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為己築夢 可是我已經沒有什麽東西能夠……

兩人同時看向他。

蕭倚鶴想起此前追擊黛衣人時, 也曾經聞到淡淡的藥氣,只是當時離得太遠,并未引起注意。

聯想到吳月兒的骸骨, 蕭倚鶴微微皺眉:“沈璟恐怕危險了。”

薛玄微略一思考,亦明白了其中關竅,兩人視線一對,想到了一塊去。

吳月兒的骸骨是地靈灰燼,本就是煉器絕品, 可萬年不腐;如果寧無致當真與吳月兒一事有關,那麽沈璟身上應當也是有什麽東西,讓他特別感興趣。

地靈骸骨, 烏藥,沈璟……

這便對上了。

——寧無致在搜集一些東西。

衆人難以繼續安歇下去,稍作休整,便循着夢中記憶, 動身前往村後山坡,那坡上伫着一間小小村院,正是沈清許與沈璟曾經生活的小院子。

院子圍着矮矮的籬笆牆, 門前栽種着一棵老杏樹, 打理得井井有條, 與夢裏一模一樣。

最奇異的卻是,明明是入秋時節, 卻滿樹杏花飄飖,燦若雲霞。院中更是春風占盡,四季之花盡數開放,姹紫嫣紅。

沈璟果然在,他靠坐在樹下昏睡, 肩頭鋪落了一層粉白花瓣,手中捏着那支筆形玉簪,長睫停落,安然地閉着眼,嘴角挂着笑容,好似一幅美人春睡圖。

——如果他胸前沒有那赫然一個血洞的話。

……他們終究去晚了一步。

“……”朝惜之眼見此景,身形晃了一晃,神色複雜,素來柔和的目光也凝出了幾許銳痛。微微側身依靠在了徒弟身上,不忍再看,朝聞道體貼地拍了拍他的肩,也難過道:“沒事的,師父。”

薛玄微卻問:“惜之,你可能重現他死前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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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惜之回頭看他,半晌猶豫不定地點了點頭:“若是一日之內的事,我可以試試。”

說着就翻出了那把琴弦已斷的“素月”,置于膝頭,草草續接上了兩弦,自然是彈奏不出什麽仙音了,但所幸這回溯之術并不高深,能勉強發出樂聲也湊合。

只聽兩勾弦音抹出,靈波蕩漾開來,一圈圈水紋似的擴及整個院落。

很快一個虛缈的身影出現在院前——是沈璟。

他眼睛紅腫,似才哭過,手中提着一個花澆,一一細致地打理好這些花朵,有些尚未開-苞或已經敗落的,他就用妖力讓它們重回怒放姿态。

這滿園春色,便是他如此強求而來。

正蹲在地上,擺弄一盆怎麽也不肯聽話的四季蘭,一道黑影落在了樹下。他手持一柄骨扇,仰頭看着被滿頭花朵壓墜下來的枝桠,指尖摩挲着一朵杏花瓣,注視着沈璟的方向。

他正披着朝惜之所見的深色披風,露出其內一角黛衣,未戴兜帽,是故容顏一覽無遺。

寧無雙一見,登時睜大眼睛:“哥哥!”

——黛衣人,或者說“寧無致”,擦肩走過衆人身側,緩步走向沈璟。

回溯之中,寧無致一擡手,那盆四季蘭霎時怒開,每一朵都嬌研無比。沈璟有些驚愕,很快又垂下頭來,失落地擦拭着底下的瓷盆,剛放下抹布,一偏頭,吐出一口混着海腥味的污血。

寧無致後退半步,略有些嫌:“你的蜃景破了,夢也碎了,連我千辛萬苦尋來的容器也叫你放跑了。你如今妖力枯竭,仍不願歸海——難道想就這樣死去?”

沈璟沒有說話,擦了擦嘴,又起身去侍弄下一盆花,但因為花盆太沉,他妖體透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寧無致不急不惱,扇骨輕輕打在手心,忽地一停,指尖微動,剎那從泥土裏鑽出兩個小泥人,臉上嵌着一對石塊做眼睛,颠颠地跑來跑去,幫着沈璟搬花弄草,動作麻利。

沈璟卻怒道:“別碰他的花。”

兩個小泥人抱着花盆,茫然地望着他。

“生我氣了?”寧無致笑了一笑,“我只是見你不舍得動他,幫你一把。”

“你在我身上下傀儡術,竟然還有臉面說是為了我,你是為了你自己吧!”蜃夢一破,大半妖力都随之潰散,沈璟打不過他,只能憤憤地瞪着,“你想殺了他們。”

“若是這麽簡單便能殺了,那倒是省事了。”

寧無致饒有興致地把玩着骨扇,自言自語了一句,随即屈身坐在藤椅上,修長緊致的小腿晃了晃,轉而說道:“你再為我做最後一件事,我便讓你長長久久與沈先生在一處。”

沈璟聽聞,終于擡頭看向了他,看到他指尖托着一個絢麗光團,美不勝收,臉色變忽地一變。

南榮恪看到此,疑惑道:“那是什麽?”

寧無雙擰眉:“是一段夢。”

南榮恪:“夢?”

“他是蜃妖,不會做夢。”蕭倚鶴裹着薛玄微的厚實外袍,只露出了一雙眼睛鼻尖,正蹲在沈璟的屍身旁觀察,低聲道,“……能夠給世人築夢,卻獨獨不能為自己築夢。”

果然,寧無致道:“一個平和安寧的世界,人人會做文章,沈先生受人尊敬,你可以日日陪在先生身邊,長長久久。”

他的話仿若有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沈璟不自覺地走了過去,伸手捧過了那團光亮,他從這團光芒之中感受到了溫暖熟悉的氣息……是沈清許的憶靈碎片?!

