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尚善學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要到夢中去,但卻不能都去,還得有人留在外面照看入夢之人的身體, 提防被人趁虛而入。
而且據寧無雙言,許是這白影人一到夜間,控夢能力便有所下降,是故天一黑,這些村中的“軀殼”們便如夢游一般擅自行動, 做自己最熟悉的事情,天亮後便又會就地倒下繼續酣睡。
那麽誰去誰留又成了尚需争議的問題。
寧無雙自然是要留在外面的,他已來村中多時, 對村子裏的情況最為熟悉,更何況他還得兼顧谷倉中幸存的百姓。萬一出了什麽事,他也有上千傀儡調動,可以一敵百, 抵禦個三兩日的不成問題。
——最遲兩三日,夢必破,危局可解。
連着開啓杜門結界的是誰, 目的是什麽, 蕭倚鶴也要一并探個究竟。
反倒是那夢中情況莫測, 不知還要面臨何種危險,蕭倚鶴自然不放心遣南榮恪與朝聞道兩個小輩去冒險。
又考慮人在夢裏, 只怕靈力并不能帶進去,那麽夢裏夢外對他這個靈元空虛的人而言,本就沒什麽區別。從各種理由上來說,他入夢都是最好的選擇,他又一向萬事不求人, 當下便自然而然地毛遂自薦:“我去罷,你們——”
薛玄微冷聲:“我去。”
蕭倚鶴唇-瓣開阖至一半,聞言微微凝滞,皺着眉頭不悅地看他:“你去了,若那白影人趁你不在,過來打我們呢?”他咳了兩聲,示弱道,“那東西不知何種修為,我若打不過他……”
薛玄微靜靜看着他,盯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那一起去。”
他轉向南榮恪,無端嚴厲起來,似長輩訓斥晚輩:“勿要給追月山莊丢人。”
這口吻,是根本沒給旁人留質疑的餘地。
南榮恪頓感責任重大,登時如芒在背,咬牙點點頭。
蕭倚鶴本意并不是這,但張了張口,話到嘴邊被薛玄微冷冷地瞪了一眼,懼于薛宗主淫威,終究還是咽回了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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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決定了一起去,便事不宜遲,立即出發。正要将指并劍彙上靈力,點于那昏睡村民眉心,以此入夢——
薛宗主突然将一物遞了過來:“手。”
蕭倚鶴只好停下動作,先是納悶地“嗯”了一聲,卻又老實聽話,伸出手來。
薛玄微不溫不涼地說:“這麽老實,不生我氣了?”
“……”非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二人指尖相碰,薛玄微袖下一動,一陣金石般的涼意竄上他的手背。他覺得涼,下意識要縮回去,但薛玄微動作更快,已将一物钏在了他手腕上。
蕭倚鶴看了一眼,不覺訝異幾分。
……這是一只玉質的赤焰花镯,纏着精致的金絲銀線。
仿佛是以前斷過,又被人用金銀絲精心地修複還原。
太初劍首,玄門道君,即便是戴花戴簪都是沒人管得住的,遑論随身攜帶一只玉镯,誰敢多言半句。只是壞就壞在,這嬌俏紅翡镯,對蕭倚鶴來說……實在眼熟。
他那時年少且輕狂,性喜鋪張,偶得一塊紅翡,色若雞冠,清透細膩,舉世罕見。
便迫不及待禦劍江南,尋了時下最好的玉匠,要雕一座瓊花玉樹,好擺在案上日日觀賞。因他奇要怪求層出不窮,圖紙翻來覆去更改,磋磨了月餘才定下花樣,最終玉成之日,所花費的雕玉之錢,竟比這塊玉本身價值還高。
餘下一小塊玉料,玉匠說還可再雕一只小物件。
恰逢他離山日久,小師弟來尋他歸山。蕭倚鶴總是看不慣他小小年紀,一身寡淡素白不說,還總繃着張臉,活似個苦修的小和尚,白白糟蹋了一副清豔美貌。
當即來了興致,囑咐将那塊玉料雕成一只俏美花镯,刻上國色天香,盛世牡丹,決意要逗小玄微一逗。
薛玄微收到花镯那日,知他将自己當做姑娘調戲,惱羞成怒,氣得提劍追打了他三個山頭,揚言與他決一死戰。
當時蕭倚鶴瞧他氣裂,笑得樂不可支,花镯也在打鬥間摔壞,他渾不在意,摔壞也就摔壞了。
之後他就勾搭着一群狐朋狗友,喝酒吹牛去了!
——花镯?鬼知道呢!
