,摔得七葷八素。

待看清了這人樣貌,南榮恪立時叫道:“啊,寧叔叔!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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