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渠清如許 以前我都是和你一起睡的…………
山間一戶村舍裏, 一個年輕人靜靜地睡在竹床間,眼前黑沉,耳邊隐隐傳來劈柴蒸水之聲, 一陣小跑之後,有人拎起銅爐壺蓋,燙了手,當啷一聲脆響。
随着水沸聲響,他慢慢睜開眼睛, 視線漸行清晰明亮——
是一間尋常屋舍,整潔幹淨,身下的被褥蓬松綿軟, 似剛剛蒸曬過太陽,有着令人安心的味道。
沈璟正端着一碗熱湯,心中一樁一件地掰扯着,柴火劈好了, 熱水也燒了,家裏打掃得一塵不染……等他醒了一定會誇獎自己能幹的。
正這麽想着,一擡頭, 撞到床榻上已經蘇醒的一雙眼睛, 呼吸還是忍不住停滞了幾分。
沈璟呆呆地望着他, 過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清許哥哥?”
年輕人慢慢坐起, 揉了揉額頭:“阿璟……”
沈璟手指顫-抖,熱湯漾出一潑,澆得手背一片發紅,他躊躇着靠近了兩步,生怕這是個夢, 直到沈清許低咳了兩聲,他才一下子回過神來,撲上去将他抱住。
沈清許被撞倒回枕上,懵了片刻,無奈笑道:“阿璟,怎麽了?”
沈璟将臉埋在他的被褥上,高興地蹭來蹭去:“清許哥哥!清許哥哥!”
沈清許揉一揉他毛茸茸的後腦勺,将他推開半許,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困惑:“我不是病痨難治,已經死……”
“胡說,我請到一位名醫,治好了哥哥的病。”沈璟打斷他的話,揚起臉來,滿懷幸福,“哥哥睡了好久,睡得阿璟都長大了,哥哥該怎麽賠阿璟啊?”
沈清許仔細地将他打量了一遍,好似真的比印象中長大了不少,他病重阖眼之前,沈璟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如今個頭或許快超過自己了。
沈璟抱着他的腰撒了會嬌,又跑出去端來幾碟菜,擺在桌上:“清許哥哥,你快來嘗嘗,這些都是阿璟自己燒的菜,都是你最喜歡吃的!”
沈清許被他拉扯着坐到桌邊,還未定神,手裏就被塞進來一雙碗筷,沈璟殷勤地向他碗中夾着菜,眼中閃爍着小動物般讨好的光芒。
他望着碗中幾道寡淡清素的菜色,心裏忽地泛起一陣膩味,夾到嘴邊又放下了,轉而伸箸夾了被擺在邊緣的一道魚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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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魚片才剛一入口,又險些被酸得吐出來,他擡眼看了看沈璟期待的神色,強迫自己咽下去了。
沈璟見他不說話,郁悶道:“難道不好吃嗎?”他夾起一片魚舔了舔,确信道,“是這個味道呀,清許哥哥每次都要叮囑,三勺醋半勺鹽,我都記着呢!”
沈清許:“…………”
三勺醋,酸死個人嗎?
“嗯……我不是很餓。”他一言難盡地放下碗筷,望着門外,“我想出去走走,去買些筆墨。”
“不行!”沈璟猛地站起來。尚善城他還沒有布置,此時去了,定會發現端倪。
沈清許茫然:“為什麽?”
“因為,因為……”沈璟猶豫了片刻,忽然靈機一現,将手背到身後去一勾,窗外立時狂風大作,陰雲密布,“你看,起風了,馬上就要下大雨!哥哥身體剛好,還是過兩日再去吧?”
“……”沈清許望着窗外突來的風,只好點頭,“好吧。”
不多時,天際真的飄起雨來,兩人坐在屋中,沈清許端着一本書,看沈璟蹲坐在門檻上,擺弄一盆花草,不知怎的想到了當年剛撿到他的時候。
那時也是這樣一個陰雨天,他趕考落榜,盤纏将近只好回鄉,路上借宿于一座湖邊古廟。
深秋淫雨,有透骨奇寒,他撐着一把舊油紙傘,哆哆嗦嗦正往裏近,就看見湖邊大石上,蹲坐着一個衣衫單薄的少年,逗弄着腳邊的野草。
少年渾身俱濕透,像是剛從水裏撈上來一般,沈清許多看了他兩眼,就忽地見他起身往湖裏跳。
他吓得一個箭步沖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少年,将他硬生生從湖邊拖了上來,斥責了兩句:“小兄臺,車到山前必有路,萬不可想不開啊!”
