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後會有期 吃了嗎?不如坐下來一塊吃點……

薄暮冥冥。

蕭倚鶴從一千個禿驢對着他念經的噩夢中驚醒, 耳邊終于清靜,捂着胸口拍了拍壓壓驚,回過神來見窗紙蒙着淡淡煙霞色, 他猛地坐起來,匆匆往腳上套襪。

還沒出門,就被薛玄微堵了回來。

薛玄微将他看了看,領松帶斜,兩襪一高一低, 問道:“做什麽去?”

蕭倚鶴向外頭張望幾下,又倒回來看他一夜之間長出的頭發,伸手揪了揪看看是真是假:“朝聞道和我小道侶呢?”

四周溫度驟降, 薛玄微臉色一沉,口吻不涼不淡:“死了。”

蕭倚鶴:“……”他一瞥薛宗主神色,重新組織語言,“咳, 小朝道長和您家南榮大侄兒呢?昨天不是約好一起去逛社日嗎?”

薛玄微這才面色好轉,提着一份碩大的食盒踱進門來:“他們早已經結伴去了,你睡到這個時辰, 社日花車都已經游完。你再晚起一會兒, 連街上的夜市都要散了。”

“我睡了這麽長時間?你怎麽都不叫醒我!”蕭倚鶴有些失落, 轉而又不滿地嘀咕起來,“沒義氣的家夥, 看花車都不帶我!”

罵過南榮恪,蕭倚鶴轉頭看過,見他從食盒中掏出七八道菜,一一擺在桌上,幾乎鋪滿, 都是天臺山周縣的時興菜,還有兩碟看起來就軟糯彈牙的點心。

薛玄微掃了他一眼,覺得那兩人挨罵挨得有些冤枉,“喊了,沒喊醒。你困得心煩,還說便是天裂了地崩了也不要叫你起來。他們一人吃了一次閉門羹,只好自己去了。”

蕭倚鶴:“…………”

他好奇問:“你頭發真的假的?”

薛玄微:“假的。”

蕭倚鶴知道他是在逗自己玩兒,看得出是靈力催生的,比以前短了一截,他搖搖頭道:“啧,可惜了,昨天的大和尚滋味多美……可惜了。”

他說了兩遍“可惜”,看來是真的很可惜。薛玄微吸下一口涼氣,不與他計較,但重重一聲拉開凳子:“過來,菜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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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倚鶴長嘆:“唉!”

他揪着薛玄微頭發玩了會,才轉臉去看他打回的菜。

一早來蓬溪縣時,聽說社日熱鬧,還有半年一次的大市集和花車游街,心裏盼得緊呢,誰想竟然一口氣睡過了頭。菜倒是好菜,還熱乎着,他抄起筷子,夾了兩個琥珀芋球塞進嘴裏,鼓着兩腮憤憤地嚼。

一道流彩自薛玄微掌心飛出,映到房間那面空曠的牆壁上,逐漸變幻出幾個垂髫小童的模樣,那厚實牆壁仿佛成了一張皮影大帛,“小童”們拿着娃娃和糖葫蘆,在張燈結彩的街道上奔跑。

突然前頭一個跌了一下,糖葫蘆摔碎了,傷心得哇哇大哭,後面幾個跑上來,交頭接耳地哄了他一會。不多時,街上人影多了起來,黑壓壓地簇擁着一個慢吞吞的花車,花車上扮演土地公婆的挎着籃子往下丢糖。

好一副栩栩如生的花車游街圖。

他眼睛盯着牆面,琥珀色的糖漿沾在嘴上也不自知,薛玄微突然湊上去:“這個喜歡?”

蕭倚鶴點頭,又往嘴裏塞了個栗子:“嗯,熱鬧。”

“還有更熱鬧的。”

聲音驟然變近,蕭倚鶴一回頭,險一口嘬到他臉頰。他筷子舉在半空,下意識舔了舔嘴上的甜汁兒,打了個嗝:“……什麽?”

薛玄微伸出一根手指,淩空一劃,只見牆影中翩跹飛出一名玄衣劍客,衣帶如仙,氣貫如虹,濤濤劍意旋起花車千百朵,正是“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兩旁圍觀行人高聲喝彩。

蕭倚鶴拍手道了聲“好”!

也心癢難耐,手中筷尖一挑,又一道流光彙入牆壁,便見從人群中一位白衣少俠猛地踏檐而出,亦抽-出腰間寶劍,勢如冰雪席卷而上。

黑白雙影頃刻便糾-纏起來,霜花撞着粉霧,纏旋轉繞看似柔綿,實則下一刻,劍勢陡變!星河震蕩,兩人劍鋒铿锵交錯,如巨浪翻天,掀出鯨吞虎噬之勢!

