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五感不全 這般美貌的郎君,我怎麽舍得……
蕭倚鶴在他心口蹭了幾下, 是貓一樣由耳及額,頂在他胸前亂揉一氣的蹭法。薛玄微雖沒養過貓,但他常年豢鶴, 寵-物讨好主人時親昵的動作大同小異。
薛宗主以為他又被什麽魇住了,面色有些複雜,良久擡起手在他頭上摸了摸,以示安撫。
蕭倚鶴心裏發笑,心想這下他總不會張嘴就要斥責自己, 這才狀若渾噩地眨了眨眼,揉着腦袋道:“嗯……薛宗主?你怎麽在這裏?”
果然,薛玄微沒有興師問罪, 只是撇去一眼:“感應到你我之間魂契動蕩。”
蕭倚鶴輕咳一聲:“發生了一點點意外。”
此時重九,或者說“白溯”,還倒在地上沒有蘇醒,許是方才意識被一同拽進了持珠當中, 又重歷了當年噩夢,受了頗大的刺激,一時醒轉不過來。
想及那被解的破破爛爛的客房禁制, 以及方才小殿外的打鬥痕跡, 更不提一進來, 就見他們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一點點意外?
薛玄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等着他能如何解釋。
蕭倚鶴從他懷中坐起, 一把拉過薛玄微,将自己額頭貼了上去。
秋深露重,他又在地上躺了許久,額頭有些涼。薛玄微胸腔內猛地撞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品味這個距離下的暧-昧氣氛——下一刻, 一段記憶從兩人相貼處鑽了進來。
持珠當中虛雲的故事在腦海中完整而飛快地展開,他瞬間便知曉了此間的來龍去脈。
蕭倚鶴無奈地笑了笑:“就是這麽一回事。”
“白溯……”
蕭倚鶴問:“認識?”
薛玄微道:“只是聽說過,長陽白家的小公子,早年因為殘殺同門試藥而被長陽門驅逐。據說後來逃脫了,從此銷聲匿跡,再無蹤影。”
蕭倚鶴又打量了一眼重九,搖了搖頭:“不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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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事所見,的确不似殘暴之徒,殘殺同門一事其中或有隐情。”薛玄微:“只是沒想到他竟出家為僧,躲在此處。”
“他可不像是出家為僧。”蕭倚鶴站起來,伸手過去,毫不見外,“有捆仙索嗎?”
“……”薛玄微取出一捆。
蕭倚鶴三兩下将重九雙手綁了,蹲在他身邊一頓翻找,将他身上暗藏的銀針暗器毒粉等,七七八八十幾樣,抖落了一地:“嚯!你見誰家當和尚,還揣着這些玩意的?”
薛玄微也注意到了倒在地上的“虛雲”:“前殿的佛像,确實與他有幾分相像。”
“他就是想讓蓬溪縣人贖罪吧,才把佛像塑成虛雲的樣子。”地上一顆佛珠被薛玄微劈作兩半,其中尚且還能感受到一絲未散淨的“珍珠”的氣息,蕭倚鶴撿起來一拼,合成一個“溯”字。
說着話,重九醒了,見到手裏捏着瑪瑙珠子的蕭倚鶴,登時一個彈起,剎那一道劍影飛來,劍刃貼近了重九的脖頸。
劍光映進薛玄微的眸中,他冷清一聲:“勿要亂動。”
重九僵住,随即感受到了自身側傳來的威壓,這才了悟,憤憤道:“你們不是……”
“你煉器水平萬裏挑一,看人眼光卻不怎麽行啊!”蕭倚鶴挑唇,将手裏的瑪瑙珠子交給薛玄微,順手朝他下巴輕輕一勾,“我們自然不是——這般美貌的郎君,我怎麽舍得叫他去做大和尚?”
蕭倚鶴的指甲若有若無地搔刮過。
薛玄微默了默接過珠子,不再看蕭倚鶴似笑非笑的眼神,随他胡言亂語調戲自己。垂下視線,觀察兩半珠子,忽察覺到一絲異樣,于是指間稍稍彙上靈力——
瑪瑙應聲而碎,一縷青煙飛出,在衆人頭頂徘徊片刻,猛地紮入虛雲體內。
“虛雲!”重九愕然地睜大眼睛。
——竟是虛雲的一片魂魄。
怪不得他苦尋多年都沒有找到,原來是被封鎖在了持珠當中!