少年渾身冰冷,沒有一點熱乎氣,沈清許将他背進古廟,生了一簇篝火,本意是為他取暖烘衣,卻見他神色惶恐地往黑暗處躲了一躲,蹲在一尊石像後頭,瑟瑟地望着火苗不敢靠近。
沈清許只當他曾逢巨變,對火恐懼,便豎起兩塊木板擋住火塘。
又烹了熱水煮軟了幹糧,拿木缽盛了也放到石像旁邊去,過了會,缽碗被兩根手指勾了過去,石像後傳來一陣飲湯嘬餅的聲音。
沈清許低聲笑了:“你不要怕,出來吧,我這裏還有。”
好一會,少年才謹慎地鑽了出來,手裏捧着吃空了木碗,手指和頰邊都是湯水餅糊。
沈清許從包裹裏翻出一件自己的衣衫,烘熱了遞過去,哄他将身上的濕衣脫下來換掉。少年也不懂避諱,聽懂了他的意思,當着他的面就脫光了衣裳,抓起溫暖的衣衫瞧了瞧,又打量了一下沈清許,便學着他身上的樣子,将衣服往身上繞。
繞了半天,也沒穿出個所以然,頓時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咕哝,很煩惱的表情。
“要這樣。”沈清許嘆了口氣,教他辨認袖口和衣帶,幫他規矩地穿好衣服,才問道,“你家人呢?你怎麽什麽都不懂的樣子……”
少年肌白如玉,眸藍如海,歪着腦袋看他,拿鼻子湊上去嗅了嗅。
沈清許将他輕輕推開,又一晚上沒問出兩三句,他好像連話都不大會說。沈清許讀過志怪異篇,聽說有孩子被爹娘抛棄在深山,打小長在野獸窩裏,便會同他一樣,像獸多過于像人。
他心生憫憐,将唯一的被褥讓與他睡,自己則蜷在古廟的稻草堆裏歇了一宿。
第二日頭昏腦漲地起來,見少年沒了,他久尋不得,只好收拾行囊離去,将自己剩下的兩塊幹糧留在了古廟中。
直走出十裏地,才發現林中窸窣,有東西正跟着他。
沈清許先時以為是山中猛獸,撿起一根木棍正要打——卻見草叢中探出一雙濕漉漉的藍眸,他吃了一驚,忙将人拽出來,果不其然正是失蹤的少年。
此刻他身上又濕透,脖上卻挂着兩條魚,胸-前揣着留在古廟裏的兩塊幹糧,一見他,立刻将那兩條胖碩的大鯉往沈清許眼前遞。
沈清許:“你……”
他想了半天,才想明白,突然哭笑不得,“……你是為我捉魚去了嗎?”
少年不知聽沒聽懂,跟着學舌:“魚……”
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究竟怎麽想的,就帶着這無家可歸的少年一起踏上了歸鄉路。沈清許父母早亡,此前能夠上京趕考,全靠村中父老們幫忙湊的盤纏。
此回他雖然落榜,但感念村民們的恩德,便留在沈家村,辦了個啓蒙學堂,一邊教村裏孩子們認認字、背些啓蒙經文,一邊替人寫信執筆、算賬起名,日子雖然清貧,但充實自足。
當初那個話也不會講,如獸一般的少年,後來也聰明伶俐,能夠讀書習字了。沈清許為他取名為“璟”,意為玉之光彩。
少年不再在泥地水塘裏打滾以後,越發像個人了,加之他本就生得豔麗無端,不過好在,他好像對村裏的小姑娘們沒什麽興趣。
只是好景難長,沈清許本就體弱,一日冒雨進城去采買書籍,受了風寒之後,不知怎的就病重轉痨,經年難愈。
後來更是……
大限将至時,他曾記得沈璟哭紅着眼睛,問他還有什麽心願。
想了一想,他沈清許自問這一生,雖然只有短暫二十餘年,但并未虛度人生;雖然閑居一隅,卻不覺碌碌無為。除了希望沈璟好好生活下去之外,竟一時想不到還有什麽。
可沈璟執拗,非要叫他說出一兩件來,他只好說:“……希望天下樂而向善,敏而好學。”
“清許哥哥,你看這盆花開得這樣好,放在你床頭怎麽樣?”
沈清許失神良久,端着書的手腕已經酸了,他疲憊地将書放下,點點頭,沈璟便高興地将花捧到了床前的矮櫃上,精心地擺弄了很久,每一朵花瓣都想揉搓成怒放的姿态。
“清許哥哥,你喝茶麽?新煮的肉桂茶。”
沈清許覺得頭有點暈,許是大病初愈的緣故:“有香片麽,茉莉也行……”
沈璟愣了一會,擺弄花草的手指微微僵住:“……香片?”
沈清許看了過去,沈璟立刻又揚開笑容:“今天沒有,哥哥先喝肉桂茶,明天阿璟去城裏買香片來?好不好?”
沈清許壓下心頭的不耐,“嗯”了一聲。
入夜,沈清許剛躺在床上,就覺被窩裏鑽進來一個溫熱的軀體,他吓了一跳,掀開一看,竟是沈璟。
沈清許盯着他:“下去,多大個人了?”
沈璟抱着一只小枕頭,可憐兮兮地道:“以前我都是和你一起睡的……”
記憶中好像的确是這樣,但沈清許仍然道:“不可,你已經長大了。”
沈璟:“我沒有。”
沈清許默不作聲地看着他。
沈璟慫了,不敢繼續忤逆,抱着小枕頭又原路鑽了出去,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地走出房間,他還要再說什麽,沈清許已經扯起被子将自己遮起來了。
“…………”
翌日,沈璟為了阻止他出門,照舊招來一片風雨,但因為昨日答應了進城去給他買香片,就算有一萬個不情願,卻也只好撐起傘來,撒了好一會嬌,才離開小院。
他縱然是想變什麽就變什麽出來,但為了不讓沈清許起疑,還是裝模作樣地去了趟尚善城,正好順便可以布置一下,讓城裏的破綻更少一點。
掐算了約莫兩三個時辰,他才變出一罐香片茶,揣在懷中,又變了一兜蘋果,蹦蹦跳跳地往城外村舍中去。
“清許哥哥,我回來啦!”
結果剛一進門,就聞見了一股令他厭煩的味道。
他忽覺不對,沖進房間,見到房中景象,藍眸登時瞪大,懷中布兜咣啷一聲掉在地上,七八只蘋果骨碌碌地滾了好幾圈。
——只見此刻床上躺着一個“虛弱狼狽”的人,不是薛玄微是誰?
而他的“清許哥哥”正握着這臭道士的手,一臉焦急,跪坐在床邊,另手端着勺匙,精心細致地照料着,一口一口地喂他飲下溫湯。
見他回來了,沈清許匆忙要起身,卻因跪得太久而踉跄了一下。
還不等沈璟上前,薛玄微已經一把抓住了沈清許的手臂:“恩人,小心。”
沈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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