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口是心非 薛宗主死心塌地、百依百順,……

寧無雙拍拍打打地站起來, 拂去頭頂肩膀的碎屑,說話的腔調就冒着一股嚣張:“原來是你們?昨夜搞出那麽大動靜……成事不足敗事有——”

一轉頭,看到杵在半抹陰影之中的薛玄微, 登時翕張的嘴凝于半途,面色微妙地一變,幹瞪着眼,那個“餘”字在嘴邊轉圜了半天,最終還是恨恨地咽了下去。

蕭倚鶴看了看他, 又瞄了眼薛玄微,笑意瑩然。

——寧無雙還真是同以前一樣,随時随地一副跋扈的大小姐脾氣。

而且一把年紀了, 他也成為旁人尊崇敬戴的玄門道君,哪怕都做了人家叔叔,也還是同以前一樣,怕薛玄微怕得要死。

他怕薛玄微的契機, 說來與蕭倚鶴也不無幹系。

那年寧無雙約莫也就十歲上下,最是愛闖禍又狂妄自大的年紀,因為哥哥總不陪他玩, 每日甚是苦惱。

他心生一計, 半夜爬出來将寧無致的房門給鎖了, 又在四周門窗都嚴嚴實實地布上了上百道咒法,那是他才學會的“鐵獄銅籠咒”。

“鐵獄銅籠咒”是傀儡宗的高階秘法, 往日是用來困縛敵人或者暴走失控的傀儡,唯傀儡宗人不可解。

寧無致小小年紀,天資卓然,能學會此咒,其實是很值得慶賀的。

他只是生氣哥哥對他的疏忽, 鬧個玩笑,所以想困住寧無致一會,等哥哥睡醒了發現打不開門,便自然而然地解開咒法,或軟聲斥責他頑皮、或展眉誇獎他能學會此咒……總之,必然是能來到他的院子,兩人一起吃個早膳,同他說會話。

寧無雙美滿地暢想了明早,便開開心心地回去睡覺了,一沾枕頭,轉瞬就将這事給忘記。

然而他并不知曉,當夜被鎖在房中的,并不是他的哥哥寧無致,而是因為與薛玄微吵架而心情不暢,入夜來尋寧無致喝酒解悶的蕭倚鶴。

他揣着兩壇寒潭香,一如既往翻窗而入,但卻撲了個空。

但他想着,寧無致總是要回來睡覺的,況且他不辭辛苦禦劍而至,劍神山與丹陽澤更是相距甚遠,此時頗有些疲累,又心緒繁冗,懶得動彈,便踹了靴子翻上他的軟塌,一邊先喝着一邊翻起他放在枕邊的閑書。

那書是講天文術數的,很是乏味,蕭倚鶴翻了沒幾頁便失了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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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來千杯不倒,但今日格外郁結,幹脆自行封了三個時辰的靈元,免得剛入愁腸的烈酒就被體內靈力自動化去。

如此兩壇下去,雖也不至于酣醉,但終于泛上幾絲困意,也正好不必挪窩,拿腳挑起寧無致的錦被,往身上潦草一蓋,就此睡去。

他沒有靈元護體,對外界的感知難免薄弱幾分,又借着酒意睡得鼾實,并未發覺寧無雙那一系列小動作。

原本此事也并無大礙,不過是一個惡作劇,然而壞就壞在,當晚不知怎的,寧無致的院落走了水。又因為寧無致向來不喜歡人伺候,他的院子裏一入夜就罕見仆從,是故這煙火直竄上青天,燒得鳳凰苑上空紅霞萬丈。

——這才被巡夜的弟子發現,于是好一陣喧鬧。

火是怎麽起的又是怎麽滅的,這些蕭倚鶴一概不知,外界的這一-夜慌亂,與他而言就像一個夢,他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竟是床邊面色發白、怒意勃漲的師弟薛玄微。

還有寧無致那心焦萬分的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煙火燎肺……救治……倚鶴……看一眼……”

他胸中有些灼痛,尚不知發生了什麽,只聽得薛玄微朝門外吐出一個字:“滾。”

蕭倚鶴又驚又呆,一邊納罕他為何在此,一邊又想他怎麽還沒消氣。

他想了一-夜該怎麽跟師弟道歉,不該嘲笑他為人無趣沒人喜歡,也不應該弄壞師尊賜給他的親手抄寫的心經小冊——他明知道薛玄微是如何崇仰師尊,卻還幸災樂禍地以壞掉的手冊取笑,實屬作死。

自己是做師兄的,理應讓着師弟一些,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與他吵架。

不過薛玄微氣惱自己也就算了,大沒有必要禍及池魚,遷怒他人。于是伸手拽了下薛玄微的袖子,冒着一嗓子煙灰嗆味,沙啞地道:“師弟,你不要跟無致發脾氣……”

薛玄微明顯僵了一下,回過頭來看他,眼神中有他從未見過的壓都壓不下去的愠火。

他以為那怒火是沖自己的,愣了很久,準備好的一番道歉言辭就那麽卡在了齒間,直到薛玄微斂袖橫眉而去,而後寧無致連着一衆醫修丹修沖進來,心急火燎地對他問東問西。

那句“對不起”都沒能說出口。

後來,蕭倚鶴才知道這夜究竟發生了什麽,可他沒有多少實感,只是肺髒被熱煙燎傷,之後咳了大半月才好,聽罷其間兇險,也只是笑眯眯地随口感慨兩句,輕佻地眨眼,安慰寧無致道:“我這不是沒事嘛!”

