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書到用時 書到用時方恨少,人不行樂枉……

蕭倚鶴将胡答一氣的考卷疊成個豆腐塊, 往墨先生那邊送了一送。

赭衣先生剛伸手來接,他又猛地捏住,墨先生拽了幾下沒有拽動, 與他來回角力起來,過來好半天才怔怔地反應過來,眼中充斥着困惑:“請松手。”

考卷的邊角被兩人一邊一角給捏得發皺,蕭倚鶴卻笑眯眯地道:“先生,《楚辭》有雲,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墨先生茫然:“……所以?”

這就是個不通人言的假學究,三分假傻七分真傻, 蕭倚鶴點了點下巴:“論道孔孟,格物程朱,我自然是不及的;那先生可知,樂理天文、譜錄法道, 亦有其妙趣……”

“唔。”墨先生心服首肯地應了一聲,過後又道,“可是你說的這些……科舉不考。”

“什麽……?”

“科舉不考。”

蕭倚鶴:“……”

他潇灑人間二十幾年, 向來只關心紅顏、美酒與清樂, 何曾需要去留意什麽勞什子科舉?這什麽破夢, 把人拉進來考科舉?讀書讀瘋了吧!

他這一時的結舌,手中考卷就被墨先生抽了出去。

“哎——”

白面先生不聽他言, 轉過身去,兩手抖開考卷一目十行,臉色顯而易見地慢慢變差;他回頭不可置信地估量了一下蕭倚鶴,似乎覺得長成他這樣的,不應當是個文盲;接着又轉回去繼續看, 片刻便讀不下去了,揉着眉尖歇了片刻,又翻過考卷來端詳;過會又忍不住看了眼蕭倚鶴本人。

“……”墨先生凄慘地笑了兩聲,似乎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半晌才從袖口摸出一塊木牌,兩根指頭夾着那懸線,萬般鄙夷地丢在他身上,還不忘教訓一聲,“書到用時方恨少。”

蕭倚鶴面不改色:“人不行樂枉為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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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滾滾滾滾滾!”

一連六個極不文雅的滾字,将他一掌拍起,他還要辯解自己并不是文盲,只是技之所長不在科舉,但墨先生已經連與他再多說一句話都覺髒嘴,借着一道清風,将他扔進了“尚善學府”的高階大門。

他一屁股拍在地上,捏起掉落在身旁的木牌看了一眼:人字捌柒號。

觀這尚善城中烏泱烏泱少說也有數萬民衆——捌柒,也不差嘛!

進了那朱門嵯峨的學府,其中更是氣派磅礴,別有洞天,蕭倚鶴捧着木牌沒頭蒼蠅似的亂轉,大致辨清了這學府的構造,天色微醺時,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往人字苑走去。

人字苑的房間簡單粗糙,雖是一人一間,但空間逼仄,推開門便是一方低案,兩步就能撞上一張硬木板床,別無他物,簡直與囚牢也沒什麽差別。

他在分配給他的寝宿裏,看着兩張舊木板拼湊起來的窄床發愣。

人到中年,被迫上學也就算了,條件還這麽艱苦。

他凄慘地坐在一碰就會咯吱作響的床沿,突然困惑,既然上學,沒有筆墨紙硯書冊典籍,又如何是好?

正思忖着,一回頭,猛地發現背後原本空無一物的床板上,憑空出現了一身幹幹淨淨的煙青色儒衣,一個書兜和一套筆墨。

蕭倚鶴愣了一會。

難不成是夢境中的造化之功。

可這白煙人又是如何知道夢裏人需要什麽東西的呢?如果沒有記錯,方才他只是心中想及筆墨紙硯之類,接着屋中就出現了他所想的東西。

也許這就是關鍵。

他又試着漫無邊際地想着各種物品,上至金釵钿合,下至草席麻團,有的能變出來,有的則不能;而如果某種物品有所損壞或者不再需要了,也如法稍動腦筋,便又可以叫它們自行消失。