人群仰首躲避,一陣驚呼。

一道劍浪漫天鋪下,眼見黑色衣影被淩厲劍意逼至瓦沿,似乎就要這麽跌落下去了。

薛玄微欲就此收手,順勢敗退,轉眸間,看到他眼底發亮,握着一節粗糙打磨的竹筷,卻仿佛回到了過去,依舊是那個無堅不摧、戰無不勝的蕭倚鶴。

薛玄微嘴角微微一揚,又勾起指節,同時牆上黑衣劍客離地一尺之時猛地躍起,一去劍決浮雲。

“锵——!”

牆上兩道巴掌大的小影之間勢均力敵,衣帶如飛,殺了數百招實難分出伯仲。

但最終,這場比試還是以蕭倚鶴手指突然抽搐,而草草終結。

只聽筷節咣啷摔落在地上,他一手撫胸,心口起伏微喘,急急地咳嗽了幾聲。但臉上的表情卻是興奮紅潤的,頗有些意猶未盡之意。

薛玄微按在他背上,拍了拍:“好些了?”

蕭倚鶴點點頭,平緩了片刻,右手微蜷,還沒細看就被薛玄微接了過去,慢慢地将他痙攣的指關節揉開,一根根地搓出白裏透紅的暖色。

他另手托腮,歪頭看着薛玄微笑了會,出聲叫他:“哎。”

哎什麽哎,薛玄微瞥了他一眼。

蕭倚鶴繼續說:“弄點酒來呗?”

薛玄微頭也不擡:“你不宜飲酒。”

蕭倚鶴:“就一壺……”他觀察着薛宗主臉色,恨恨道,“一杯……一口!一口還不行嘛!這麽多菜,你叫我幹吃?”

薛玄微不欲理會他,總之他就是這種脾氣,鬧上一小會就過去了,正打定心思——忽地桌下伸來一物,鑽進衣擺裏,在他小腿往上輕輕蹭了一下。

兩根手指也捏住了自己的一點點袖角,撒嬌似的扯了扯,慢悠悠地咬着字:“薛……宗……主……”

“……”心裏被狠狠撓了一下。

他一忍,二忍,實在是忍無可忍,将人拎到身前,還沒教訓,蕭倚鶴卻順杆往上爬,坐到他腿上:“好不好?”

薛玄微有些晃神,擡手去摸他的臉。他沒躲,任一張帶着薄繭的手掌将自己揉了個遍,像是擦拭一只稀世的珍寶,蕭倚鶴不覺笑了起來,臉頰生熱,低頭看他。

“你是要把我捏碎不成?”蕭倚鶴問,“做什麽不端莊?你拿這種眼神看人,要是叫路上花花綠綠男男女女看了,是要把你撲進廂房裏的!”

明明不端莊的是他,坐人腿上要酒喝的也是他,結果先告狀的惡人還是他。

薛玄微将他摟進懷裏,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好想你。”

兩人之間那層尚未捅破的窗紙幾乎透明,已經薄得看不見,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師兄”,輕得好似拂過耳邊的一抹煙,頃刻散去。

蕭倚鶴沒答,卻是将額頭安安穩穩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抱着坐了會,蕭倚鶴問:“……我的酒?”

“只一壺。”薛玄微點頭。

他站起身,在蕭倚鶴興致勃勃的眼神中嘆了口氣,離開房間去取酒。

蕭倚鶴捧着臉,坐回凳子上繼續欣賞牆面上的流影,裏面那一黑一白兩個人影已經回到了人群中,跟在花車後面,白影人右手攥着一只糖人,左手掩在大袖裏,與身側玄衣相黏。

忽地人潮擁擠,白衣驀地絆了一腳,兩廂袖口卷起,露出了底下一雙緊緊牽連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他正美滋滋指揮着兩個小人兒越靠越近,外間緊閉的小窗臨風而搖,窗扇悄然無息地敞開,微涼的風息順着茫茫夜色靜靜地流入。

不甚明朗的月色下,遠遠傳來夜市散市的歸家聲,轱辘推行的車轍聲,以及——“嗖”,陡然一聲風破呼嘯,一襲深影刺破內外隔間的垂幔,如亘貫流星向他铮鳴而來!

殺氣鋒銳,掠出霜雪!

蕭倚鶴眼神瞬間淩厲,溫軟笑意散去。他猛地拍起桌上竹筷,在對方将一管細玉抵上他心口之前,竹筷上凝出的劍意以疾雷之速,刺向來人領口。

“噗嗤——”

延展的劍勢餘威刺穿衣領,劃破皮肉!

