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夫子成精 他做人鼎爐做傻了
場面一度陷入死寂。
然而薛玄微似乎也不打算反駁。
難道堂堂劍宗宗主, 玄門魁首,正道楷模,已經對做人鼎爐這件事這麽坦然處之, 毫不在意了嗎?道門之風竟然頹唐至此?
而且“小狐貍精”也就罷了,可你在這前面加的形容也忒多了些,多得都已經能夠連出一段跌宕起伏的劇情了,《奪妻恨》不找你來執筆,真的是虧大發了。
但禮貌還是要有的, 蕭倚鶴揚起唇瓣:“寧……前輩好,我叫宋遙。”
“咳。”朝聞道以手握拳,抵在嘴邊清咳兩聲, 生硬地緩解尴尬道,“寧前輩,您還是與我們講講村中情況吧……”
南榮恪立即應和,前去拉扯他的衣袖:“對對對, 寧叔叔,眼下究竟是個什麽狀況?”
寧無雙只好依依不舍地收回充滿八卦的眼神,暫時收斂心思:“我至此處本是來尋人的, 途徑此村, 覺得奇怪, 可還未仔細探查,就看見一隊游歷至此的劍宗弟子直接闖了進去, 我便只得跟了進來。”
他皺眉道:“如今那幾名弟子并尚存的一些百姓正躲在另一處廢舊谷倉當中。都是低階弟子,功力不濟,書讀的又少,只好我出來給他們尋找吃食,順道為其中一位小夫人尋找她的孩子……結果就撞見昨夜那麽大的動靜, 我只能先躲起來,沒想到竟是你們……話說此村偏僻難尋,你們是如何來的?”
朝聞道只好如實回答:“不瞞前輩,我們其實是被一位黛衣書生引至此處。”
寧無雙本坐在屋中一張舊木椅上,聞言一躍而起,兩眼放光。
蕭倚鶴知道他是期盼那個黛衣書生就是他一直在尋的“寧無致”,可當時黃昏時分的匆匆一瞥,那人身形雖然眼熟,但并不能做認。
既不能肯定那就是寧無致,也不能肯定他不是。
只不過……蕭倚鶴自哂,寧無雙還好沒認出那結界就是天地生元陣,否則只怕他還要罵到自己頭上來。
朝聞道的幾下點頭給了寧無雙無限希望,便轉頭将“小狐貍精”那件事給抛在腦後了,興奮地捶打着自己的手掌。
南榮恪又難得敏銳一回,又或許是方才寧無雙的話中有戳中他敏感之處,小心翼翼地問他道:“寧叔叔,此處異象和書讀的多不多……有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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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無雙嫌棄地看他一眼,晃了晃手指,鄭重道:“南榮侄兒,你胸無——以你的學識,建議你不要出去。”
南榮恪:“……”
我聽見了,你就是想說我胸無點墨!
衆人正說着,門外村路上突然窸窸窣窣地走過一個布衣男人,寧無雙從窗縫裏窺了一眼,見是谷倉中藏身的一位村民,此前一直嚷嚷着要逃離此地的,他眉頭頓擰,嘀咕道:“都說了不要出來,偏就不肯聽人好言!”
他正要推門出去,卻突然一道白煙自遠處袅來,寧無雙立即臉色一變,摁死門板,以指束在唇前示意他們噤聲,又謹慎地布下了幾層淨音陣,轉而躲在窗下偷偷地觀望。
農家屋舍本就簡陋,只有兩扇木格窗,他們三人已經擠在左側那扇,蕭倚鶴只好同薛玄微一起,共用右側那扇。
只不過兩人湊近了,難免要有呼吸交錯。他一斜目,看見薛玄微清冷沉靜的容貌,自從犯病之後,臉上血色仍不顯著,顯得有些過分白皙。
遠遠的那道白煙落地,袅袅地化作一個人形。
蕭倚鶴立刻将眼湊過去,不再看他了。
然而一團霧氣一直萦繞在那人影身周,将他面目遮得嚴實,只可看出身形單薄,一身淺青色直裰,約莫是個二十啷當的年輕人。
遠觀其站姿恭謹內斂,舉手投足都文質彬彬的,像個書生。能有此等身姿,就算這“白煙人”其貌不揚,滿面髯須,目若銅鈴,也斷不至于光天化日的會吓到人。
那中年村夫卻一見到他,抖得兩股戰戰,兩人不知說了些什麽,村夫一下子癱軟地跪了下去。那白影頓了頓,似乎有些失望,擡指朝他眉間一點,村夫頓時倒地不起。
而白影也搖了搖頭,重新散做一尺流煙,消散而走。
白煙遠去之後,寧無雙才恨鐵不成鋼地嘆了一口氣,拆下門闩,輕手輕腳地将那村夫給背了回來,扔在屋中,拍拍手掌道:“來吧,小朝,南榮侄兒,都看看罷!”