重九懷着某種期待,緊緊地盯着他為虛雲煉就的軀殼。
“虛雲”指節微微蜷縮,動了一下,随後僵硬地坐起……不多時,他垂落的眼睫倏地顫-抖幾分,便在三道目光之中,如羽扇一般緩緩地張開了。
重九張了張嘴,卻過于激動,沒能說出聲來,只艱難地哽咽了一下。
半晌,他輕輕喚:“虛雲?”
虛雲沒有應,只是坐着發呆,似乎還不能理解當下情況,過了很久,才兩手摸索着站了起來。他轉了轉臉,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蕭倚鶴等人,雙眸漆黑,沒有光澤。
因為什麽也看不見,也聽不見,他只好繼續發起呆來。
重九深呼吸幾下,走到他面前,用衣袖碰了碰他:“虛雲。”
虛雲吓了一跳,往後退開半步,但又隐約感覺到什麽似的,往回挪了挪,兩手試探出去摸了摸,小心翼翼開口:“……阿溯?”
新得的軀體,或許還沒有适應,他嗓音微啞,因為耳朵聽不見,咬文嚼字有些不着調……但是聲線尤其熟悉。
蕭倚鶴樂道:“喲,小聞道的聲音呀!”
薛玄微轉頭,見他是典型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重九熱淚盈眶,想去摸摸他,但動了動才想起手腕被捆仙鎖綁着,他回頭看向蕭倚鶴二人,目中微露懇求。
蕭倚鶴“啧”地一聲,朝薛宗主挑挑眉,俨然是一副要掏出花生瓜子小板凳的看戲架勢了。薛玄微一陣無言,擡袖一拂,兩道金環分別扣上重九雙腕,而捆仙鎖應聲而落。
金環是太初劍宗獨門禁锢之術,兩袖一掩便看不出了——既牢固,又體面。
一松綁,重九迫不及待地握住了虛雲:“是我,是我。”
虛雲歪了歪腦袋,鴉雲似的眼眨了眨,很快蒙上一層水霧,依舊操着朝聞道的聲線用一股奇怪的“口音”道:“你怎麽也下來了,你快回去,別讓鬼差看見!”
他說着把重九往外推。
——他還以為重九也死了,還以為自己是在地府中。
重九哽了一下,要張嘴解釋什麽,但想起他五感失卻,此時說什麽都聽不見,便轉而翻轉開他的手掌,在手心裏寫劃起來。
他見虛雲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又呆呆地皺起眉頭,知道他素來反應不快,又從沒有見識過道門中的玄法,一時半會怕是對自己“死而複生”一事消化不了。
蕭倚鶴見他寫完,覺得此間了結得差不多了,便悠悠地說:“可以了?那我們換個地方吧!”
……
幾人行在山道上。
由于重九被金環鎖住了靈力,只能步行,而他又緊緊握着虛雲的手,一步三回頭,恨不得将前路上的每一寸都掃幹淨。
蕭倚鶴一夜未睡,正困得上下眼皮打架,直想找個竹竿把自己撐起來,他心浮氣躁,回頭猛地一喝:“白溯!你是怕地上的沙塵絆了你家小和尚的腳嗎?”
正在彎腰撿前方石塊的重九:“……”
他吼完轉頭看向薛玄微,肩膀寬闊,脊背挺立,一襲薄僧衣底下露出隐約兩道肩胛,線條優美卻不淩厲……總之看起來就很好睡。
蕭倚鶴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背不錯眼,有什麽野心昭然若揭。
薛玄微一直走在前面半步,并未看他,都能感覺到來自背後的視線,便是想不知都難,他慢慢停下,嘆了一聲,緩緩側開半步蹲了下來。
蕭倚鶴眼角湧上笑意,一個猛子跳上他的背,自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将沉甸甸的腦袋擱上去。薛玄微被壓得晃了晃,不得不伸手将他大-腿托住,往上抱了抱。
蕭倚鶴趴在背上,朝陽自天際升起,在他眼中輪轉出又淺至深的光輝,有什麽東西在他眸底化開了。他好玩地捏了捏薛玄微半透明般微紅的耳尖:“薛宗主。”
薛玄微沒有抗拒,應了一聲:“嗯。”
蕭倚鶴說:“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
薛玄微:“嗯。”
“嗯?”蕭倚鶴不滿地輕掐他一下,“就會“嗯”,是什麽話你都不知道,你就‘嗯’?”