真是好不方便。

在變出了滿滿一屋子破爛之後,很快他就摸索出了其中的規則。

想及此,蕭倚鶴又開始心念:我需要一盞燈,一床被褥,一只軟枕。

然後又在所要的物品前,多加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要求——燈要八寶琉璃水晶燈,被褥要真絲雪绡紅绫被,枕頭裏面要填南陽雲棉。

最後為這三個要求添加了非常完美的理由:燈是為讀書照明,被褥是為夜晚苦讀時禦寒,軟枕是能夠睡得踏實以便翌日更有精神聽學。

随即房間中便應他所求,慢慢變化出了相應的物品。

蕭倚鶴樂了,這夢中的确是予取予求,只是所求之物需得是對讀書有益的東西。而即便本身無益,只要蕭倚鶴夠能扯,硬是編造出它們對讀書的好處,這夢境似乎也無法分辨真假,便一律準允。

不大會兒,這二丈見方的小房間裏,便已經被他點綴得幾如龍宮一般了。

他終于擁有了念念不忘的西荒錦織毯,且又因身側再無薛宗主叨擾,仰躺在那張疊了數張厚棉軟褥的小窄床上時,露出了一副飨足歡快的表情。

正在床上打着滾,突然房門被人推響,一道修朗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來人推開房門,所見場景就是一個衣冠不整的年輕人,陷落在如雲厚實的床褥當中,如偷懶地貓兒一般仰着肚皮眯着眼睛。

若非他的奢華享受被不速之客所打斷,只怕還能再擡起他的貓爪子來,舒服地舔上自己幾口。

“……你倒是會享受。”

蕭倚鶴驀地扭過頭,于暗香疏影之間看到那張心心念念的臉,卻有些驚訝。

雖然他能料想,人在入夢後會被築夢者的靈力影響,發生一些難以料及的改變,可是……

——此刻,站在他門前的薛玄微,身形樣貌并不是當下的模樣,而是退幻成了十七八歲的時候。

雖然那副昳麗容貌已見端倪,但是臉上的的稚嫩尚未全褪,仍有着少年人未盡的朝氣,那一身蕭倚鶴最是看不慣的煙青色儒袍在他身上,也莫名順眼了起來。

院中微風将他束發的青帶徐徐擾起。

蕭倚鶴側卧在被子裏,目光直白地逡巡着,砌起一個輕松舒緩的笑意:“哎呀,薛宗主!真是一會不見,如隔三秋啊……”

十七歲的薛玄微,真是個寶貝,做夢都難以回憶,令人懷念,看來這夢也并非毫無值得誇贊的地方。他笑吟吟地伸手,便要去拉扯薛玄微的袖子。

卻反被他将手掌輕輕拍開,側身一避:“‘人不行樂枉為人’——你倒挺光榮。”

蕭倚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聽見啦?”

他坐起來,但姿勢仍然不端正,兩條腿垂在床邊,晃晃悠悠的:“薛宗主比我早來多久?”

薛玄微道:“一日有餘。”

蕭倚鶴“唔”了一聲:“看來夢中時間流逝與夢外并不相同。可有什麽發現?”

薛玄微正要張口,院外忽然傳來一陣交談聲,似乎是那群書生們下學回來了,他并不想被夢裏人發現,便向屋內一側,将房門随手帶上。

他說道:“學府中有八位授業先生,分別是琴棋書畫,筆墨紙硯,據我觀察,應當不是真人,而是夢力凝結而成。”

蕭倚鶴:“嗯,那門下的墨先生就是其中一位罷。”