薛玄微并不知他在想什麽,只是見他細白手腕上襯着無限金紅,仿佛皮膚下也隐隐透出了幾分紅潤光澤,看起來既豔麗又可愛。
他不舍得叫這豔景被旁人所觀,掩下蕭倚鶴的袖口,那枚本該早就破碎的花镯不複可見:“裏面存有一枚等身咒,危急時刻可擋一次重擊。”
頓了頓,又說:“別丢了。”
“別丢了”才是重點。
“……”蕭倚鶴聞言愣一愣,心情有些複雜,但又不由自主在心中竊笑。
口不應心的小玄微呀,明明當時如此嫌棄,結果卻偷偷留了這許多年。
“好的呢。”他低聲應允,暗自摩挲着袖中牡丹,卻不知自己以為藏在心底的笑意早已浮到了嘴角來,連眼底都帶上了幾分歡喜。
薛玄微心尖輕顫,垂下眼,不再搭話,只淡聲道:“走罷。”
蕭倚鶴點點頭,回頭囑咐兩個小輩好好照看他們兩個的軀殼,想了想,以防萬一,又問他們帶沒帶捆仙索。南榮恪摸着腰間靈囊,翻出一套來,是正正經經如假包換的上品捆仙索。
都安排妥當,他這才放心,将指腹再次點在農夫眉心。
這時候寧無雙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兩掌一拍,提醒他說:“我記起,谷倉中村民反反複複提及一個沈秀才,你們好好找找,或許是破夢的關鍵。”
蕭倚鶴一指戳歪,險些捅進那村夫的眼眶,他額角青筋狠狠一抽,瞪着眼道:“你讓我們在沈家村的夢裏頭,找一個姓沈的秀才?”
寧無雙還沒反應過來,一臉認真地道:“有什麽問題?”
蕭倚鶴:“……”
蕭倚鶴避開臉:“沒事,就是突然嘴饞,想吃紫瓜炒茄子了。”
話畢,不待寧無雙回答,薛玄微和蕭倚鶴先後禦使靈力,捏訣渡咒,一同閃瞬入夢。蕭倚鶴更是逃也似的竄了進去,生怕寧二小姐暴脾氣,回過神來要揪他耳朵。
一陣靈光閃爍,兩具身體随即似失了線的木偶,搖搖晃晃地癱倒下去,被早已準備在側的南榮恪與朝聞道各自接住,攬到一旁,靠牆并排放好。
蕭倚鶴的身軀輕飄纖瘦,貼着牆并未坐穩,便突然靜悄悄地側栽下去,一頭睡在了薛玄微的肩膀。
南榮恪與朝聞道忙着悶頭布防護陣,沒有瞧見。
他們兩個就這樣親親昵昵地湊成了一對。
那頭寧無雙抱着嬰孩,從隐蔽小路折返回谷倉,猶在喃喃自語。
“紫瓜炒茄子……這不是一個東西嗎?”
行至一半,他忽然咂摸出這話中怪味,憤憤一跺腳,是這才察覺自己方才犯了蠢,被人用茄子紫瓜給譏笑了。待他出來,要他好看!
·
兩人跌入夢中,猶如百丈高崖驟然下墜,身體懸空翻滾了一陣,又同落進一池深潭,周身沉甸甸地被水流旋渦拉扯着,幾相力量互不相讓,像是要将什麽東西從意識中撕扯出去。
蕭倚鶴頗感頭痛,手上好像攥着什麽,他想,可能是薛玄微的袖子。
但是旋渦流速太快,他被打得暈頭轉向,整個人被猛地一甩,五指自然地也卸了力氣。
再去抓,便什麽也抓不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許是一炷香,又或者更長,他才覺雙腳踏在了實地,眼前猛地亮起一簇光,似黑暗洞窟之中求之不得的明亮。
他眼睛刺得生疼,只得用手背遮擋着,往那亮光處緩緩踱去。
漸漸的,雙目适應,籠罩在瞳中的光霧散開,後知後覺那光亮只是普通的天光,是燦陽斜照大地,絲雲流卷碧山。
天如秋水明淨,一空冷翠。
蕭倚鶴四下搜尋,也并未找見薛玄微身影,像是那一陣暗流将他送往了別處。他擡起手來,因是入了夢,花镯自然是帶不進來的,但手腕上卻留下一道赤色咒印,隐隐有花紋浮動,是牡丹的紋樣。
落在略顯蒼白的手腕上,紅得耀目。
既然都在夢中,那總能相遇。
他信步邁入光華之中,一時好奇地張看起來。
眼前銀臺萬種,金鞭絡繹,竟是一座空前鼎盛的城池,雖然不大,但前街接巷陌,兩街建築密密麻麻,層疊壘垛,東側酒幡張揚,西側紅袖織绫,滿目繁華。
——足有人間上京風采。
而城內中心處最張眼的建築,既不是官府衙門,也不是寶塔香觀,而是一座巍峨學府。
上書“山岳起翰墨”,下書“江海煥文章”。
學府大門恢弘洞開,石階高-聳,廣攬天下門生。蕭倚鶴站在階下看了一會,揣摩那白影人築造這種了無生趣的夢境,目的究竟是什麽。
忽然有一人道:“小兄弟,新來的?”
