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狀元美夢 他們年紀也不小了,看這個………
翌日, 薛玄微早早就抵達學堂。
他對于傳業授課之事向來尊重,哪怕是夢中虛景,他也一本正經地端坐于一方窄案之後, 翻閱着手裏一本《章句集注》。
二來他也想看看那人究竟要搞出什麽花樣。
靜心讀過一章,院外才遲遲傳來一片歡聲笑語。
他下意識望去,只見一群人字苑生徒簇擁着個神采飛揚的年輕人,興致勃勃地說着什麽。
“宋兄所言,可是真的?美酒美食應有盡有?”
“宋兄宋兄, 那你再與我們講講,這牌九骰子又是怎麽個玩法?”
“哎,哎, 說什麽牌九,先讓宋兄與我們講講那個……莺歌苑!這天下竟真有這種令人醉生夢死的地方?”
衆人哈哈大笑,突然有人注意到一直落于人後的沈大栓,忙問:“大栓, 你看什麽呢?”
沈大栓猛地将手裏薄冊一阖,紅着臉道:“沒,沒什麽……”
那人自然不信, 伸手過去争搶, 沈大栓一路跑開, 叫嚷着“沒什麽,真的沒什麽”, 說着沖進了學堂,與那人周旋躲避,手裏高高舉着冊子。
“叫我看一眼!就一眼!”
“我還沒有看完呢……”
薛玄微被他們夾雜在中間,還未嫌聒噪,驀地兩人手臂相撞, 沈大栓哎喲一聲,那薄冊子悠悠然地墜到了薛玄微的書案上,嘩啦掀開到一頁。
他視線一掃,入目竟是一雙白-花-花的人影,腰間未畫寸縷,反倒是不該畫的地方,描繪得細致入微。墨跡未幹透,頁腳還沾了洇開的墨點,顯然是連夜親筆趕制出來的。
不用想就知道這本新鮮“大作”是出自誰手,他登時耳根一紅,霍然站起,拂袖将這本污人耳目的本子給掃到了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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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栓偷偷撿起,又與人打打鬧鬧地跑開了。
薛玄微面含微愠,回首,見某人哼着曲兒走來:“紅绡一幅強,輕闌白玉光……”
蕭倚鶴指頭上勾着儒袍的衣帶,似醒未醒地晃進來,顯然是由于昨夜辛勞熬夜,現下還沒太睡夠,進來第一眼,便看見了一臉氣惱的薛宗主,笑着到他身旁的桌坐了。
也不看他臉色,伸個懶腰:“哎呀,早!”
那頭沈大栓正與人擠在一處,觀賞那本春宮,薛玄微道:“這就是你的法子?”
蕭倚鶴兩肘搭在後面的案上,伸腳搭上前桌:“唔,他們年紀也不小了,看這個……也不犯法罷?”
薛玄微:“你……”
又見他從腰間窸窣地掏出一杆銅竹煙杆,叼在嘴裏,頃刻就吐出一圈細煙,他掀起眼皮,笑吟吟問:“薛宗主,別跟我說,你從沒看過?”
他的視線在薄煙之中愈顯迷離,困意惺然。
薛玄微皺眉:“你怎麽又……抽這種東西?”
又……?
蕭倚鶴疑惑了一下,還沒說話,一名瞧着三十好幾的“生徒”湊了過來,好奇地盯着蕭倚鶴手裏的煙杆:“宋兄,我能嘗嘗這個嗎?”
被一個年紀比自己大的人叫“宋兄”,擱在旁人多少都會有點不自在,可蕭倚鶴哪裏是旁人,他自來就被人捧慣了,便是九天真仙朝他磕頭,他頭都不帶低一下的。
聞言笑了幾聲,又摸出早就備好的另一杆煙槍:“哝,送你們了!”
衆人見他又掏出了好玩意,一窩蜂地争來搶去,拿到一旁去研究琢磨了。
蕭倚鶴又嘬了一口煙氣,才懶散地想起:“啊,你方才說什麽?”
薛玄微看了眼那群“生徒”們已經開始學着他的模樣吞雲吐霧,便要去将那毀人康健的煙槍沒收,還未邁腳,蕭倚鶴漫不經心道:“沒事,給他們的裏面就是一些碎薄荷葉和龍腦香,提神醒腦的。”
他說着吐出一口,青煙直撲向薛玄微的容面。
“不過我這杆裏确實是煙葉,為了編出這東西的用處,可費了我好大一番功夫……你要嘗嘗麽?”
