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一生歸宿 一條狗而已,今天不也巴巴地……
白弘便是那個百姓口中瘋瘋癫癫的小白老爺。
原以為這瘋癫只是誇張之辭, 如今一見,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死!哈哈哈哈!都死,都死!”青年拍着手又哭又笑, 還要撿石頭丢人,遠處就陸續亮起了火光,正是江翦帶着一隊弟子趕來,從薛玄微手下接過了白弘。
江翦命人将白弘看好,才折身揖道:“抱歉薛宗主, 是門人一時不查,看丢了大公子。”
如今的白弘,怎麽也難以與曾經那副嚣張跋扈的面孔對應起來, 重九表情複雜:“數年不見,他怎麽變成這樣了?”
老門主暴斃,新門主瘋癫,說出去本就是件不光彩的事, 更何況是在外人面前。江翦不願家醜外揚,見此情形也知道藏不下去了,只得嘆了一聲:“自老門主病逝, 大公子接管長陽門後沒多久, 先時只是脾氣古怪些, 後來就開始言語失常,不過半年就渾不知人。”
重九問:“阖家醫修, 就沒有能給他看的?”
江翦搖了搖頭:“都看過了,靈丹妙藥不知灌了多少,依舊毫無起色。”他看了一眼白弘,“往日這個時辰,他都折騰累了, 今日也不知怎的,突然發作跑了出來。”
那廂白弘還在手舞足蹈,被幾名弟子叫着“大公子”“門主”,跟哄孩子似的往他手裏塞些糖果機巧,才能勉強讓他安生一會,別再鬧騰。
江翦看重九在那出神,不由想他或許還對此處有些眷戀,又對他早日回歸本家燃起了希望,再一次試探地喚道:“阿溯,我知你心中不平,可是……”
重九臉上頃刻浮出厭煩,揮手制止住他繼續說下去:“父親本就不喜歡我,當年又是白弘親手将我趕出杏林城……”他手邊一直牽着虛雲,無論走到哪裏都不願放開,“若不是虛雲,只怕我現在早已被你們趕盡殺絕。”
他質問江翦:“白家與我早已恩斷。江師兄,你說,長陽門如何,與我有何幹系?”
江翦怔了一會,竟無話可說。
……長陽門對他,确然愧疚良多。
因為白溯與白弘并非一母同胞。
彼年,先門主白瀚風華正茂,儀姿甚美,就是憑着這秀氣容貌,得以求娶了丹霞谷視若珍寶的小女兒,便是後來人稱章夫人的。兩人鹣鲽情深,至少看上去如此,且章夫人轉年便誕下了長子白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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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丹霞谷的勢,寥落日久的長陽門慢慢地壯大起來,在淮南一衆道門之中也有了些名望。
但淮南諸門無人不曉,白瀚美其名曰是愛妻,其實則是懼內,章夫人打小嬌生慣養,脾氣自然驕縱跋扈一些,她指西,長陽門上下無人敢往東多看一眼。
外人還有暗中嘲諷的,說長陽門俨然成了丹霞谷的淮南分號。
這兩人若能如此白首齊眉,長長久久,卻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然而白弘九歲上下,章夫人因與白瀚争吵而攜子出走。
誰能想到,便因此被魔修所擄。長陽門并丹霞谷竭力搜援良久,也未曾找到母子二人下落,只再兇獸常出沒的叢林中找到一件血衣。
章夫人雖性格蠻橫些,修為卻并不強悍,有血衣如此,白瀚自然以為他們母子已橫遭不測。
而白瀚風-流氣盛,以前沒少背着章夫人與外頭的小妓偷-腥,如今沒了河東獅約束,更是光明正大。
沒多久見門下一藥鋪管事的女兒,明豔動人,如琬似花,某日多喝了幾盞烈酒,與管事的提起這事來。那管事本就存着巴結白瀚的心思,見狀立刻眉飛眼笑地将自家姑娘打包送進了長陽門。
白瀚慣會甜言蜜語,許了一生一世不相負,姑娘只是凡間小門小戶之女,性格溫婉也沒什麽見識,又被他哄得天花亂墜,自認為算是續弦,雖有些不好聽,但不丢人不犯禁。
她聽信了白瀚的花言巧語,沒辦什麽喜宴,也不懂什麽合籍,就與白瀚過起了日子。
說來也巧,這姑娘家姓張,與章夫人同音不同字,門人為區分先後兩位夫人,便私下喚她作小張夫人。
江翦便是這時候被小張夫人撿回去的,夫人見他洗淨小臉後機靈可愛,便做主将他留下,憧憬地說若将來腹中有了孩兒,還正好與未來的長陽門小公子做個伴。
小張夫人性情溫善,待他更如親子。
江翦還記得,他成功引氣入體的那天,歡喜鼓舞地去跟小張夫人炫耀。
