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普度衆生 大師,蓮子甜嗎?
蕭倚鶴趴在高高的草垛上, 垂着沒有神采的眼睛,看底下的花山雞趾高氣昂地踱來踱去。
這大花雞不僅下不出蛋來,還天天花枝招展, 招惹過路的其他飛禽小鳥,真是可惡!
見天陰欲雨,蕭倚鶴舒展開狹長的身條,伸了個懶腰,便跳下草垛往木屋裏去。經過重九身邊, 重九又猛地伸手去抓他,吓得他嗷嗚一聲蹿進了窗子。
經過小和尚一段時日的悉心照顧,加上年輕人素體強健, 重九基本上好的差不多了,此時在林邊活動腿腳,順便幫小和尚撿柴。
沒抓到小白貓,他追了兩步就停下, 捂着胸口做嬌弱狀。
白毛小貍從窗沿探出頭來,看了看他,心道:“裝, 繼續裝!”
重九出身長陽白家, 本就是醫宗大門, 如今剩下的皮肉傷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 根本用不着虛雲這種半吊子郎中給他診治——之所以将養了這麽多日子才堪堪恢複氣色,不過是他自己不想好那麽快而已。
虛雲正用竹條修補他那個破了個洞的囊箧。
重九抱着幾根柴回來,扔進火塘中,又偷偷撿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把竹葉,在手裏擺弄了一會, 轉頭看虛雲專心致志的樣子,突然捂住嘴:“咳咳!”
果不其然,虛雲放下竹條,擔憂道:“你還好嗎?”
重九笑眯眯地往前一湊:“大師。”
虛雲被幾乎杵到鼻尖的重九吓了一跳,向後側了側,一板正經地糾正他道:“小僧只是雲游野僧,無寺無門,不可稱大師……”
重九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徑直将一個空落落的手掌伸到他面前:“給你看個好東西。”
虛雲盯着他的手心,不解地皺眉:“什麽也沒——”
話音未落,一只綠油油的小鳥從重九袖口鑽了出來,竹葉編成的,小尖嘴嗒嗒地啄在指尖,然後扇動着翅膀仿佛要起飛。
虛雲睜大了眼睛,好奇地看來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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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鳥尾巴長肚子大,才飛起來沒有兩寸,就啪叽往重九手心裏一跌,躺着不動了。
虛雲看得也緊張起來。
不多時,小翠鳥窸窸窣窣爬了起來,頑強地揮動雙翼,跌跌撞撞地飛了起來,在屋裏盤旋了一圈,最後落在虛雲的肩膀上。一個沒站穩,險些摔下來,被虛雲一把托住,寶貝似的護着。
重九:“一個小戲法,喜歡嗎?”
“畫龍點睛術”确實只是一個入門級的小術法,但對此時的重九來說,強行動用靈力,卻是頂着不小痛苦的。
在重九深夜熟睡時,蕭倚鶴曾偷偷探過,他靈元遍布裂紋,雖尚有希望,不至于直接斷送修行路,但恐怕十年之內難以恢複至鼎盛時期的功力。
虛雲哪裏見過這樣的戲法,捧着玩了一會,愛不釋手。
直到瞥見重九注視的目光,才發覺自己不夠穩重,有違師言“莫嗜欲樂”的教誨,忙低聲誦了幾聲佛號,依依不舍地将竹鳥還給他。
重九看着他:“不喜歡算了,給珍珠玩。”
說着他拎起小翠鳥扔向恹恹欲睡的小白貍。
蕭倚鶴眼前一閃,貓兒本能的念頭喧嚣着“沖,撲它”!然後懶人的本性更勝一籌,他拿腦袋壓住蠢蠢欲動的爪子,眼看着小鳥墜了下去。
虛雲趕緊一把接住,過後才想起來:“……珍珠?”
蕭倚鶴也反應過來,臉色突然一沉……
重九看他寶貝地将小翠鳥揣進袖子,滿意地彎起嘴角,才看了看眼睛瞪得似銅鈴的白貓:“又白又圓,胖得似球,叫珍珠都是擡舉它了。”
蕭倚鶴露出尖牙:你才圓,你全家都圓!
虛雲被逗笑了,看着白貓喚道:“珍珠。”
“…………”
從此,小貍奴,或者說蕭倚鶴,擁有了一個正式的大名——珍珠。
約莫一個月,重九徹底痊愈,只剩下-身上蛻了痂的疤痕,粉紅新嫩。年輕人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又逐漸恢複了歡脫本性,文能下河摸魚,武能上樹捉鳥,間或追得“珍珠”滿林子跑,非要将蕭倚鶴抓來看看是男是女。
這日,蕭倚鶴被重九倒提在手上,一回來,就見虛雲正在收拾囊箧,似乎要遠行。
重九一愣,下意識松手,蕭倚鶴立刻蹿出八丈遠,躲進虛雲的僧袍底下。
“……你要走?”
虛雲将晾曬得暖洋洋的百家毯收進囊箧,點點頭。他收拾停落,将一直收藏在袖子裏的小翠鳥也放進囊箧的最底下,“施主,你既然已經痊愈了,還是應該回家去,莫要讓家人擔心……”
重九不知為何,有些不悅:“我不姓施。”
“……”虛雲默了默,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重九問:“去哪?”