案上的八寶琉璃燈掩映着紛彩光華,盈着兩個人影,他這屋中被随手亂放的華美擺設堆砌得無處下腳,稍微一動便會踢到不該踢的東西。

薛玄微剛着空站穩,一只一人高的秘色細頸瓷瓶就貼着他的背垂下來,他本可以讓開,卻見那瓶子倒垂的方向,屈指之間又閃身回去。

在狹小得難以掉身的房間裏,以右腿頂開蕭倚鶴的雙膝,兩掌按住他雙肩,将他一把撫倒在褥內。

瓶子随即倒下,發出砸在脊背上的“嗵”一聲悶響。

蕭倚鶴被箍得動彈不得,身上虛虛地俯壓-着一具青年人鮮活有力的軀體。他擡了下腳想起來,膝蓋撞在一條大-腿上,明顯得感覺到褲腿裏繃得非常緊的肌肉……結實滾熱地跳動了一下。

他連忙燙着了一般挪開膝腿,但若真要避開他,又難免呈十分不雅的姿勢。

頭頂薛玄微聲音不悅,居高臨下地問:“還嫌你這狗窩裏不亂,擺這麽大瓷瓶,要是夜裏——”

夜裏怎樣,他沒有繼續說。

只是低沉地冷哼了一聲:“送走。”

“你才狗窩,全家都狗窩!這麽大的秘色瓶,外頭你想買都買不着。”蕭倚鶴咕哝兩句,忍氣吞聲地閉上眼,須臾再睜開時,那只瓷瓶子已如言“送走”,墜得他們二人起不來身的沉重力量便也随之消失。

壓-在他頭頂的溫熱體溫停頓了少許,也慢慢散去。

薛玄微直起腰來,低頭環視一周腳邊的器物,劍眉擰蹙,很是不耐的模樣,但又不知為何竟就忍了,沒有就這個光怪陸離的“狗窩”,再發表令蕭倚鶴不高興的評價。

他移開目光,就着瓷瓶事件之前的話題,繼續說道:“學府中的生徒,應當就是沈家村裏的村民,約有百十人左右,城池中的居民,應當只是捏造的……”

“等會。”蕭倚鶴突然将他打斷,“才百十人?”

薛玄微挑眉:“沈家村本就是深山小村,百十人已經不算少。”

蕭倚鶴伸手一通亂摸,從淩亂的被褥裏找出他那張排序木牌,并不是上萬民衆,而是百十生徒,他排八十七;再偷偷瞄一眼薛玄微佩在腰間的玉牌,上刻天字第一。

“……早知道剛才應該認真作答。”丢人,太丢人了。

“……”

薛玄微不與他搭腔,繼續道:“我昨日在城中查探過,并未發現築夢人的氣息,恐怕若非面臨夢境崩潰之危機,他不會輕易現身。”

蕭倚鶴認真問:“入了夢,你還有多少靈力?”

“微末。”薛玄微活動了下手肘,“但僅有體術足以。這夢并非無懈可擊,以學府為中心百步內的場景真實入微,但再遠些便開始模糊,想來這築夢人的功力也并不深厚,難以支撐更細致的描繪。我們只要找到夢境的漏洞,将其潰破即可。”

蕭倚鶴又問:“學府中這些村民可有什麽異常?”

蕭倚鶴:“學府中人的記憶我已試過,沒有一個人記得沈家村和自己過去的身份,應當是築夢者重新捏造了一個勤學上進的記憶給他們。”

勤學上進……

蕭倚鶴抱着軟枕,陷入沉思,過了好一陣子,突然神色中洋溢出細碎的驕傲:“上進?本人無所長處,毀人上進卻是最拿手的!”

“毀人上進”這種話也虧他說得出來。

薛玄微注視着他,好似狐貍肚皮裏又醞釀了什麽壞水,狡黠得很:“怎麽?”

蕭倚鶴洋洋得意:“明天等好戲罷!”

他正嘀嘀咕咕說着什麽,突然覺得身周很靜,擡眼一看,見他目光失色,問道:“薛宗主,你怎麽了?”

薛玄微怔了一下,竟是又問一遍:“怎麽?”

“……”蕭倚鶴皺起眉頭,“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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