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何以為人 他那部分損裂的魂魄,就在你……

一刻鐘後, 蕭倚鶴披着一件玄色外袍,腋下夾着一本書,步入了那座燈彩搖曳的“莺歌苑”。

這座銷金窟, 外面看着是玉壺光轉,魚龍飛舞,卻只是個被凡人欲-望幻想出來的殼子,裏面的舞姬們行動僵硬,尚未變化完全, 見他進來了,也不會上來招呼,兀自在歌臺上唱跳着。

他閑庭漫步一般, 登了二樓,挑了張能夠居高觀舞的雅座,将書随手一扔,悠閑地靠在椅背上, 抓起瓜子來磕。

正翹着腳欣賞第三遍舞,樓梯處才終于響起一道虛浮的腳步聲。

蕭倚鶴捋捋衣擺,将散落的瓜子殼抖到地上, 笑道:“你終于來了。”

那人似有些氣急, 匆匆地跑了兩步, 又突然停住,壓着性子耐心地邁上臺階來, 蕭倚鶴轉過去,只見一襲軟青色直裰緩緩地出現在視線中,正是之前沈家村中所見的白煙人。

此刻他并未以煙霧遮面,看上去就是個儒雅的書生,眉目清秀, 五官柔和,若非面色過分蒼白,倒也是位風度翩翩的佳公子。

最稀奇的是,他有着一雙海一樣蔚藍幽遠的眼睛。

只是這雙眼睛太豔,與清淡的面貌不太相襯。

他走上來,不知剛從哪裏過來,身上帶着一絲腥冷的味道,拉開凳子坐在了對面,審視了蕭倚鶴一番。

蕭倚鶴摸了摸自己的臉,問道:“怎麽,難道哥哥我過分英俊,叫你看呆了不成?”

書生皺眉好一會才開口:“你果然是個令人厭惡的人。”

“果然?還有其他人與你聊起我?”蕭倚鶴齒間咬着一粒瓜子,挑眉一掃,突然道,“你這身皮相……不是你自己的罷?……你雖扮做了他人的樣子,然而習慣卻是改不了的。比如,一個真正的書生,斷不可能看到一本聖賢書與瓜子皮丢在一處,卻不去撿。”

書生順着他視線,見腳邊一本《論語》,被瓜子殼埋沒了大半:“……你真的很煩。”

“哈哈!”蕭倚鶴笑道,“我若不煩,怎能請你出來見一面,沈璟?”

他似乎有些驚訝:“你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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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倚鶴朝他袖口點了點下巴:“袖內繡着呢。”

沈璟低頭,将縫了名字的袖口收在手中,不自覺地抿咬着下唇,羞惱地看着他。

樓下絲弦泠泠,舞姬婀娜地擺動着腰肢,若非是在夢中,蕭倚鶴定是要打賞她們幾塊銀箔金粒,他拍拍手指上的碎屑,看向窗外露出的一線極光,那是随着沈璟而來的,分外絢麗。

“真好看啊,燦若虹霓……維持這個蜃夢,費了不少法力罷?”他說着,看向沈璟,或者說是面前這個披着“人”的殼子的……蜃妖。

話音一落,沈璟似是自知被戳穿,不再遮掩,身上腥冷水氣的味道更濃重了。

沈璟暗暗掐住了指心:“寧先生說的不錯,你是個極聰明又棘手的人。”

“過獎過獎,”蕭倚鶴捧捧手,眯起眼睛,“那你的寧先生有沒有說過,我還最讨厭別人動我的東西?”

一道掌風拍了過去,沈璟向後側仰,身形略一虛幻:“不知你說的,是什麽?”

蕭倚鶴沒有抓到他,只好讪讪收手,眨了眨眼睛:“人字苑捌柒號房裏那個,你将他記憶還回去,我便考慮考慮,不再給你添亂了。”

沈璟垂下眼睛,将夢力伸展過去,見到了阖目昏睡的薛玄微,片刻沉默之後,他睜開眼無辜道:“冤枉了,他的記憶并非是我偷走,乃是他魂魄有損,魂力過分脆弱,卻非要強闖蜃夢所致,實在與我無關。”

薛玄微的魂魄脆弱?靈元與魂魄同修同長,他有顆那樣強大的靈元,怎可能魂力脆弱。

蕭倚鶴微訝:“他的魂魄有損?”

沈璟正惱他破壞自己辛苦築造的蜃夢,聞言樂了一樂,幸災樂禍起來:“怎麽,我還以為你知道。”他說,“因為他那部分損裂的魂魄,就在你身上呀!”

蕭倚鶴先是怔了一下,而後道:“……在我身上。你怎麽知道?”