“去修行,天床地被,四海為家。”虛雲想了想,還是應當鄭重告別,于是施了一個合掌禮,“好好保重。”
“……哦。”
重九看着他他背起了囊箧,沒有阻攔,只是待他走遠了,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看着一僧一貍,隐入林中。
直到進了村落,漸漸有了人聲,虛雲一路漫無目的,路遇摔破了膝蓋的小童,便停下來替他包紮;看見掉下樹的雛鳥,就順手搭救。一日化緣一次潦草果腹,若無機緣,飲水充饑也可。偶爾有人見他衣着寒酸,将他驅趕,他也不惱。
夜晚虛雲借宿在破廟荒屋之中,會跟裏面四散而逃的老鼠告歉,道叨擾了寶地。
有時,也會停下來給人看看病、做做小法事,再将掙來的銅板捐作寺廟香火。
一路看下來,重九才明白,他的确是個和尚,遠離七情六欲,會念經會持戒。木屋裏月餘的悉心照料、噓寒問暖,對虛雲來說,與受傷小童、脫巢的雛鳥沒有什麽區別。
他只是秉持善念,普渡衆生。
重九亦是泱泱衆生中的一名。
重九就這樣不近不遠地跟着他,不足以撞到他眼前,但又不至于将他看丢,碰見有地痞流-氓欺負他,就暗中出手将人解決。
有好幾次,虛雲似乎發現了什麽,頻頻回頭張望,但終究沒有戳穿。
漸漸的,也許是知道自己早就暴露了,又或許是他摸清了小和尚的脾氣,總之重九膽子越來越大,越跟越近,只差沒走到人臉前去打招呼了。
時光荏苒,“珍珠”的記憶也斷續稀松,眨眼間,蕭倚鶴再清醒時,已經是數年之後。
重九正與虛雲泛舟湖上。
虛雲坐在船頭誦經做功課,膝頭睡着“珍珠”。
重九則探出身子,去摘水上的蓮蓬。他一手将碩大的蓮葉傘撐過虛雲頭頂,遮去炎炎烈日,一手剝開雪白蓮子,兩指捏着,趁虛雲張口念經之際,飛快地塞了進去。
小和尚一抿嘴,難免碰到他的指尖,立刻嗔惱地瞪着他:“白重九!”
重九甜甜地應下:“哎!”
蕭倚鶴識趣地翻下膝頭,跳去不會被殃及的船尾,老神在在地望着他倆。
這些年虛雲被他死皮賴臉地纏着,趕也趕不走,只好默許他跟在自己身邊游歷……只是重九頑劣不改,經常在他念經和打坐時騷擾他。
此次自然又是故技重施。
“大師,蓮子甜嗎?”
此時的重九已長開了一些,肩削腿長,小小的扁舟幾乎要撐不下他了。眼下趴在船沿,坐的有點局促,但笑得張揚又讨打。
日頭高照,蒸起蓮花湖上霧氣綿綿,虛雲兩酡被曬出紅暈,他嘴裏含着蓮子,眼睛裏映出正在擎着荷葉傘的青年,微微走神了,被重九多喚了兩聲“大師”才清醒過來。
他低下頭,有些窘迫的樣子,手裏的菩提子持珠微妙地撥錯了一個。
重九目光如炬,得寸進尺地湊上去道:“大師,亂了。”
虛雲慌張按住胸口,不知要掩飾些什麽,險些翻倒出去——重九反應迅速,一掌将他攬住,但那串持珠卻沒那麽好運,徑直脫出主人手腕,咕咚掉進了湖裏。
兩人同時看向泛起漣漪的水波,靜了片刻,重九認錯道:“……對不住。”
虛雲眉心擰着,看起來有些懊喪,這串珠子雖不貴重,但跟随虛雲多年,十分應手。眼下落進湖中,只怕是找不回來了……
正想着,突然身後“撲通”一聲!
重九一頭紮了下去。
陣陣漣漪震蕩着小船,虛雲大驚,只看見一抹虛影在水下翻騰,但很快,連這片朦胧衣影也看不見了,不知是游遠了還是沉了底。
雖然知曉重九會水,但他仍沒來由生出一陣心焦,這長有荷花的湖裏多半淤泥厚重,水藻雜生……見重九久久不再冒頭,連水紋都漸漸地平息了,他心慌意亂,揭開僧衣就要往下跳——
正此時,一道虹影破出水面!
虛雲一腳踏在船沿,沒跳成,怔怔地看着凫水上來的人。他頭發濕透,柔-軟地散着,水珠順着颌角往下滴落,又大狗似的撲棱棱猛甩頭,甩得虛雲褲腿全是濕意。
“虛雲!”重九游上小船,抹了把臉。
第一個念頭是,好白!原來小和尚的臉是曬黑的,身上竟這麽白。
再仰頭一看,愣住了,道:“這佛珠有如此寶貝嗎……哭什麽?”
虛雲匆匆攏上僧衣,轉過頭,生氣了。
重九死乞白賴蹭過去,輕輕推了推他肩膀,撒嬌道:“我錯了,不是故意的。大師原諒我吧!”虛雲不語,轉過身子,他又跟着轉到另一邊,“虛雲,好大師,好啦!別生氣啦!——你看?”
他攤開手,正是那串菩提子。
虛雲經不起纏,終于肯擡眼看他,卻好似氣更盛了:“以後不許……”
不許什麽,他緊緊閉上唇,不再說了。
重九笑應:“好,都聽大師的。”
兩人準備靠岸,虛雲将菩提子繞回腕間,又被重九以泡水會生病為由,纏着他給擦頭發。虛雲掏出布巾來,坐在後頭,籠起一握青絲,安安靜靜地擦着。
重九搖槳,絮絮叨叨:“大師剛才哭什麽?”
虛雲:“沒有哭。”
“那大師為什麽脫衣裳?”
“……熱。”
“大師是不是擔心我啦?”
“白重九。”
“好啦好啦!知道了不說了!”
過了會,他又開始:“大師……”
“……”
日子也算快活。
兩人沿着水路向南,一路漫行,終于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傍晚,抵達了天臺山腳下的一座小鎮。
——蓬溪縣。
一進城門,鋪天腥臭血氣迎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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