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持笛神君 此處供奉的是誰?
此時距離“道統之亂”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曾遭屠戮的天臺山腳各地已經恢複了生機,當初不記事的小伢子們也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新一輪的小崽子們甚至都不知道這裏曾經有過那樣一場驚天災難。
至少一路行來, 所見的其他城鎮都祥和安寧。
然而眼下的蓬溪縣卻非比尋常,冒着一股令人脊背發涼的陰森邪氣,重九收起笑容,手指按在腰側的劍柄上:“不對勁,小心點。”
虛雲點點頭, 彎腰将珍珠揣進衣襟。重九左手拽着他,省得兩人走散,直至穿過城門時, 肩頭突然滴答一聲。
兩人同時擡頭,虛雲“啊”地一驚,竟是數顆高高懸挂的頭顱!有老有少,大都已經腐爛, 露出了森森白骨,留下眼眶一對黑漆漆的窟窿。
“裝神弄鬼!”重九揮袖一劍,麻繩齊齊斷裂, 頭顱紛紛掉落下來, 眼看要跟西瓜似的裂一地。他回頭看了眼虛雲, 皺眉一啧,不願滿地赤白髒了小和尚的眼。
便淩空抓來牆根底下的幾張舊草席, 将幾顆頭顱草草一裹。
重九掀開草席一角,撿尚且不那麽惡心的看了幾眼:“是割頸放了血的,這地方有問題。”
他正嫌棄地将草席扔出去,虛雲卻看不過它們曝屍荒野,要拖到城外去埋葬。
這時遠處卻傳來一陣異響, 重九不得不将剛歸鞘的劍又拔了出來——只見城中窸窸窣窣鑽出數十人,各個兒手裏舉着鐮耙鈎鏟,不論男女皆相貌枯瘦,印堂青暗,滿臉的戒備。
虛雲掃過這些村民,還沒來得及開口,便有一把把的石塊向他丢來!
“虛雲!”重九牽着他閃躲開,沒法多想,揚手鋪開一張結界,将兩人遮起,看見虛雲額角被砸破了皮,他心裏跟着疼得滲血,回頭怒斥道,“你們這破地方是什麽毛病!見人就砸?!”
他扯過衣袖碰了碰虛雲的傷處,問:“沒事吧?”
虛雲被這璀璨的陣法都看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搖搖頭:“你……”
領頭的那個還勉強精壯些,見他們面前金光陣陣,石塊竟傷不到他們分毫,不由遲疑了一下,揚起耙子喝道:“你、你們是什麽人!”
重九皺眉,冷嘲熱諷道:“救你們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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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盯着那顯然不是凡人所能做到的金光結界……也不知是誰打的頭,或許是不敢招惹他們,有人讪讪地跪下來了,緊接着接二連三,都挨着跪了滿地。
“……仙長,大師。”
兩人尚未反應過來,就被人們迎入城中。
虛雲四下打量了一番,見城中一片頹喪,百廢待興,仿佛是剛遭了疫災似的,小兒饑黃,婦人病瘦,城裏四處彌漫着腥臭氣,随着夏日太陽的曝曬,更加難聞。
回過神,見到一座與城中荒敗景象格格不入的神廟。
神廟金裝粉飾,熠熠生輝,虛雲自來虔誠,是逢廟必拜,便自然走了進去。
香案上無數鮮花環繞,白玉盤裏供着一塊塊紅肉,他疑惑着走近一看,猛地捂住嘴。
重九見狀跟了進去,表情亦是愕然。
——這些供品竟然是新鮮割下的肝脾心髒,有人的,也有動物的。
“珍珠”被虛雲藏在懷裏,此時掙紮着鑽了出來。擡頭看去,見神臺上立着一尊金像,塑得非老君,又非菩提,而是一位持笛神仙,衣袂翩跹,形廓俊朗,但沒有雕刻五官。
重九擋了擋那一盤盤的血腥之物,回身質問道:“此處供奉的是誰?”
衆人猶疑良久,支支吾吾。
重九一把揪出一個身着長袍的長須男子,瞧着像是廟祝,踢了一腳道:“說話!”
廟祝畏畏縮縮不敢言語,反倒是人群之中有個青年不顧阻攔,喊了一聲:“這就是個邪神!”
青年的爹娘臉色一變,忙不疊去捂他的嘴,又慌慌張張地朝神像磕頭,說什麽“神君勿怪”。青年本就不信這些,不屑一顧道:“呸,什麽神君,這世上有飲血吃肉的神嗎?”