薛玄微的耳朵被他掐紅了,淡淡出聲:“什麽都可以。”
“……嘴這麽甜。”蕭倚鶴心頭微動,環住他脖頸貼上去,便不松手了。
待薛玄微再與他說話,耳邊只傳來微微規律而輕沉的呼吸聲。
帶着重九和虛雲回到客棧,已經是晌午。
南榮恪揣着傷藥走進來,隐約聽見朝聞道的聲音,立刻轉了進去:“朝聞道,你好……”他一頓,盯着發出“朝聞道”嗓音的小禿驢,目瞪口呆,“……了嗎?——你誰?!”
虛雲乖乖坐着,一手害怕地扯着重九的衣角。
朝聞道已經聽宋遙講過緣由,此時對虛雲搶走他聲音一事,同情大過于惱怒,又因他能用自己聲音說話,感覺上很新奇,便一直盯着他看。
見南榮恪回來了,拉着他比劃解釋了一圈。
虛雲不安地喚道:“阿溯,我們在哪裏?”
他語氣虛弱而飽含情誼,就好像是朝聞道本人似的,南榮恪打了一個激靈,渾身上下都難受得緊,幹巴巴問道:“那他什麽時候把聲音還回來?”
朝聞道茫然搖頭。
“……”南榮恪氣道,“你怎麽一點也不着急!”
蕭倚鶴歪靠着薛玄微,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瞧向重九:“說說呗?後頭發生了什麽?我出來的太早,後頭的都沒有看見。”他嘀咕道,“小珍珠真是只傻貍奴……一只平凡的小貍奴能做什麽呢?”
他說起貍奴,薛玄微就回憶起持珠記憶中,珍珠投火***的一幕,眉心不由皺起,不動聲色地以魂契之便查探他的魂魄,見無恙才放下心來。
重九正不見外地摸起茶壺,給虛雲倒茶。
心知這一屋子的人都實力不菲,恐怕自己都打不過,沉默了一會才道:“那日我在房中打坐,并不知外界發生了什麽,直到感覺持珠有異,才匆忙趕去……”
他頓了頓:“但是已經晚了。”
……重九飛奔去時,只見一片殘垣斷壁,大火紛飛,一群人圍着一片火海瑟縮畏懼。他困惑地看了一眼,只看到火光裏一抹虛影,當即腦袋裏嗡得一聲,便要沖進去。
百姓已經被妄想出來的天罰駭得失去理智,見他出現,将他死死拉住。不知是誰眼疾手快,在他身後猛地一棍子,将他徑直敲暈過去了。
再醒來時是在亂葬崗——許是這一棍子敲得有些狠,血流如注,人們就以為他死了,将他随便一丢。
重九漏液回到城中時,天火已經滅了,他恍恍惚惚來到廢墟,扒開層層餘燼,只找到幾片殘骨和半只手掌。幾根手指焦黑蜷縮,死死勾着一串紅似烈焰的珠子。
瑪瑙持珠上被重九施下了靈力,沒有被燒壞。
他的小和尚,死時手中緊緊攥着他倆的信物。
重九心痛至極,就只剩下麻木,他無聲地收斂了虛雲的屍骨,撿回他尚未走遠的魂魄,鎖進靈囊。又花了四五年時間,想辦法為虛雲重塑肉身。
重塑肉身所需的材料不易收集,等他煉好軀殼,已經十年過去了,而虛雲魂魄長久逗留人間,開始動蕩不安,亟需大量烏藥定魄,重九只好又來到天臺山。
他鬼使神差地回到蓬溪縣。
只是當他踏入這個令他痛恨萬分的地方,卻發現蓬溪早已煥然一新,那些人早已将他們忘了……而一切不過才過了十年,區區十年而已。
重九攥緊了手指:“人就是這麽的可惡,他們毫無悔過。”
“阿溯?”虛雲察覺到,不似活人般冰涼的手指輕輕撫上,将重九手指掰開,攏進自己掌心。他無知無覺,也不知道周圍還有什麽人,滿心滿意都是重九,朝着他笑得十分安寧。
重九難受了一下,低聲道:“我的虛雲,明明是個只會念經的小和尚而已。他什麽都沒有做錯,那些人憑什麽這麽對他!”