這口吻,活像是要就地考校學問,南榮恪與朝聞道只好悶頭上前,将人翻來覆去地查驗了一番。
朝聞道率先張口,卻眉間緊皺:“此人氣息平穩,心跳如常,魂魄安好,全身上下更無絲毫傷口。”
南榮恪沒他看得那麽仔細,但卻一語中的:“是啊,這不就是睡着了嗎?”
身上并無傷痕,魂魄也不無缺失,但卻一夢不醒,此等症狀并不常見。
朝聞道突然清醒過來:“難道是魇魅!”
觀此症狀,蕭倚鶴也是先想到了魇魅,但……
“魇”只是一群喜食噩夢的精怪,因為夢中有人的喜怒、驚惕、瘋狂和恐懼,這是它們最好的餌食。但所謂“夢魇”是最不足為懼的,只要将噩夢之人喚醒即可破除。
當年導致無相山滅門的魇妖則是一群“魇煞”,是于腐血屍氣之中而生的邪物,更要命一點。而魇煞形貌猙獰,極易辨別。
而最古怪的就是“魇魅”了,它們既能分-身化霧,沿着口鼻鑽入人體,亦能凝作人形、變幻人語。
世間生靈大抵都是一樣,越是沒有什麽,就越想擁有什麽。正如瀕死之人貪圖不老長生,久病患者渴求健康體魄,乞丐奢望金銀,囚犯渴望自由。“魇魅”也是這樣的東西,它能變作“人”、能模仿人的情感,同時也生出了做人的欲-望,它們要吃的是人鮮活生動的魂魄。
可若真是魇魅,那此時該地村民早該被吞噬成一具具空殼才對,又怎會給他們留下完好的魂魄呢?
思索間,蕭倚鶴已将心中所慮說出了口,寧無雙不禁高看了他一眼,刻薄地評價道:“倒也懂些東西,不是個豆渣腦筋的漂亮蠢物。”
漂亮……蠢物?
蕭倚鶴喉口一噎。
薛玄微沉默良久,這時候卻突然出聲,輕聲關懷道:“貴宗的五毒池,風景卓然,令人心曠神怡,不知如今還是否安在?”
“……”寧無雙即刻偃旗息鼓,後退數步,扯了南榮恪在身前做他的擋箭牌。
半晌才平息了心緒,将話題依舊轉回村夫上來,老老實實道,“這村子原本并不叫‘及第村’,乃是‘沈家村’。如你們所見,方才那道白影就是此地異象的罪魁禍首,被他禍害的人,都會陷入夢中,雖然呼吸平穩,不必吃喝,但是會日漸消瘦,無論怎麽叫都叫不醒。”
既然并不是魇魅,朝聞道困惑道:“一般邪物作亂,都是或取人性命,或吞人魂魄血肉精氣,用來修煉己身。這白影人雖奪人清醒,但并不急于害人性命,是何道理?”
寧無雙摸着下巴道:“據那幾名幸存的劍宗弟子說,那白影人似乎是專程來督人讀書的,愛好考校學問。且天文地理、政史載記,無不涉類,他若是心情不錯,偶爾也會問不那麽枯燥的譜錄釋道之學,也因此,那三名弟子才能僥幸躲過一劫,殘存至今,直到被我相救。”
“只可惜村中大多是只識幾個大字的尋常農戶,他這般考究深奧學理,沒多久全村人都陷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十幾個機靈的村民躲藏在谷窖水井之中,才沒有被他發現。”
南榮恪聽得臉頰發僵,手裏的長弓利劍也握得戰戰兢兢,直惶恐道:“……這是夫子成精嗎?”
寧無雙瞥他一記,唰然擺出一副長輩姿态,拿手裏折扇敲他的頭,狠狠地教訓道:“所以才叫你不要出去亂逛!幾首破詩都背不好,整天就會打打殺殺,跟你爹一樣!出去若碰見那白影,能和人家聊上超過三句嗎!啊?”