薛玄微被嗆了一口,驀地變色,見他又要将金制煙嘴往口中叼含,一把握住了煙杆末端:“松手,不許……”
不許什麽,還沒說完,他就沒了聲響。
直到指腹都被燙紅,煙星濺到手背,他才猛地回魂,環顧四周,掃過鬧成一片的學堂,又從一抹朦胧煙霧之後看了蕭倚鶴一眼,道:“你怎麽又抽這種東西?”
“……”蕭倚鶴将煙槍從嘴裏吐出,盯着他看了一會,“薛宗主,方才,這句話你已經說過一次了。”
薛玄微靜了片刻,看着煙槍嘴兒上的濕痕,面露茫然,似是并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蕭倚鶴換了個姿勢,沉吟道:“……沒事。”
看來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會突然失神,而且這次失神的時間,比昨日要長一些,恐怕下次失神他忘記的事情會更多。
也許下次,也許明天,他就會同這學府中的其他人一樣,成為一個徹底的“夢中人”。
他思索着,還要将那杆誘-人萎靡之物放進嘴裏,動作之娴熟,仿佛曾經做過千百次。
一個輕微的走神,就被薛玄微劈手奪走了煙杆,兩廂一折,生生給掰斷作兩截,扔出了門外。
蕭倚鶴默不作聲地看着他,露出了幾分苦惱之色:“啊……薛宗主,你這人真是枯燥無味,就連在夢裏也不懂享樂,還不許旁人享樂。”
驀地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臉頰,将他用力掰了過去,薛玄微沉着臉道:“再碰這種東西,我就……”
就什麽,蕭倚鶴嘴角被他捏得嘟噘起來,只能唔唔兩聲,眨着眼看他。
他也說不出什麽一二三,最終将他狠狠一丢,用力地翻着書頁,結果剛一打開手邊書冊,赫然又是兩條赤條條人影,竟不知是何時放到自己案上的春宮。
再回頭,蕭倚鶴拿他的《章句集注》蓋在臉上偷笑,堂堂薛宗主,好險沒被活活氣死。
一日之計在于晨。
然而這大好時光,今日全被一個蕭倚鶴毀得七零八碎。
待授業的“書先生”夾着筆墨來到學堂時,只見四下淩亂,打牌九的、搖骰子的,抽煙槍的,一屋子煙熏缭繞,聚衆喧嘩。
這位夢中先生從未見過這等亂子,愣站了很久才醒過來,氣得臉上又青又赤,将筆墨往桌上重重一置,厲聲問道:“誰幹的?!”
衆人這才發覺先生來了,登時滿堂寂靜,落針可聞。
一只骰子從桌邊骨碌碌滾下來,轉到先生腳邊,先生的臉更臭了。
“是,誰,幹,的?”
大家低着頭不說話,蕭倚鶴從書脊深處探出一雙異色的眸子,見這位所謂的“書先生”生一張四四方方充滿了浩然正氣的臉,生起氣來像個開了鍋的銅水壺,兩耳要鑽出熱氣來。
他“噗嗤”笑了一聲,驟然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而後默默舉起手來,忝着臉笑說:“禀先生,我教的!”
書先生抓起桌上兩只牌九,朝他丢了過去,斥罵道:“滾出去!”
他笑嘻嘻地躲開了,收拾了東西立刻往外滾,巴不得原地消失在此處。
薛玄微閉了閉眼,就算是夢裏,也覺得很丢人。
蕭倚鶴走出學堂,慢悠悠找了塊樹蔭。待薛玄微随後跟出來,只見他盤腿坐在草地上,身邊攤開了數張紙箋,正嘴裏咬着筆杆,沉思着書寫着什麽。
薛玄微以為他又在畫那些不堪入目的圖,腳下頓了一頓,不大想過去受荼毒,正要轉身,又見他放下紙筆,擡手一揮,憑空摸出一把阮琴抱在懷裏。
他撥彈了一首市井巷陌裏常見的小曲兒。
尋常得只有兩支反複折轉的小調,恬靜柔和,母親唱給孩子,船女唱給蓮波,溪邊浣紗的少女唱給對岸行走的小郎君。
少年時期,薛玄微第一次聽阮,就是由自這首曲子。
那時,他夜夜噩夢,便是蕭倚鶴抱着一把紫檀紅阮,倚在床邊輕輕地撫弄,直到他噩夢散去。
他那把阮,嵌着螺钿琥珀,雕琢着牙制蓮花琴頭,在月下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澤,其華貴精美,饒是後來薛玄微走遍五州,也從未再尋得一把能與之媲美之物。
倏忽市井小曲一停,他撫指一撥,卻換了一首《長相思》。
且吟且唱,纏-綿不絕,如訴衷腸。
阮聲繞入學堂,正在搖頭吟誦的學子們也忍不住回頭張望。
薛玄微止步于樹後,心弦似也被他撩撩撥動,心道:他的确最知該如何毀人上進,摧人心腸。
一曲終了,書先生已經怒上心頭,手持戒尺追殺出來。蕭倚鶴見狀,立刻将阮棄于樹下,拔腿便跑,口中浪詞蕩語不斷,屋內一衆年紀不齊的“生徒”們扒着門框高聲喝彩。
好一堂講四書五經的課業,被他以一人之力,攪成了一鍋漿糊。
蕭倚鶴跑了一圈,突然視線抓到了正側站與一旁的薛玄微,立刻奔過去藏在他身後。
“書先生”舉着戒尺,還未落下,就被薛玄微當空握住。
蕭倚鶴見這假夫子被擒住,又探頭挑釁道:“堂堂夫子,成何體統?對我又追又打的,實在是有辱斯文!”
