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無緣修佛 等我回家
兩人在蓬溪縣收拾了一間無主小屋, 一住就是四年。
百姓們一開始害怕神君降罰,家家戶戶閉門不出,三天兩頭想着花樣要将他們趕出蓬溪縣。但奈何虛雲天生一副好脾氣, 軟棉花似的刀槍不入,又會些醫術,常常不計得失幫助鄉裏。
用重九調侃他的話來說,菩薩下凡也不過如此。
但好在城裏尚有如吳小海一樣明理的年輕人,早就看那邪神不對, 願意跟随虛雲。
虛雲便帶着他們開墾耕種,重拾田農。等到時節适宜,又收拾了蓮池, 将蓮藕栽下。蓬溪縣多水,這些白蓮藕不需要怎麽管,第二年就能布滿水面,長勢十分喜人。
農耕閑暇, 虛雲便在城中搭一涼棚講法,他常年雲游,所見即所得, 枯燥的經文融合各種禪意故事從他口中講出, 連重九這等一聽念經就發困的壞學生, 都能津津有味地聽上一下午。
等到蓮藕收成,重九就幫着他收藕, 推到鄰縣去賣,再順路買回一些米面布匹,添置家用。
也難得過了幾年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
若是有人一日兩日對他們好,百姓或許難以領情,但若是年複一年如此, 便是那最頑固的老廟祝,對虛雲二人的臉色都好看了許多。
時隔多年,蓬溪終于過上了一個豐收年,百姓們終于不再提及那吃人的邪神,一切都仿佛回歸了正途。
被縣長邀去吃過年夜飯,重九又被同齡的年輕人們拉去胡鬧了一晚上,酒酣之時還相約到神廟,推到了那早就看不順眼的金像,乒乒乓乓地砸了個稀巴爛。
重九踩着邪神的一顆金頭,指着天,說要捐錢築一尊無憂吉祥佛,比這個好看千倍。
小夥子們哈哈大笑。
過了子時,炸了爆竹,才姍姍歸家。
虛雲避靜,不愛同人熱鬧,早早就回來了,正在鋪床。
突然腰上一緊,一人從背後将他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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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雲吓了一跳,随即聽到來人熟悉的哼唧聲,聞到一股濃郁酒香。他脫不開身,不由皺了下眉頭:“……你喝酒了?”
重九被吳小海他們灌了一肚子家釀,有些暈暈乎乎,像抱着一捧被陽光曬過的棉絮,覺得香噴噴軟綿綿。他傻兮兮笑了幾聲,将下巴落在虛雲的肩膀,又心虛又蠻橫地道:“啊?是啊!喝了,怎樣?”
舌頭都大了。
虛雲哭笑不得,轉身去給他倒茶醒酒。
誰知重九不許,攔腰将他一拽。這厮力氣極大,虛雲猝不及防摔倒在床上,來不及說話就被他擒住胳膊,兩手被交叉摁在頭頂,一張酣醉的臉越趨越近。
重九一襲新裁的缥色衣袍,秾纖得衷,本就生得一張逍遙面,此時衣襟在與人喝酒打鬧時掙扯開了,更是松松垮垮,露出一截與虛雲截然不同的瑩潤肌膚來。
虛雲被他近在咫尺的酒氣一熏,心裏往下沉,又砰砰亂跳:“做什麽,快放開……”
但重九只是歪着頭看了一會,就枕在他胸口,小聲道:“我不放。我放開你又要走了,還要叫我施主……我不讓你走!我也不是什麽施主!”
“……我不走。”虛雲低頭看他,有些無奈,“你先起來。”
重九又擡起眼睛,定定地盯着他,意識有些迷離,過了會,他窸窸窣窣地在身上摸找什麽,直将衣衫扯得淩亂大開,才掏出一物往虛雲手裏塞去。
虛雲被迫接下,拿起來一看,竟是一串紅瑪瑙持珠。
石榴紅的瑪瑙每一顆都被人精心打磨,純粹剔透,似蘊藏着一抹抹雲霞璀璨,鎏金刻着六字大明咒。挂在虛雲掌上,竟也無端襯得他白皙了許多。
虛雲往日所用的菩提子,多是十八子,意為六根、六塵、六識。而這串持珠,卻平白多出一顆來,還用了一根紅絲繩串起,顯然不大合規制,而且太過于貴重。
他才要說什麽,卻摸到那多出的一顆瑪瑙與別的不同,刻着一個“溯”字,指腹擦過,泛起流螢般的光輝。
“這是我的名字。”重九勾弄着持珠的另一端,繞在指上,低聲說,“你若想我了,念一聲‘阿溯’,無論發生什麽,無論我離得再遠,都能聽見。”
他想一出是一出,說着跳下床,搖搖晃晃跑到了院子裏,貼在牆上兩手作喇叭狀:“虛雲,你試試!”
