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鳴琴觀花 我聞到了美人的味道……
村舍院落中。
南榮恪正扶着半身被血浸透的朝惜之, 低聲輕咳,身側則立着一只七弦崩斷的瑤琴。
朝惜之快步走出,喊了聲“師父”。寧無雙緊随其後, 終于見到了太初劍宗這位只聞其名的“觀花君”,确實如傳聞一般,悅怿若九春……但也确實病弱,似春寒料峭裏的一支雪梅,只迎風站了這一會兒, 就又咳嗽起來。
“你怎麽來了?”薛玄微見他如此慘狀,便皺了皺眉,上前去為他查傷。
朝惜之搖了搖頭, 眉目柔和:“無妨,只可惜素月……”
“素月”正是跟了他幾十年的琴,他入道那日,兩袖空無一物, 只攜了這把琴上山。後來他以音入道,“素月”就順理成章成了他的随身武器。
朝惜之不擅鬥法,也甚少下山, 因此“素月”能派上用場的機會不多, 往日也只是坐在殿中撫弄自賞罷了。
“着人修繕就是。”薛玄微道, “你為何弄成這幅模樣?”
朝惜之咽下寧無雙遞來的一枚丹藥,順了順氣, 才說:“我與你們傳了數次飛信,你們遲遲沒有回應,我心下不安,又想着你的藥應當沒了,生怕出事。便尋着那些失蹤弟子留下的線索找到這裏……誰知剛入村口, 便撞上了一人。”
薛玄微問道:“什麽人?”
朝惜之一臉愧疚,回憶道:“未看清,他罩着黑色披風,招式淩厲,我甚至未能近身,只招架他招出的幾只紙人傀儡,素月就斷了弦。”
寧無雙忽地擡頭:“紙人傀儡?他往哪去了?!”
朝惜之晃了晃:“我……我不知。”
南榮恪接過話來:“寧叔叔!觀花君倒在村口,幾欲昏迷,想必是沒有看清那人的去向,還是讓他好好歇會再問吧!”
寧無雙見問不出什麽來,懊喪地嘆了一聲,扭頭走開了。朝惜之被徒弟扶着坐下,調理氣息,便又想到一件事,從靈囊中取出一只丹瓶,交給薛玄微:“玄微,你的藥。”
薛玄微接下,點頭謝過,收進袖中:“以後不必親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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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惜之看了他幾眼,似乎覺得他有哪裏不同了,但又說不上來,擔憂道:“你……可是此行出了什麽事?”他又看向自己徒弟,疼惜之情更重,“聞道,你的傷又是怎麽回事?”
幾人在院中說着話。
此時屋舍中,木床上的蕭倚鶴慢慢睜開了眼睛。
魂魄崩散後的事情,他一概不知,最後一刻的記憶還是薛玄微猝不及防落下的吻,以及渾渾噩噩之間,那湧入喉嚨的鮮美滋味。
他朦朦胧胧地擡手,想摸一摸唇角,随即四肢百骸就傳來微微的刺痛,但還未呻-吟出聲,靈元裏莫名囤積着靈力就舒展出枝蔓來,融入經脈,自發地修補着他的痛處。
這是屬于薛玄微的靈力,他再熟悉不過了,加之薛玄微精血的哺喂,許多渺遠而沉寂在識海深處的回憶漸漸蘇醒,一下子諸多事情湧入腦海,脹得他頭暈目眩。
仿佛昏迷之中,做了無數的夢,日月旖旎,山水颠簸,好像一夢就夢過了半生。
直到最後,夢華褪去,只剩下一聲聲溫柔呼喚的“師兄”。
他仰面躺着,頗有些蝶夢莊周之感,恍惚了好一陣子,才緩緩挪動眼珠,打量身周景致——仍是木床泥牆,簡陋桌椅。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回歸現世了。
房中昏昏然的,似乎是有人專門遮擋了窗口——蕭倚鶴入睡向來喜歡昏暗,否則是難以安眠的。而這個習慣,知之者甚少,能如此貼心的,自然是……
蕭倚鶴輕輕勾起了一絲嘴角。
這一扯動,便覺嘴唇幹裂,見四下無人,屋中安靜非常,反倒是院中語聲陣陣,便自己強撐下床,想去尋些茶水。
才一落地,便險些跪倒,腳步虛晃至極。
與此同時,薛玄微有所感應,轉頭看向了緊閉的屋舍木門。朝惜之正與他們說着那襲擊他的神秘人,見他忽地走神,不由也看了過去:“玄微,怎麽了?”