沈璟奇道:“我是蜃族,聞得出來,你身上一股子臭道士的味道。”

蕭倚鶴:“…………”

沈璟笑了笑:“你們人,真是有意思,這幾片混沌魂魄,要麽是争來搶去,要麽是遞來送去,還真當是什麽好東西。要我說,魂魄沒了就沒了,只要憶靈還在,人不就還是那個人嗎?”

妖物的想法,與人果真不同,蕭倚鶴問:“憶靈?”

沈璟不焦,他自然也不躁,耐心地聽他講着。

“就是一團包裹着人全部感情與記憶的靈團。”沈璟好脾氣,一擡手,從遠處飛過來一團清亮雪白的光團,像朵蝴蝶停留在他手上,“你看,這就是其中一個村民的憶靈。”

離得近了,蕭倚鶴甚能感受到從這光團中踴躍而出的充沛情感,喜怒哀樂,情仇愛恨,都在這小小的一團當中。

沈璟指尖挑着光團,另一只手扶了扶發髻中的筆形玉簪:“你說,人為什麽是這個人?是因為魂魄嗎?”

蕭倚鶴道:“魂魄乃是人之本原。”

沈璟搖了搖頭,并不贊同:“如果你那好朋友,魂魄雖在,卻此後再記不得你一絲半片,他還是他嗎?又或者,我擁有了他的記憶,他會對你做的事,我同樣可以,我對你的感情會與他一模一樣,你又憑什麽說我不是他呢?”

“…………”

好問題,大半夜的,一只蜃妖,非要跟他讨論“我是誰,誰是我”的究極難題。

蕭倚鶴深感頭疼,無奈道:“這與你築造蜃夢,強求沈家村人讀書有什麽關系?”

沈璟道:“原本沒什麽關系,但我們蜃族,卻有這樣一種能力,可以抽-出一個人的憶靈。”他看了蕭倚鶴一眼,神色逐漸專注,像是透過他去看另一個人,“但是寧先生說得對,我既然能抽出,那也一定可以……”

他沒有說下去,而是轉言道:“我本來相中了你那好朋友的,雖然他的魂魄有些殘缺,但無傷大雅……不過寧先生說,你的更好。”

“看來寧先生說的不錯,你的魂魄很強大,足以承載他的憶靈……”提起那個“他”,沈璟的語氣莫名柔軟下來,“而且你看起來皮相不錯,給他用倒也不虧。”

話音剛落,歌樓中上百條彩綢紅帶陡然延伸,從四面八方齊齊伸向蕭倚鶴!

他身退如電,與數條彩綢擦身而過,從二樓欄杆翻身而下。

沈璟騰地站起,急急道:“你小心一點,莫要跌壞了他的魂魄!”

“……”蕭倚鶴落在一樓的歌榭之上,就地滾了數圈,渾身痛裂,咬牙反駁道,“放屁,什麽他的,現在還是哥哥我的!”

接着一偏頭,讓過一道腥冷殺意,轟隆一聲劈破整扇歌樓雕門,但他肩頭玄袍仍被撕裂一弧,甚不文雅地挂在肘上。

沈璟旋身而下,腳下踩着一團缥缈蜃氣,在一片煙塵之中巡視着蕭倚鶴的去向。

“這蜃夢當中,并無靈力可用,你能跑到哪裏去?不如——”

話音未落,一劍赤紅靈光潑天而來,迎頭斬向沈璟的腦袋,他神色一變,側身閃避,但胸前仍被劃出了一道猙獰傷口。

“你怎麽……可能?”

靈光斬落,半間莺歌苑被夷為平地,沈璟駭然,扭頭看向蕭倚鶴,只見他肩頭半挂着一件玄袍,手中握着一杆細竹,如此磅礴之劍力,那竹脆不可堪,咔咔兩下爆裂開來。

他将斷竹一扔,又自腰後抽-出一杆新的來甩了一甩,揚起嘴角,既狂且癫:“蜃夢之中确實動不得靈力,但卻沒說動不得禁術——怎麽樣,還來嗎?”

沈璟道:“你瘋了?你在蜃夢裏施展禁術,出去後所遭反噬可是平常的兩倍!”

“幹什麽,心疼哥哥啊?”蕭倚鶴指尖靈光順着細竹,凝出一把鋒利氣刃,“沈家村百十號人被你半死不活地拖進蜃夢,你都不心疼,怎麽如今心疼我一個。”

沈璟解釋道:“我只是希望他們好好讀書,并非要他們性命。”

蕭倚鶴:“他們又不是讀書的料子,你逼迫他們讀書,乃至良田荒廢,生計斷絕,與要他們性命又有何異?”

沈璟不解,海藍色眼睛裏流出困惑。

“讀書是好的。”他喃喃說,“希望天下人樂而向善,敏而好學……這是好的,他是這樣說的,是這樣希望的。”

蕭倚鶴道:“你不是私藏了他的憶靈嗎,為何不吸收了憶靈,親自去問問,看他想要的天下向善好學,是不是如今這個樣子!”