他轉頭看了一圈,才在階旁一抹蓬松如蓋的樹蔭底下,看見了一張棗木桌,後頭坐着個和和氣氣的赭衣先生,手裏兀自捧着一本書,瞧着是年輕,但渾身上下透着一股酸儒氣。
蕭倚鶴不知這夢中人都是什麽習慣,便沒有貿然開口,靜靜地點了點頭。
先生從桌下摸出數張大紙,又指了指身側的空位:“請答。”
蕭倚鶴沒明白什麽意思。
先生将筆墨都擺好了,見他遲遲不動,才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呆呆地将他打量了一陣子,好像并不太能理解他為什麽不動,只好又一次伸手敬示,重複道:“……請答。”
怕是這位赭衣先生就是那白影人專門捏來放在門口攬客的假人,颠來倒去只會這麽一句。
正猶豫着,三五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笑談着打身邊走過,俱斜跨着制式相仿的書袋,其中一個瞧着才十五六歲年紀,耳後紮着一條小辮兒,露出來的皮膚臉蛋是活潑健康的小麥色,且一笑嘴角便會冒出一顆尖尖的虎牙。
他一眼就瞧見了棗木桌旁的蕭倚鶴,便熱誠地擁上來道:“兄臺今日剛來尚善學府嗎?”
蕭倚鶴又點了點頭。
虎牙少年又笑,兩手作揖,十分文雅,兩眼晶晶地閃着光:“小可姓沈,名大栓,敢問兄臺名偉?”
蕭倚鶴:“……名諱。”
“哈哈哈哈,不要在意!”沈大栓哈哈地笑起來,并不覺得難以為情,他手指纏了下自己的辮兒,低頭看着那張棗木桌上的大紙,恍然大悟,好心地解釋道:“墨先生不善言辭,賢兄莫要放心上。這是學府入試卷,你答過之後,墨先生便會根據你的資質為你安排寝宿。”
他望着這位“沈大栓”仁兄,罷了,蕭倚鶴也自報家門:“宋遙。”
“原來是宋兄!”沈大栓好似笑上瘾了一般,虎牙雪白:“小可觀兄臺一表人才,定是能考去天字苑的!”
話音剛落,一道悠遠鐘聲響徹城池,沈大栓聞聲跳起,拔步便要走,似乎是授業的時間到了。
蕭倚鶴見他還算是個難得的清明人,只怕錯過了就不好找,便一把将他掼住,順勢打探道:“沈兄留步!新來這裏的人……是都會入這學府麽?”
“不然呢?城裏的人都是要讀書的呀!”沈大栓一臉茫然,可他忙着去上課,實在是來不及與他繼續夾纏,兩腿一邁便如風跑走,遙遙喊道,“趕不上書先生的《五經總義》,今晚我便沒得飯吃了——宋兄,等你入學了再聊,晚上人字苑來找我!”
蕭倚鶴望着他的背影,心道,看來這夢境确是意在催人上進,學府也确實是在講學。
若真如他所言,那此刻薛玄微應當與他失散,便先行一步了。
想及此,他施施然坐在棗木桌前,自得意滿地搦起羊毫小筆,區區入試卷,還能難得到他麽?如此思忖着,左手輕輕抖落,将那一卷大紙鋪展開來,定目閱去——
第一問: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何也?試述。
蕭倚鶴:“……”
他往下繼續看。
第二問:絜矩之道,試極論之。
第三問:請默《通評虛實論》。
……
第六問:何為人主三守?
蕭倚鶴感到微微窒息。似乎是他動靜太大,喘氣又太粗,身側的文文靜靜的“墨先生”掀過一頁書,終于不耐煩地擡起眼皮,将他瞄了一眼。
他不甘心,直接往後嘩啦啦翻了幾頁,到最後一面。
第二十九問:論“行”。
“……”
蕭倚鶴覺得腦子要溢血:——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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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