“無雙實在是……太胡鬧了。”寧無致柔聲低語的,心疼地喂了藥,又喂他喝了半碗蜜水,“若不是薛師弟及時趕到,劈開房門禁制,只怕你——”

他說着,愧疚得眼角都紅了幾分。

其實這也不太能怨得上寧無雙,先是蕭倚鶴自己封禁了靈元,酣睡不醒,而後又直接被濃煙入腑,真正昏迷過去,壓根沒得機會破門,否則以寧無雙那剛學會咒法的粗淺技藝,還真當困得住他麽?

蕭倚鶴心大地笑想,你應當感謝那禁制是寧無雙下的,若換個別的人,幾百道“鐵獄銅籠咒”,等薛玄微劈斷他那把劍,也就只能抱出一把骨灰來了。

而且火又不是寧無雙放的,真要怪,只能怪蕭倚鶴自己倒黴。

他正兩手捧着寧師兄懊喪難過的臉胡亂揉捏,笑話他多愁善感,那邊就有傀儡宗弟子匆匆而來,高聲喊道:“少主,少主!不好了!薛道長他——”

寧無致皺眉:“倚鶴需要靜養,何事大聲喧嘩?”

蕭倚鶴立刻坐起來,問:“玄微怎麽了?”

那弟子自知失禮,躬身拱手朝蕭倚鶴敬了一敬,才吞吞吐吐地道:“薛、薛道長把二公子……倒挂在五毒池上了。”

寧無致:“……”

五毒池是傀儡宗用來懲戒犯錯弟子的刑罰之所,其內千蛛百蟲,均劇毒無比。若真要扔個人下去,只怕轉瞬功夫,那人的半身血肉就要被毒蟲啃噬幹淨。

但傀儡宗有斥責禁閉、鞭笞苦刑種種責罰辦法,若非是天大的難以饒恕的錯誤,哪裏用得着五毒池。

而上兩代傀儡宗主都是溫和文雅的性子,小懲大誡,是故那五毒池雖還派人精心地養育着,其實早已淪為刑罰苑的一個象征。最大的用途就是每屆新弟子入門時,将人領到五毒池旁,言語恐吓一番。

他們趕到時,只見薛玄微負手伫立池邊,一條繩索橫跨在木樁上,一頭攥在他手裏,一頭密密匝匝地繞在寧無雙的腿上。

寧無雙正倒吊在五毒池中,滿面脹紅,頭發倒仰,上百只毒蟲争相啃食他垂落進池中的發梢,甚有幾只蹦的高的,都險些咬着他的鼻子。

他先時還有心氣痛罵薛玄微,叫着“等我哥哥來了要叫你好看”,如今只剩恐懼失神、歇斯底裏大哭的份,嘴裏胡亂喊着父兄,以及他并不存在的姑嫂。

他哪裏明白,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回惡作劇,竟然招來此等大禍。

見他們來了,薛玄微才将人往上提了提,寧無致立刻跑到池邊查看弟弟情況。

蕭倚鶴肺腑微傷,走得慢些,遠遠眺了一眼池子裏猙獰百怪的毒蟲,心裏一陣啧舌,端的是沒想到薛玄微看着清冷疏離,其實內裏也有如此陰鸷兇戾的一面。

寧無致張了張口,又不好意思叫他立即放人,畢竟是自家弟弟有錯在先。

蕭倚鶴也算是看着寧無雙從巴掌大那麽點長成這麽大個小崽子的,他走到薛玄微身邊,不知該怎麽說,又嗆咳了兩聲,才斟酌着道:“你也不必如此,如此……小題大做。”

小題……大做……?

薛玄微聞言,攥繩的手更緊了些,一股寒意自喉頭泛起,他又猛地将手一松,一句話也不說與他擦肩而過。

繩索呼啦一聲松弛,寧無雙驟然下墜,登時一個白眼翻過去了,蕭倚鶴吓得立即兩手曳住繩頭,往腰間用力纏了幾圈,這才堪堪止住他掉進池子裏喂蟲子。

他回頭看了眼薛玄微遠去的背影,又苦惱自己究竟哪句話說錯,害他惱上加惱,脾氣真是古怪。

後來被人從五毒池撈出的寧無雙,渾渾噩噩地發着抖,頭發絲和衣領都被毒蟲啃去了不少,耳尖也被咬了一口,蟲毒害得半邊臉腫了好幾日才消。

更不提之後寧無致追查此事,發現是門中叛徒對他痛恨不滿,半夜潛入鳳凰苑尋私報複,卻正好撞見二公子惡作劇,他便将計就計,放了一把火。

可惜那晚寧無致因故留在前殿議事,卻令不告而來的蕭倚鶴替他承受了這樁無妄之災。

寧無致命人将那放火之人捉拿回門,當着衆弟子的面,将他扔進了五毒池以儆效尤。

霎時間凄號沖天,萬蟲一擁而上,那罪人一身血肉盡被撕咬,胸腔裏一顆熱心卻被靈力包裹維持,難能立刻死去。慘叫聲徘徊在刑罰苑上空三日才散,池中就只剩下了一汪血泊,和寥寥幾根殘骨。