他突然恍然大悟:“啊,你是妖,吸收不了人的憶靈?”

沈璟兇瞪着他,眼睛發紅:“沒關系,他的憶靈很快就會有栖身之處。”

唰然——潑天蜃氣澆下,于半空凝出百千條鎖鏈,密密麻麻地刺向廢墟當中孤身而立的蕭倚鶴,随即沈璟拔身而至,于虛空之中抽-出一把泛着霓光的匕首,頃刻已至眼前:“蕭倚鶴!将魂魄留下!”

蕭倚鶴以竹劍斬落無數鎖鏈,锵然迎擊上那把剖魂的匕首:“你們一個兩個的,都這麽愛窺人記憶嗎?”

“沒用的。”沈璟又向下壓了一壓,“……天黑了。”

兩人轉瞬已過了數招,蕭倚鶴間隙還能擡頭看一看天空,正納悶,忽地意識到什麽。

——他說的天黑,不是蜃夢當中的天黑,而是現實裏夜晚已至!

剛想至此處,剎那間,蕭倚鶴的右肩猛地爆開一線傷口,取血液而代之的,是傾瀉而出的魂魄之力,瓢潑溢散。

“……”蕭倚鶴來不及想南榮恪他們究竟對自己的軀殼做了什麽。

右手就猛然失去力氣,竹劍随即被挑落,沈璟猛一揮手,上千條鎖鏈纏-繞而上,将他四肢分別縛起,懸吊于半空。

沈璟也散去了假相,露出內裏一張豔麗無匹的真容來。

這些鎖鏈是由蜃氣凝成,本就有迷惑之效。

蕭倚鶴四肢酸軟,掙脫不得,只能半垂着頭,望着沈璟手持破魂匕向自己走來,他摘下自己發髻中的筆簪,從中引出一團柔亮憶靈。

那團憶靈溫馨,柔和,撲面如四月春風。

沈璟扯開他的領口,舉起破魂匕:“你不要怕,有蜃氣幫你,并不很痛……我只需要在你的魂魄上開一個小口,讓他的憶靈融入……”

倏忽頸側傳來劇痛,似生生将人破皮開肉,他手腳本能抽搐,帶着鎖鏈嘩啦啦一陣巨響。但并未掙動幾許,就被更緊地束縛住了,直叫他寸毫都動彈不得。

最後一個意識,是恨不得破口大罵:“這就是你他娘說的……不疼……”

沈璟将那團憶靈一點點送入魂魄,最後一點如魚的尾巴也鑽了進去。

他第一次嘗試強行融合憶靈,耗費的法力頗多,但臉上卻漫出一種骐骥,揮揮手散開了困縛蕭倚鶴的鎖鏈。

正伸手去接,驀地一道袖風襲來,他神色陡變,反手揚起破魂匕與之招架,金戈交斬,爆出聲聲铮鳴。

不過數個回合,他就落了下風,眼看着蕭倚鶴落入了別人的手中。

剛剛蘇醒的薛玄微一步登至,張臂攬抱着蕭倚鶴,視線快速掃過,見他肩頸傷口如注,目中立時湧出殺機。

沈璟退後了一步,提醒道:“你也使用禁術?不要命了?”

薛玄微因他這個“也”字,語氣更冷:“既如此,十劍之內,将你斬殺于此。”

話畢,他持劍襲去,招招直逼心口丹田,沈璟身法靈變,躲避有餘,但進攻不易,縱有破魂匕在手,卻難能靠近一分,反被在手臂上開了個深可觸骨的傷口。

眼見又一劍至,沈璟邊避邊喊:“他正在融合憶靈,全靠我的蜃力維持,你若此時傷我,他憶靈立時潰散,你我誰也別想落着好!”

薛玄微微微皺起眉頭,但劍勢卻驟緩,一劍偏差,削去了沈璟的一握發束。

沈璟趁機化身為霧,沖裹上去,從他手中搶回了蕭倚鶴的魂身。

“我無意殺害你們,你走罷。”沈璟抱着自己得來不易的魂身,遠眺了一眼,“城門已為你打開,踏出城門,自有人将你送離蜃夢。至于夢外……那是寧先生的地方,你能不能從他手中離開,就與我無關了。”

薛玄微:“寧先生……寧無致?”

沈璟搖頭:“我不知他叫什麽。”

薛玄微又看了一眼他懷中的蕭倚鶴:“你帶他去哪?”

沈璟露出了憧憬的笑容:“我要與他一輩子在一起。”

薛玄微沒有去追,亦沒有轉身離開的意思,只是望着沈璟的背影,沉吟了一會兒,道:“恐怕他不會如你所願,你大可以試試。”

沈璟不答,自然不信,抱着他飛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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