“……”虛雲的手微微攥緊。
重九扒着窗臺露出雙眼睛,無聲地催促他。
良久,重九坐在院中窗下快困過去了,識海中才傳來一聲帶着羞赧的低喚:“……阿溯。”
重九開開心心地笑了。
過了會兒,虛雲走出來,将他背回床上蓋好被子。自己則坐在床邊擦着瑪瑙持珠,緋珠紅繩,像月老廟前許願的因緣牽,正發呆,重九翻了個身,抓住了他的手,夢裏嘀咕道:“你修佛……我護着你……”
虛雲将瑪瑙持珠收起,撥開他的碎發:“我已無緣修佛。”他嘆了一聲,“……我心中有了雜念。”
重九唔唔兩聲,沒有醒轉,只有蹲坐在小櫃上的“珍珠”聽見了他近乎呢喃的低語。
蕭倚鶴想,佛子原來也會動情。
一屋一田,兩人一貓,日子本來可以這樣安安靜靜地過下去,然而好景不長,正是這年的夏天,蓬溪縣雨水暴漲。
天雷陣陣,虛雲自睡夢中驚醒,冒雨打開院門,看到滿臉焦急的吳小海。
吳小海抹了把臉上的水:“大師!蓮池的小堤決口了,混着淤泥的水倒灌進周遭的田地裏,一下子沖毀了十幾畝菜畦!”
虛雲心裏咯噔一下,披起雨蓑便要出門,重九近日自覺經脈裏的瘀滞有所好轉,便嘗試着打坐修煉,眼下正在入定,對外事一概不知。
便沒有叫醒他,只留了張紙條:“阿溯,我去蓮池看看。”
一頓筆,想了想,又加了幾個字。
“等我回家。”
然後便帶上門,匆匆跟着吳小海去了。
虛雲摸了摸臉,他第一次寫“回家”這樣的字眼,有些陌生,又有點期待,又想重九醒後看見會是什麽表情,“等我”這樣的字眼會不會太孟浪了?
一路上虛雲胡思亂想,直走到河邊,被嘩嘩倒流的泥水驚醒,才見現狀之凄楚。
不少百姓正捧着毀壞的秧苗大哭。田地菜畦淹了不說,蓮池也毀了大半,離河岸近一些的房屋也有垮塌的風險。
虛雲收起多餘的心緒,一門心思先處理眼下亂況,其他人幫着搶救田地,清理淤泥,将驚慌失神的百姓拉離河岸。
到了後半夜,雨水漸漸地息止,吳小海見人手不夠,朝虛雲喊道:“大師,雨停了,我再去叫一些人過來!你也不要離水邊太近了!”
虛雲頂着狂風揮了揮手:“知道了!”
吳小海剛走不久,虛雲正仰頭看着雷鳴陣陣的天空,思考天亮後該如何整治田地、重築蓮池——突然遠處“轟隆”一聲巨響!一道炫目的藍紫色閃光剎那映亮了眼底!
他看向那紫光爆開的地方,正是吳小海去的方向!
虛雲心中隐有個極壞的預感,拔腿便向那紫光處跑去,還未走近,緊接着又是數道驚雷落下,那紫光越來越大,滾成個丈高的紫火球,所到之處,瞬間燃起熊熊烈火!
一個婦人被衆人拉扯阻攔着,跌在路邊大喊大哭:“——小海!我的小海啊!當家的……”
虛雲一驚,是吳小海的母親!
一個裙擺破爛的少女恍惚地盯着火海,肘上臉頰都是擦傷,露出的小腿上有一塊燒焦的皮肉,仿佛是臨危之際被人用力推出來的,她吓傻了,面色發青,哆嗦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火球越滾越高,眼看着要吞噬一整條街,向人群襲來,虛雲一把拽起婦人:“先離開!”
跑了沒幾步,那火球“砰”一聲炸開,巨大的熱浪将衆人拍向四面八方,虛雲亦被掀出數丈,後背和後腦撞在一只石磨上,疼得他幾乎昏厥過去。
兩眼昏花之時,百姓之中有人尖叫:“……是神君!神君降怒了!”
驚恐之中,人們又一次想起了當年神君第一次降怒,也是揮揮手招來一道驚雷,劈得地面焦黑,還燒去了廟祝的半身袍子。
有人點了點身邊的人,戰戰兢兢道:“吳小海,和那幾個……都不在。”
衆人四下一望,更生出了恐懼之心——那幾個年輕人,正是天天跟在虛雲屁-股後頭的!就是他們砸了神君金像!暴雨,大水,天雷,野火……一下子全都對號入座。
人群裏一頓叽叽喳喳,百姓的惶恐攀升到極致,紛紛朝着一片陰雲密布的天空磕頭,乞求神君不要怪罪。
……不是的,這不是什麽神怒。
虛雲支撐着想要站起來,但很快就天旋地轉,他再度跌在地上,努力地張了張嘴,但是疼痛讓他說不出話來。他伸手一抓,滿縫鮮血和焦土。
好似這四年多來的努力,都如同這場天降野火一般,焚成虛勞。
氣息奄奄的虛雲被人抓起來,拎着領子質問。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天雷轟隆一響,天際猛地炸亮,廟祝回想起上次自己險些被雷火燒死的時候,吓得渾身顫抖:“不是我們,不是,是他蠱惑我們背叛神君谕旨!”