衆人被他質得啞口無言,但都閉着嘴,不敢言這位神君的壞話。
只有那名叫吳小海的青年不信邪,扯過重九和虛雲,憤憤地說來……
——這位“神”是十幾年前降臨城中的。
其他城鎮或有皈附的宗門,能夠得到庇護和赈濟,或是阖村搬遷,另謀生路。
而蓬溪人多靠栽荷販藕生活,并無多少油水去巴結仙府。又地處三家道門交界處,因為種種糾紛,這三家對于蓬溪縣的歸屬問題常有矛盾,都不大好直接接手。
索性誰家都不要管,漸漸地,蓬溪就成了三不管地界。
彼時蓬溪縣剛經歷過天臺山屠戮沒幾年,驚魂未定,城中人在那場大亂中十去七八,剩下活着的人裏又舉家搬走了大半,只剩下百十老弱婦孺,連耕種都成了問題,幾乎成了死城。
起初三家道門還會施以援手,但讓他們十年如一地扶持蓬溪,就誰都不願意了。于是沒幾年,蓬溪縣又成了沒人管沒人問,仿佛沒爹娘疼惜的小可憐。
那仙人便是這時候來的,既能夠招風喚雨,又能夠騰雲駕霧、捏土造人,更能起死回生。甚至帶來了無數金銀珠寶,一下子令困苦日久的蓬溪人過上了好日子。
百姓不必再起早貪黑,辛苦耕種,更不用再去哭求臨縣憐憫救濟,紛紛對仙人感激涕零,奉之為神,為他建造了一座神廟供奉香火。
而神的要求并不多,只是每日兩只四十九天出欄的活雞活鴨供奉。直到雞鴨供不上神的取用,人們想也不想,便奉上了牛羊。
神君不僅庇護百姓,而且有求必應,大家紛紛改信神君,至神君廟香火鼎盛,連神像也由木該石,又由石改金,造得恢弘大氣。
家家戶戶只要奉上牲祭,都能夠坐享其成,穿金戴銀,每日品品茶遛遛鳥,日子過得如火如荼。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多年。
終于有一天,牛羊也殺淨了,百姓無牲可奉,廟祝和縣長只得親帶了一批虔誠信徒,請來神君,将此事敬告。
然而神君淩于雲上,一改往日和煦,揮袖便落下數道驚雷,燒焦了廟祝半身衣袍,而後降下神旨:“既無畜牲,人牲有何不可?”
說着便落下雲頭,看向一名年輕的婦人,那是縣長家裏新娶不久的小兒媳,是吵着鬧着跟來一睹神君仙姿的。
小婦人偷偷擡眼,見神君生得如此偉岸英俊,若能侍奉神君左右,就不虛此生了……這麽想着,不僅羞紅了臉頰。
于是在衆人驚恐之中,那婦人恍恍惚惚地站了起來,撥開人群走了過去,接過神君手上的匕首,面不改色地朝自己喉嚨劃開一個口子,鮮血立刻如錦緞似的飄出來,被神君優雅地吸入口中。
随即,她取出自己正勃勃跳動的心髒,含笑奉在神君掌心。
“……”
盡管衆人對此膽戰心驚,但面對已經習慣的錦衣玉食,豈能輕易割舍。廟祝等人紛紛磕頭告罪,誠惶誠恐地承諾必定按時獻上人祭,供奉神君修行。
便是如此,神君在蓬溪縣紮了根。
每當神君需要人祭,廟祝便以祀神為名,選出自願侍奉神君的人,将其獻祭,以換得衆人的平安富裕。
有人願打,有人願挨,此事就算再荒唐,其實也無可厚非。然而直到三年前,神君享用過一次人祭後,就突然消失無蹤,再也沒有回來過。
人們本來沒有當回事,直到坐吃山空,這才驚醒過來。可是他們已經過慣了不勞而獲的日子,猛然間失去了財富來源,首先想的不是如何自力更生,而是主動獻上更多的人祭,跪拜神廟,乞求神君降臨。
年老體弱的老人,精壯能幹的青年,再到如花似玉的處子……他們惶惶不安,揣測着神君的口味,反思究竟是哪裏侍奉不周,招致神君不快,所以才不肯降下神跡?