與此同時,蕭倚鶴一個踉跄,亦擡手捂住了自己的喉頸,絲絲鮮血從指縫間緩慢滲出。

空氣中漫開淡淡的腥甜。

蕭倚鶴眼皮掀開,睫下落着一撇濃墨似的陰影,盯着閃退至幔簾之外的人影,一字一頓地道:“寧,無,致。”

月光從窗口投入那方寸之地,由下而上,照亮了一張清風明月似的臉。

寧無致皮相清淡,五官單看來并不鮮明,但糅在一起或蹙或笑,便自然生出一派柔和,如松下之風。此時他挑起血污的衣領,似對頸前傷口有些苦惱,片刻才擡頭看來:“別來無恙,蕭倚鶴。”

“寧師兄,”蕭倚鶴望着他手裏玉簫,“吃了嗎?不如坐下來一塊吃點?”

“……”寧無致微笑,“多謝,不餓。”

“知我”玉魄折出兩人眼底一片雪亮。

蕭倚鶴轉起竹筷,見寧無致向側一避,當即凄楚道:“寧師兄,不吃飯也就算了,你我多年未見,你卻躲那麽遠,屬實令人寒心啊……”

末音擲地,蕭倚鶴眸中明滅一跳,猛地飛身而出。

寧無致握緊知我,招招回擋,冷冷道:“你殺不了我。”

蕭倚鶴心下微訝,寧無致不擅劍法,哪怕自己是還魂而歸靈元盡散,只要寧無致不以傀儡術人海戰術消耗他的精力,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

可眼前這個寧無致,俨然是劍術有成,即便是薛玄微在此,也未必能輕松取勝。

不輕松,卻不代表不可以。

蕭倚鶴盤算着,向門口瞥了一眼。

寧無致看穿他在想什麽,挑開兩根脆弱竹筷:“我誠然打不過薛玄微,遂早已在此間設下了隐匿聲息的陣法。此時你那好師弟正蹲在竈臺底下溫酒,一時半刻怕是回不來。”

“不過我勸你,不要指望你那好師弟來救你。”他搖了搖頭,意有所指地笑道,“他若是真與我打起來,還不知後悔的究竟是誰。”

竹筷咔嚓飛斷,蕭倚鶴手中一空,還要再去摸件趁手的東西,一道氣刃已經襲至眼前——被迫破釜沉舟之時,“知我”卻陡然一轉,生硬地避開了要害。

轉而徒手劈來,似要将他生擒。

蕭倚鶴縱然詫異,卻不及深究,他瞌睡一整日,自昨天起便未曾飲過薛玄微的血,本想着趁這機會就此戒掉,誰知遇上這種破事。

他這會兒靈元正焦渴着,難能與寧無致一直耗下去。

正待尋找退避機會,倏忽門外“咔噠”一響。

“宋遙小友,我自宗門回來,受玄微之托順便為你帶了一把劍,不知我能否進……”

蕭倚鶴臉色一變:朝惜之?糟了!

朝惜之修為不足,窺不破此間匿形陣法,但他一旦闖入,便給完好的陣法開了個薄弱口,以魂契之能,薛玄微若有所察,必然及時回轉。

只是……

——果不其然,寧無致也立時認清局勢,知道此行無法得逞,他不想眼下對陣薛玄微,只得暫退,便掉頭襲向推門而入的朝惜之!

蕭倚鶴距離門口并不太近,此時趕去已然來不及。

朝惜之一瞬間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着虛空之中破出一道兇戾黑影,一掌拍在自己胸口!

他猝不及防,猛地噴出一口濃血——

寧無致收回掌風,與倉促倒下的人影擦身而過,飛遁之前,他下意識瞥向朝惜之,一頓,微有些詫異:“……是你。”

蕭倚鶴一把拽住,叫道:“朝惜之!”

一聲嘯鳴,寸心不昧閃瞬飛至!寧無致眼見薛玄微回轉,沒空逗留,只回頭深深望了一眼,道:“後會有期。”

薛玄微落下,寧無致已經消失得無蹤無跡,他追了兩步,聽蕭倚鶴道:“別追了。”

他回到二人身邊,一手挽起幾乎昏迷的朝惜之,放在榻上,傳訊叫朝聞道帶重九回來,重九是長陽白家子弟,比之寧無雙在醫道上的修行更勝一籌。

護好朝惜之的心脈,回頭又見蕭倚鶴頸側亦血濡透襟,正跟個沒事兒人似的在屋裏轉來轉去,登時心下一沉,猛地将他扣留:“你受傷了?”

蕭倚鶴抹了下脖頸,平靜地哦了一聲:“不是他傷的,他壓根沒碰到我。”

薛玄微将他拽過來,小心翼翼擦去血跡,見一條扁細傷痕,還好不深,只是皮肉傷,他皺眉道:“胡說,不是他傷的,還是你自己傷的?”

“……”蕭倚鶴正要反駁,卻愣住了。

對啊,那一擊發生時,寧無致速慢一刻,根本沒碰着,自己怎麽就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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