薛玄微快步走向門前,剛剛一步踏至,舊門豁然洞開半扇,他似有所預料一般,登時伸手去接,恰恰好攬住了跌撲而出的蕭倚鶴。
夢中事還盤旋在心頭,蕭倚鶴看見他的第一眼便愣了一愣。片刻又換上笑容,調侃道:“你怎麽知道我……”
突然想起他才與這人結了魂契,理論上薛宗主如今算是他名正言順的“主人”,自然能夠探知到他的一舉一動,于是趕緊閉上嘴,擡起眼睛來瞄他。揣測若是如此,這位“主人”是否連他想什麽都能知道?
那豈不是以後無論什麽念頭,都能被他知曉?
薛玄微觀察他片刻,道:“就算結了魂契,我也不能探知你的想法。”
“……”蕭倚鶴瞪大眼睛,這還叫不能探知?!
薛玄微嘆了口氣:“這不必探,一看便知。”
蕭倚鶴:“……”
薛玄微:“為何貿然下地?”
蕭倚鶴正要答,餘光突然瞥到院中多出的一抹素衣,他愣了愣,目光定住,望着那坐在藤椅上膝置瑤琴,正低眉弄弦的青年,心中閃過一瞬熟悉之感。
薛玄微見他直勾勾盯着人看,側身徑直打斷他過于直白的注視,介紹道:“那位是我門中觀花峰峰主,朝惜之。”
“朝惜之……惜之。”蕭倚鶴低聲念道,半晌才回神,笑道,“我聞到了美人的味道,出來看看。你們在說什麽,我也想聽。”
薛玄微心有不悅,卻仍然褪下了身上的外袍,将他單薄肩頭裹住,又端來一碗熱水塞他手裏。都弄好,最後又摸了摸他額頭,确認沒有發燒:“只坐一盞茶。”
蕭倚鶴乖乖地點頭,将屁股下的凳子往朝惜之身邊蹭了蹭,一邊聽他們繼續商讨那神秘人,以及蜃妖的事情,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朝惜之。
見到了朝惜之,蕭倚鶴才明白朝聞道身上那好聞的墨香是源自于誰。
朝惜之身上便是這種清淡雅韻的味道,他不善言辭,面上時時帶着輕淺的笑意,多半時間是做個溫柔的傾聽者,仿佛在他身邊多呆一會,整個人連心情都安寧了下來。
總之莫名很親切。
他盯着朝惜之看的動作,很快就被對方發覺。
朝惜之轉過視線,禮貌一笑:“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蕭倚鶴不改陋習,随口就說:“我與天下美人,都曾在夢裏相會。”
薛玄微正來往竈臺更換熱茶,又取了一條毛毯,一回來就聽到他戲弄朝惜之,瞬間臉色微沉。蕭倚鶴都來不及說第二句,驀地眼前一黑,毛毯兜頭罩下。
一道毫無感情的聲線道:“一盞茶時間到了。”
“……”蕭倚鶴被人揪着後領提了起來。
朝惜之低聲笑了。
蕭倚鶴被拎回了床上,下半身蓋着一張軟舊棉被,生無可戀地喝着一碗寧無雙配制的藥湯,據說是定魂之用,但又酸又鹹。
其他幾人并不知曉魂契一事,只當他重傷體弱,喝得尋常養傷湯藥。南榮恪更是悶着頭,只覺那一劍是自己捅的,生怕薛宗主算起舊賬,湊都不敢往前湊。
蕭倚鶴喝了兩口,就眉毛眼睛縮成一起,把藥碗往薛玄微懷裏一推,張嘴就要吐。
薛玄微:“不能吐,必須要喝。”
蕭倚鶴正搖頭,卻見自己雙手不受控制似的,捧回了碗,忍着惡心一口一口地将濃褐色湯汁喝得一幹二淨。喝完,他瞪着薛玄微,氣憤道:“……魂契是叫你這樣用的嗎?”