——長年累月之後,蓬溪縣就變成了這幅模樣。
重九聽罷,狠狠嗤笑一聲。
就算如此,時至今日,這些人已經病瘦成這幅尊榮,也不想着如何重拾耕種,改善生活,卻依然寄希望于這座金光輝煌的神廟?
……再不濟,砸了這綴珠嵌玉的神像,拿去換錢也好啊!
虛雲皺眉看了他一眼,重九默默閉上嘴,不再胡言亂語。
蕭倚鶴則暗中盯着這神像看了許久,目光落在那不具眉眼的空白臉龐,以及腰間那枚玉笛上。
那玉笛比尋常笛要粗長,但音孔又确是笛的,如此奇怪的四不像,不知是不是工匠失誤?且這尊神像,盡管沒有雕刻五官,但身形越看越眼熟……
突然他貓瞳豎直一縮,一道靈光閃過,心頭泛起個不好的念頭。
這或許不是笛……蕭倚鶴恍然大悟。
——這哪是什麽不知名的散仙神君,而是手持玉簫“知我”的寧無致!
之所以雕簫似笛,應當只是百姓也分不清二者區別罷了。
金像與寧無致身形酷似是一則,而且算算時間,也正好對得上——六十五年前,傀儡宗遭滅門,寧無致失蹤難尋;而後不出幾年,蓬溪縣就多了一位手持玉簫的“神君”。
而“神君”之所以突然離開,或許是……他無意間知曉了什麽消息,不得不親赴查勘。
比如,黛川鎮壓着一只百年難遇的地靈。
蕭倚鶴後背一涼,眼睛眯了起來,心道:……寧無致,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虛雲見懷裏珍珠突然聳起毛,溫柔地撫了撫,直将蕭倚鶴捋得渾身舒坦,才轉頭看向重九,輕聲道:“重九,我想留在這裏,開壇講法。”
重九正想着趕緊離開這鬼地方,冷不丁聽見虛雲做此決定,震驚地看着他:“……啊?”他趕緊将虛雲拉到一旁,壓低聲音:“你留下做什麽,這群人連殺人的事都能幹出來!你連一點腿腳功夫都不會,不行,我不許!”
虛雲道:“他們只是被邪神迷惑,并非真的窮兇極惡之徒,若無人引他們向善,他們又該如何醒悟呢?佛言大悲大平,普渡苦難……”
重九聽不懂他那些佛谶,只是抱臂搖頭,斬釘截鐵:“不行!”
虛雲靜了一會,扯過他的袖子,聲音又輕了一些,似羽毛飄落:“……不是還有你嗎?”
“……”重九稀罕地盯着他,咂了一會兒,逗他道,“大師是在沖我撒嬌?”
虛雲低下頭,輕輕捏着手裏的持珠,憋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氣擡起眼睛,詢問重九:“行嗎……”
他眼睛裏是軟綿綿的,像是落了雲間薄霧,勾得人直往裏陷落。
重九愣了下,什麽窮山惡水出刁民,什麽邪神半夜吃人肝,都通通清出了腦海,眼裏就只剩下一張清淡柔和,曬出了淡淡紅暈的臉頰。
這張臉就是要吃他的心肝,他都心甘情願,雙手奉上。
完了,重九心想。
他假裝滿不在乎,手心卻不由出了汗,突然又有點結巴:“行,行吧。那說好了,你非要留下,以防萬一,得……得讓我和你同宿一屋,我好保護你。”
他說完向虛雲瞄去,有些後悔,怕他不答應。
剛要改口,虛雲卻抿了抿嘴,點點頭:“……嗯。”
重九被猝不及防的幸福砸得有些頭暈目眩。
這是真的嗎,真的有這種好事嗎?和虛雲住在一起?他恨不得也朝這金像拜一拜,都是托您老人家的福啊!
“來來來!吳小海!快,給虛雲大師騰個地兒!”
生怕虛雲反悔,他抓起小和尚手腕,高聲嚷嚷着,讓那青年給找個能落腳的荒屋廢院。
吳小海忙引着他們去了。
蕭倚鶴卻開始懷疑貓生:我為什麽在這裏?
啧,突然牙疼。
看着兩人牽起的衣袖,他往虛雲衣襟深處縮了縮,眼不見心淨,舔了舔爪子,又突然有點想起自家師弟了。
薛宗主還在外面痛苦聽經,也不知道聽得怎麽樣了,有沒有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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