“你!你你——”
那夢力做成的“書先生”臉上已氣裂出了數條細紋,顯然是此情狀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掌控,他身中靈力不足,倏忽“砰”的一下,散成了千萬片碎葉。
蕭倚鶴見他消失,吹了聲口哨,朝薛玄微挑了挑眉梢,大有邀功請賞之意。
薛玄微:“…………”
這要是放在凡間,就是氣死了一個夫子,他還有臉請賞。
上午他氣沒了一個“書先生”,下午又如法炮制,氣死了一個“硯先生”;第二日他捧着如小山一般高的春宮,又活活氣裂了一個“畫先生”。
蕭倚鶴本以為,他氣死第一個書先生之後,築夢人就會有所動作,然而築夢人既沒有來找他算賬,也沒有重新“複活”書先生。
他只好繼續作亂下去。
薛玄微撫着額,雖然此法成效顯著,只怕那築夢人用不了多久,定會現身與他一較高下。
然而,此刻薛玄微一句話也不想與他多說。
……丢人,不僅丢人,而且傳出去實在是有損太初劍宗聲名。
這日入夜,蕭倚鶴洋洋得意地擺弄着一把竹簫,正與坐在他身側的薛玄微大談如何将剩下四位先生一并“氣死”——
忽地門外響起一陣躁動,他豎耳聽去,肅穆學府之外,竟傳來歡歌笑語、靡靡之音。
正琢磨這什麽動靜,門外沈大栓興致勃勃叫道:“宋兄!你快出來看看!那個……難道就是你說的……”
“怎麽啦?”蕭倚鶴推開小門,探頭出去。
沈大栓道:“……莺歌苑嗎?”
學府門下,一片張燈結彩,彩綢香銷,脂粉濃得整個學府夜空都似彌漫着陣陣香氣——竟真是平地拔起一座歌舞伎館。
雖說他大概明白這夢境運轉原理,知曉一旦這群被洗腦的學子們某天突然又有了世俗的欲-望,必然會導致這座純淨無瑕的尚善之城沾上“污點”。
他蕭倚鶴一個人的欲-望,只能變出一只骰子、一副牌九、一杆煙槍,無足輕重;那若是這百十個人的欲-望疊加在一起呢?又會是怎樣一副情形?
到那時,這座城難道還真能繼續如築夢人所願,永遠保持純潔,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這本就在他的計劃之內。
人不可能沒有欲望,這座狀元城的漏洞,實在是太明顯了。
但是此刻他望着這座新生的“莺歌苑”,看着樓上妖媚多情、娉婷萬種的貌美舞女們,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感慨:“……哦豁。”
此一聲還未落下,突然隔壁街巷又轟隆一聲,拔起一座賭館。
“……厲害。”
蕭倚鶴撫掌道:“哈哈!薛宗主,你看我說什麽來着,這城……”
嘩啦一聲,一冊書卷砸落在腳邊,他随即回首:“……薛玄微?”
薛玄微瞳孔微張,面無表情,方才還與他說話,此刻卻保持着手拿書冊的姿勢,端坐在他床前動也不動。
“薛玄微……”
蕭倚鶴喚了兩聲,但臉上似乎并無多少意外,只是這一次他失神的時間有點久。他伸手過去,撫在薛玄微眼前。
“睡一會。”他低聲,語氣柔緩,“這裏就先交給師兄了。”
片片靈光融入薛玄微的身體,他長睫一閉,向後軟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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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