說罷就捂着嘴,胃裏翻騰:“我餓了。”
薛玄微将他攬起,側開臉,扯下一點領口,露出一片白嫩肌膚。
“……”蕭倚鶴愣住,“你幹什麽?”
薛玄微仍以指尖劃出一線傷口:“不是餓了?”
蕭倚鶴還沒有适應這種早飯,盯着他看了半天,猶豫了一會,本着傷都傷了不能浪費的念頭,終于湊上去,一點一點地舔舐着。他俯在肩窩中吮血,而薛玄微則側身摟着他的後頸,輕輕揉捏。
兩人在半昏暗的房間中,好似交頸的鴛鴦一般。
“日月湖心……”
蕭倚鶴吞飲的動作一怔,滲出的血色沿着唇角流下。薛玄微用拇指揩去,殷紅血珠揉抹開,似點了鮮豔的口脂,他唇畔翕動,似有話想說,但又不忍破壞如今心照不宣的安寧。
最終朝惜之的敲門聲終止了兩人的密談。
薛玄微快速拉上衣領,回頭一看,皺眉道:“擦幹淨。”
蕭倚鶴後知後覺地摸了摸嘴角,他懶得去摸找手絹,直接伸出舌尖舔了一圈,唇畔光滑水-嫩,看得薛玄微愈加心躁,他從袖中抽-出白絹,飛速地抹淨。
“……”蕭倚鶴捂着被他揉紅的嘴,莫名賭氣起來,然後就眼看着朝惜之走進來了。
薛玄微手心裏攏着那方還沾着餘溫餘濕的絹帕,袖口隐隐露出蜷緊的指節。
朝惜之看着兩人一個床頭一個床尾,離着八丈遠,氣氛奇怪。但他沒有多想,畢竟薛宗主無論在哪都天生一副冰碴氣質,張口道:“玄微,你方才說那蜃妖傷重,既然那神秘人蹤跡難尋,我們自當先将那妖物捉回去一審……”
躺在床上的蕭倚鶴也開始琢磨這回事。
沈璟一開始築夢,只是為了報恩,是後來寧無致告訴他,蜃夢中可以複活沈清許,他才有了額外的想法——要找一個可以承載沈清許憶靈的魂魄。
蕭倚鶴翻了個身,仍有一事不解。
沈清許的憶靈所見,的确是“寧無致”允諾沈璟,可以給他找一個魂魄,才精挑細選,選中了蕭倚鶴,将他們引誘而來。但沈璟築夢已有一段時日,那時候,蕭倚鶴還未還魂,“宋遙”還只是個在追月山莊混吃等死的小人物,并不能夠引起旁人注意。
顯然寧無致的目的,一開始并非是宋遙,而是沈璟本身。
他想從沈璟身上得到什麽?
朝惜之說罷捉審沈璟的事情,又道:“我還有一件事,是關于那襲擊我的神秘人。方才突然回憶起,但是并不太能肯定……”
薛玄微:“但說無妨。”
朝惜之垂眸仔細想了想,煙黛似的眉輕輕蹙着:“我與他交手時,聞到他身上有一種熟悉的味道。當時并未在意,現下細細回想,才記起那是烏藥的味道。”
薛玄微:“烏藥?”
朝惜之點了點頭:“烏藥能夠安魂寧魄,理郁止痛,給你煉制的解痛丸中便添制了此味,是故我尤其熟悉。那人身上雖香藥混雜,但如今細想,主味正是烏藥……”
一道線索突然貫通,蕭倚鶴猛地坐起:“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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