這點說的倒是不錯,追月山莊善武不善文,寧家善文不善武。
這寧無雙哪怕再是大小姐脾氣,得理不饒人,氣走過幾個名不符其實的夫子,但當年卻也是跟着五州諸位名師學過幾年的,品行與學識都是百裏挑一,重情重義,是真正金質玉相的世家才子。
若非當年被蕭倚鶴這種狂妄不羁的人擋了風頭,他也實實在在能排的上道門俊傑名錄前十。
朝聞道輕聲安撫,嗓音溫溫柔柔:“沒事的南榮兄,若真碰上了,我替你答便是。”
南榮恪一把捧住了朝聞道的雙手,雙淚泣下,感激涕零。
寧無雙嗤笑一聲:“替?可替不了,自己要答自己的,那白影人可不好糊弄。”他伸出三根手指,“他每次都要問每個人三個問題,若是答得上來,便就此作罷,若是答不上來,便同這些村民一樣——不然你當之前那幾名劍宗弟子是如何遭殃的?”
蕭倚鶴問:“你可與那白影人交手過?”
寧無雙想了想說:“只是遇見過一次,答了他幾個問題……那東西身法鬼魅,謹慎得很,來去只用一抹青煙,真身只怕還隐藏在某處沒有露面。我怕打草驚蛇,便沒有與他交手。”
蕭倚鶴略一點頭,若有所思:“看來得将這白影的真身引出來才行……只怕若真要引他出來,還需得先到他的夢中去,看看他究竟給這些人築了個什麽樣的夢。”
寧無雙這會兒與他一問一答,順暢無比,竟有種一見如故的熟稔感。
他未弄清這種奇妙的感覺從何而來,便注意到薛玄微全程沉默寡言,只不瞬眼地望着宋遙,似生怕錯漏了一眼會留下什麽遺憾似的,偶爾回頭還照看一下熟睡的嬰兒。
這畫面,怎麽想怎麽詭異。
好似威名赫赫的薛宗主猛然間成了人家不問世事的小媳婦,每天相夫教子,溫婉賢淑,問他什麽他便擺出一副什麽都不懂的樣子,再問就只有一句:“聽夫君的。”
這“小狐貍精”反倒喧賓奪主,成了家裏管事的那個。
他不甘心一顆金雕玉打的好白菜,被宋遙這麽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弟子給拱了去,非要将話頭往薛宗主身上引:“……薛宗主,你怎麽看?”
薛玄微果然道:“宋遙說得對。”
等了會,沒有下句了。寧無雙讷讷:“……沒了?”
薛玄微一擡眼,淡淡道:“還需有什麽?”
寧無雙一噎,有種滿把小劍射在了棉花上的感覺,那棉花撲通撲通地吞吃着他吊至顱頂的驚詫,而那宋遙更是不覺如何,一臉的理所當然。
這以前,薛玄微可不是這樣的啊?
這位“薛宗主”在道門中兇名在外,積威頗重,眼裏向來不揉沙子。
當年道統之亂後,衆人皆以為他會順理成章繼承劍神山主之位,可是誰也沒有想到,蕭倚鶴死後,他竟出走劍神山,另立太初劍宗。
至此,劍神山徹底衰落,千年傳承,就這樣消潰于歷史長河之中。
衆人不解亦不服,是故慕名而來,約戰“寸心不昧”的修士如過江之鲫。
可就因其中一人擾了他清眠,他們這位“薛宗主”一怒之下揮出一劍,徑直斫端了一處山頭。那斷山如今還在洮水之濱聳立着,後來被人取名“不怒峰”。
雖說此傳言多流傳于民間話本之中,算不得真,但從中也可一窺其難惹程度。
寧無雙回想了一下當年那個手刃師兄,提着染血長劍步下試劍崖,冷面無情的薛小道長;那個劍神山火光滔天,而他毫無留戀獨坐山下欣賞翻天霞景,彈劍而歌的瘋子;那個肩披雲帔綏帶逶地,身着墨氅,法相威嚴地伫在太初山巅的薛宗主。
他的身份幾經變幻,但唯一不變的就是那質若寒霜的眼神。
——再看看如今眼睛一刻也離不開宋遙的癡人。
這還是當年那個把他吊起來差點喂五毒池的薛玄微嗎?
而玄微真人霜魂玉骨,今日慘遭小狐貍精毒手,如此百依百順,溫言好語,簡直變了個人似的。若不是被人灌了迷魂湯下了癡情散,寧無雙只能将原因歸咎于——
他做人鼎爐做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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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