虛雲後腦不住地流血,臉色慘白,微弱地搖了搖頭:“這只是地滾雷……”
然而一番喧嘩之中,他的聲音根本微不足道。
失去了兒子的吳小海母親看向虛雲,眼裏流露出怨毒的光芒,尖叫道:“都是他,是他蠱惑了我的兒子,害小海枉死!将他扔進天火裏,向神君賠罪!”
“對,賠罪……”
一群人似終于回過神來,七手八腳地上來捉住他。
虛雲微微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但很快他微末的掙動就被一頓五花大綁所鎮壓,甚至不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
與虛雲重九相熟的年輕小子們從河邊趕來,見到火光沖天,大驚失色,可還沒沖過來,就被長輩們按在地上。
他擡起臉叫道:“住手!你們做什麽!”
周圍七嘴八舌地道:“旺苗,你醒醒,他是妖邪!”“是啊,天降大雷,把吳小海他們都燒死了……”“是妖邪,神君發怒了!”“你別過去,小心死的下一個就是你!”
李旺苗剛掙脫,又被四五個人同時撲在身下:“你們瘋了嗎,大師對你們那麽好,你們怎麽能……唔唔!”
他的嘴被用力堵上,很快就被吓紅了眼的鄉親們拖走。
衆人看向縣長,問到底該怎麽處置虛雲。
縣長是個牆頭草,眼見天罰如此可怖,那些參與砸毀神君金像的人,已經燒死大半,他哆嗦了一下,看也不敢看虛雲一眼,潦草地揮了揮手。
李旺苗掙紮間奮力回頭看去,震驚地望着三五個男人似扔一袋豬草一般,将虛雲高高抛進了火舌裏。
烈焰如熾。
此時虛雲的手腕上還纏着瑪瑙持珠,重九說過,只要他喚一聲,無論發生什麽,他的“阿溯”都會不遠千裏回應他。
被抛起時,虛雲緊閉雙唇,咬住了牙關。
……他不想他的阿溯也被傷害。
落入火中的那刻,一道白影也跟着蹿了進來,用小小的身軀擋在他面前,撕咬他身上的繩索。
“珍珠?”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剎,虛雲仿佛看到一道缥色衣影遠遠地飛來,似落進他空蕩心原上的濕露,他的心纏-繞着大火,一下子寧靜下來。
原本,他是想在這裏定居的,将來還俗,就在城外湖邊建一個帶菜畦的小院子,紮幾牆籬笆,養上吵吵鬧鬧的雞鴨,也給珍珠墊個柔軟的窩。
屋前栽下桂花,屋後種下葡萄。
此生他已對不起佛祖教誨,終究沒有斷得紅塵,卻不願再辜負重九深情。
可惜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阿溯……”
那是他最後發出的悲嘆,也是“珍珠”最後瞬間的記憶。
……
烈火不僅灼燒起虛雲的身軀,亦焚上蕭倚鶴的意識。
他如今身陷在“珍珠”的記憶當中,不知該如何脫離。珍珠投火護主,正當他以為自己也要跟着葬身火海……
“叮當——”
珠沉玉碎。
緊要關頭,蕭倚鶴的意識被一下子抽離。
烈焰灼上皮毛的場景依稀在目,他猛地一抽搐,坐起來,渾身還幻覺一陣陣火-辣辣地疼。好半晌才艱難地張開眼睛,不知今夕何夕,就感覺到自己被人牢牢鎖在懷中。
而這人氣息溫暖熟悉。
對方掌心流入的靈力入滲入幹涸沙漠的冷泉,澆滅了他的灼熱。
在瑪瑙持珠裏做了好幾年貓,猛地回到長手長腳的人軀,還有點不習慣了。又突然覺得還是當貓舒服,想睡哪裏睡哪裏,想咬誰就咬誰。也不必去在乎誰的臉色。
蕭倚鶴可惜了一陣,又松了口氣,重新向後一栽,躺回薛玄微的臂彎,扭頭埋進他胸口。
不敢看他的表情。
躺在薛宗主懷裏,他都隐隐感覺到了周圍的低氣壓,快要将小殿凝出霜花來。
當然,蕭倚鶴是能想象到的,自己偷偷解開客房禁制,偷偷跑出來……薛宗主一定很生氣,或許還生氣到要打他屁-股。屁-股不是不能打,但是不适合在這裏打。
蕭倚鶴閉着眼,耳朵尖發紅,不要臉地道:“……喵~”
顯然,薛宗主渾身都僵了一下。
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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