他看着虛雲,冷嘲一聲:“……他總說他愛衆生,可衆生何曾愛過他?”
“所以我決定留下,收拾了一座荒廢的空廟,塑金身,開經殿,讓他們日日對着虛雲磕頭跪拜!”他繼續說,“也因為,我終于将虛雲的靈魂渡到新的軀殼中,卻發現……”
蕭倚鶴道:“發現他的魂魄少了一片,根本無法醒來,而且五感不全。”
重九點點頭。
所以他不得不留在蓬溪,抱有一線希望,繼續搜索虛雲遺失的那片魂魄,同時開始在蓬溪人中挑選适合的五感,将其奪走,以供虛雲使用。
重九說:“但是我挑了很多年,得到的五感始終與他不融,直到你們出現。”
他看了看朝聞道,“我感受到他的聲音裏有着巨大的靈力,而他又對我毫無防備。我恨蓬溪人,所以原本只打算奪蓬溪人的五感,但是……實在太誘-惑了,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也許錯過了他,虛雲再難找到合适的聲音。”
南榮恪氣得要上去打他,卻被朝聞道拉住,摁在身側。
“就你好脾氣,”南榮恪悶悶地說,“你不這麽好騙,他也不會得手!”
朝聞道“好脾氣”地拍拍他的肩:“好啦!”
“……”南榮恪氣得更加上頭了。
前因後果已經盡數湊齊,衆人均沉默了一會。
按道門規矩說,重九雖未及傷人性命,卻也算是在人間作亂,雖然這“亂”連蓬溪本地人都沒有察覺到。法理上,應該将他押回道門,再做發落。但情理上,是蓬溪人思想愚昧,害了虛雲性命在先,真要罰得重了,又于心不忍。
可是如果不罰,将來若有其他人再犯……修士與凡間百姓之間力量懸殊,即便是再普通的修士,在凡人眼裏都足以稱得上是“神仙”,一舉一動都牽扯甚多。
這也是歷來道門都高居深山,自斷紅塵的緣故。
重九這事……總不好開了先河。
蕭倚鶴若有所思地看向薛宗主。
“……”薛宗主對上他的眼神,立刻知道他肚子裏蛔蟲又往哪鑽,出聲道,“先将他押回太初,再做處置。”
押回太初劍宗,不就是薛宗主地盤了麽,想怎麽處置怎麽處置。至于原則麽……“薛宗主”三個字就是原則。
蕭倚鶴欣慰一笑。
處置的事決定好了,蕭倚鶴轉向虛雲,仔仔細細地将他觀察了一遍,心道這幅軀殼确實是太逼真了,簡直同活人一模一樣,甚至皮膚更細膩,膚色更白皙。
只是缺少了點活人該有的熱乎氣而已。
他鑽研精神又上來了,摸着下巴沉思了一會,還是想不通是如何做到的。若是早知道有這種辦法,他何須跟薛宗主結契,依樣捏個身體就是了,還能捏得同原來的自己一模一樣。
這麽一想,又有些心動。
“蕭山主”不說名聲如何,姿容上好歹是道門公認的“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當年與薛玄微是一門雙美,稱得上劍神山的門面!
總比“宋遙”這具小矮瓜身材強太多了。
蕭倚鶴沉迷于自己的美色,笑眯眯地問重九:“你這重塑軀殼用的是什麽辦法?方不方便說給我們聽聽?我倒不是對什麽重塑美貌感興趣,就是單純地好學。”
重九:“……”
薛玄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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