沈璟以為,融靈失敗以後,沈清許的憶靈就已經自蕭倚鶴身體當中消散,沒想到竟然遺留了一絲半片。

“可是我已經沒有什麽東西能夠給你了。”沈璟兩手合攏,緊緊抱着那團夢塞進胸口,生怕寧無致聞言反悔,将它收回。

寧無致笑了一下:“不,你有。只要你願意給我。”

夢團帶來的困意襲上腦海,沈璟不解地看着他,眼底已經有了些許渙散,像是半身已經陷入了一個富麗繁華的夢境之中,半身卻還遺留在現世,他在這兩種交錯混亂中穿梭:“是什麽……”

下一瞬,噗嗤一聲!

是血肉撕裂的聲響。

沈璟的瞳孔微微縮小,但很快又散開,夢已經彌漫開來,現世身軀的感覺不那麽明顯了,甚至因為即将見到沈清許,心中略帶歡欣。

他迷茫地低頭看了看,見一只蒼白纖長的手插-進了自己胸口,在其中掏抓着什麽。

腥血噴出,迸濺到寧無致臉上,他厭惡地抹去,仍就撐開胸腔,掏出一團團血肉模糊的髒腑,在裏面翻找。

南榮恪捂住嘴,險些嘔出,他快速躲到朝聞道身側,聞到一股清香,這才壓下這股惡心,低聲唾罵了一聲:“畜生!”

朝惜之早已閉上眼睛,不再多看,但耳邊卻依舊傳來那血肉黏膩的聲音。

弦音漸弱,回溯法術也走到了盡頭,兩道身影漸漸變得透明,只留下樹下一片滲入泥土的血跡,最後的一個畫面,是寧無致自沈璟丹田中掏出了一顆如藍寶石一般的圓珠,斂入靈囊之中。

而沈璟的身軀則緩緩倒在了樹下,神識已經與美夢融為一體,消散于天地之間。

南榮恪匆匆瞥了那珠子一眼,還沒看清,弦術就緩緩散淨:“那是什麽?!”

蕭倚鶴拍拍衣裳起身:“是蜃珠,也就是他的妖丹。”

朝聞道恍然大悟:“怪不得!蜃珠有天生幻力,乃是稀世罕見的法寶。”

南榮恪奇怪道:“這真的是寧伯伯嗎……他看起來功力不凡,若是為了蜃珠,直接殺了沈璟取丹不就好了?何必這麽麻煩?”

寧無雙聽他叫“寧伯伯”,心裏便一陣煩躁。

他亦難以相信,回溯法術中這個兇殘血腥的人,竟是自己那位溫柔儒雅的長兄。

蕭倚鶴則一副“不學無術”的神色看着南榮恪。

朝聞道搖了搖頭,嘆氣道:“南榮兄,異物譜之海外經中有記載,蜃乃是上古妖族的一支,與其他妖物不同,這蜃珠是它們性命雙修之物,更是奇特,若非這只蜃自願獻出,蜃珠會立時崩裂。所以你便是抓了它,只要它不願意,你也毫無辦法。”

南榮恪還在腦海裏搜尋這本課業,朝聞道已經垂目,默默哀悼幾許,眼睛輕輕一眨,說道:“沒想到至此關頭,他明知此人陰詭,竟然還會願意獻出蜃珠。”

“築夢之蜃……最後竟然死在夢中。”

蕭倚鶴聽到低柔的一聲嘆息,擡頭看去,見朝惜之眸斂光華,手指按在那兩根勉強續起的絲弦上,輕輕地勾出幾聲簡單的音調,是安魂音。

這兩個倒不愧是師徒,一樣的慈悲脾性,如此多愁善感,修道可惜了,當去修佛。

見朝惜之負傷使用回溯之術,一時間身疲難立,蕭倚鶴正要去扶,手還沒碰到他袖角,突然一道劍華插到面前,激蕩起無形靈流,迫得兩人同時倒退一步。

蕭倚鶴詫異之餘,順着這劍柄向上看去。

只見薛玄微兩手交疊,拄着“寸心不昧”,淡淡道:“朝聞道,扶你師父去休息。”

“……”

蕭倚鶴重傷未愈,蹲了太久,猛一起身,還沒說話就眼前一黑。

南榮恪剛好踱過來查看沈璟屍身,見他搖搖晃晃,本能去接。

然而才剛蹭到一截小臂,一陣寒意竄進袖來,他原本伸出去的手就在半空硬生生扭停成一個怪異的姿勢,而蕭倚鶴順勢倒去了另一個方向。

只見薛宗主單手一撈,将他妥帖收進懷中。

南榮恪:“……”

不知是不是那一瞬間的錯覺,那小子栽在薛玄微臂彎裏時,他看見薛宗主無聲開阖的口型,仿佛是喚了一聲“師兄”。

還未弄明白,就聽蕭倚鶴喃喃道:“烏藥……”

薛玄微不動聲色地撫在蕭倚鶴背上,溫柔地捋順經脈氣血,待看回其他人時,仍是一副冷淡神色。朝惜之望着他們兩個如此親昵,微微有些驚訝。

蕭倚鶴自然地扶着薛玄微的小臂,待眼前黑昏散去,說道:“事不宜遲,午後我們便出發吧。”

南榮恪:“……去哪?”

蕭倚鶴頓了頓,說出了一個地方:“天臺山。”

聽及此地,薛玄微眼中積起了莫名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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