這“衆弟子”之中,自然也有寧無雙。

他親眼目睹五毒池真正之怖,不說去怕将人扔進池子裏的寧無致,卻因此怕上了這位冷面薛郎,午夜夢回都是薛玄微面無表情地拖着他的腳,要将他扔進五毒池的畫面。

——噩夢醒來,冷汗淋漓,打那之後是見了薛玄微就躲着走。

……

蕭倚鶴回憶過這一幹往事,衆人已經先後躍上了頭頂農舍,而自己也早已被薛玄微攜帶上去,站在屋舍之中。

南榮恪等人正趴在窗沿向外觀望,薛玄微見他發呆,張口道:“在想什麽?”

蕭倚鶴在想,當年他與薛玄微吵翻了天,一言不合離山出走,心中懊惱,是故并未告知任何人去向,連躲到傀儡宗去也是一時興起,臨時決定。

怎的那大火一起,寧無致卻說“幸好薛師弟及時趕到”呢?

千裏之遙,如若不是在他一出山就緊緊跟上,如何能做到“及時趕到”。

——有些事真是時過境遷,再去回想,方能發現其中新意。

明明吵架時,某人抽劍斷案,氣得手背青筋驟起,冷言冷語地說什麽“勢不兩立”。

……真是口是心非。

蕭倚鶴的眼角剛剛漫上一層淺薄笑意,就聽屋中一陣喧天大哭。

一聽孩子又哭,寧無雙頓時抱頭蹲下,險些崩潰。而在哭嚎之中,薛玄微轉身走向農舍中唯一一張土炕,躬身抱起了哇哇啼哭的嬰孩。

蕭倚鶴袖着手,心道連寧無雙這種好歹沾點人氣的都哄不好孩子,難道他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玉面仙君,渾身生人勿進的氣息都快冒出真煙來了,五歲小兒見了他調頭就要跑的,反而能讓嬰兒止哭不成?

可稀奇的就是,薛玄微把那軟綿綿的小小一只襁褓娴熟地攬在懷中,輕輕地搖了搖,又用一根手指伸到嬰兒眼前去逗弄——沒多會,那孩子竟真破涕為笑,兩只筷尖似的小手抱住薛玄微的手指,好奇地擺弄起來。

不光是蕭倚鶴,在場諸人都驚得下巴要脫殼。

他這帶孩子的手法,甚至于寧無雙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有過什麽私生子,不然如何這般熟練。

在衆人的矚目下,蕭倚鶴倍感驚奇詫異,走過去扒着薛玄微的小臂,要去看那孩子是不是個假娃娃,不然怎麽能這麽聽薛玄微的話。

可他從沒碰過這麽小的孩子,生怕自己力氣重了捏傷他軟綿綿的小臉,一下子還有了些無措。

“小心點。”薛玄微稍稍欠身,低下幾分來給他看,又牽着他的手,去摸一摸嬰兒胖乎乎的臉頰。

這手感十分難言,又軟又脆弱,蕭倚鶴忍不住笑了兩聲,專注地逗弄孩子,也并沒有留意到薛玄微正一轉不轉地盯着他看,眼神既深且沉。

這兩人哄孩子的畫面實在是讓人不忍猝視,南榮恪理着衣袍,側開身,沒話找話地與寧無雙聊起來:“寧叔叔,你怎麽在這裏?”

寧無雙沒好氣道:“還不是劍宗的那幾個小弟子,冒冒失失就往裏面闖,我——”

他目光一掃,視線定落在從未見過面的“宋遙”身上,又一低頭,見他與薛玄微兩廂搭就、難舍難分的手,一時間既是震驚難言,又是恍然大悟,臉上表情好不矛盾。

若論游歷人間,打探消息,自然沒人比他更擅長。

他一把拉過南榮恪,掩着手低聲問道:“那邊那個弱不禁風的,難道就是傳說中,在你新婚之夜被擄奪而走,被強取豪奪假裝寧死不屈,實則心機深沉、手段狐媚,又體軟多姿,虜得劍宗宗主死心塌地、百依百順,不僅心甘情願做他鼎爐,連劍宗秘寶都拱手相送的……小狐貍精?”

南榮恪:“……”

蕭倚鶴:“…………”

場面一度陷入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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