夫人眼神溫柔地看着他,撫着剛剛隆起的小腹,誇獎他:“阿翦真厲害!等你将來長大了,做了騰雲駕霧的仙人。那時候,阿溯就要交給你了,你可一定要替我好好管他。”
“你與阿溯一起,好好打理長陽門……這裏真的很好,是我們的家,你們一定要好好照看。”夫人說,眼中充滿了莫名的眷戀。
那時候江翦并不懂,夫人只是一介凡人,會老會死,并不能像他們一樣永遠保持着青春美貌。
江翦也輕輕地摸了摸夫人腹中的小寶寶,還天真地以為,陪着夫人,守護着小主人——這便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歸宿。
然而這平淡順遂的幸福,江翦并沒有守護好。
生下白溯的那天,夫人難産而亡,只留下一個醜得如小猴的嬰孩在血泊中哇哇大哭。彼時的江翦很難說清自己究竟是什麽心情,只怔愣地看着門人擡着被白布遮蓋的夫人,封進了棺材裏。
他站在搖籃邊,看着其中睡得香甜的小嬰兒,也許那一刻,他心中對白溯就已經有了怨恨和不忿。
——就是他,帶走了自己心心念念尊敬仰慕着的人。
但他仍然遵循着夫人的心願,照顧白溯長大,看着他一點點從一個巴掌大的小猴子,長成一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眉眼間依稀有了小張夫人清新隽秀的影子。
……然而好景不長。
白溯四歲那年,白弘母子回來了。
據說是在一片魔氣滋生的裂谷附近尋得,二人被魔修擄去,佯裝棄道入魔,多年潛伏才得以逃出生天。章夫人受了重傷,恐道心崩裂;白弘亦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誰也沒能料到他們竟還活着,長陽門掀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風波。
小張夫人當年未與白瀚行合籍之禮,如今章夫人重新坐鎮,丹霞谷自然只認白弘一個外孫。這一下,白溯便成了身份最尴尬的那一個。
章夫人自覺命不久矣,擔憂白弘将來無法立足長陽門。又得知那一向唯唯諾諾的丈夫竟然在她失蹤後不久就轉結新歡,還生了個天資卓越的野種,自然視白溯為眼中釘肉中刺,非打即罵。
白瀚懼內,更懼章夫人背後的丹霞谷,不敢對小兒子有任何袒護,連小張夫人的碑都砸了去。
在最該天真爛漫,受爹娘呵護的年紀裏,白溯便猛地從錦繡華堆跌落泥淖,從人人視若明珠的長陽門少主,變成了章夫人與白弘口中的“野種”和“私生子”。
……明明不是這樣的。
江翦有心,但無力,那時的他在白瀚身邊根本說不上話。
白弘甚至罵他道:只是白溯的一條狗,還是只會狂吠不會咬人的無能的狗。
直到江翦想盡辦法,用盡手段,日日殚精竭慮巴上結下,終于成功慫恿得白瀚将他視為心腹,收入門下,做了親傳弟子。那日他受白瀚指示,忍氣吞聲去給白弘送禮,只是沒料到,正好被經過的白溯看見。一
白弘卻盛氣淩人地道:“一條狗而已,今天不也巴巴地來朝我搖尾乞憐了嗎?”
江翦錯愕地看着樹後的白溯,張了張嘴,又最終決定咽下。
白溯可以一直做個天真無暇的少爺,而江翦卻不行……白弘說的有一點沒錯,他就算是白溯的一條狗,也至少得是一條派的上用場的狗,否則毫無意義。
那天,白溯回到被推平的小張夫人的墓前,與他發生了激烈的争吵。江翦氣急,第一次說出了從未對他說過的重話,和那些傷人至深的字眼。
也是第一次,白溯向他拔-出了劍——
劍柄還挂着江翦親手編織的劍穗,那是他跟小張夫人學來的平安結。
白溯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長陽門上下甚至連一張夫人的畫像都沒有。他愛惜那枚劍穗,就像愛着他素未謀面的娘親。
那次争執過後,劍穗散落,白溯也再不曾喚過他一聲“師兄”。
江翦也有少年心性,也有憤懑未平,他縱然心裏有些後悔,但面上卻不肯低頭,與白溯相互負氣躲着走。又恰逢白瀚遣他離谷辦事,便順路除魔,索性一去數月不曾歸門。
等江翦氣消,下定決心要與白溯好好談一談,可是當他回到宗門時,卻聽聞門中驚變。
——白溯被誣以門中弟子試藥煉藥,殘害十數人命,喪盡天良,已被逐出谷去,負傷逃走,下落不明。
而家主白瀚明知這絕非小兒作為,卻放任章夫人母子大行其道,默許他們誣害白溯而不敢吱聲,只龜縮在房中稱病縱酒度日。
江翦得知的一瞬間,竟不知自己心中所求究竟為何。
他仰慕夫人,但無力守護夫人長命無虞;他想保護白溯,卻最終害他流落在外,不知所蹤……将長陽門發揚光大?這樣的長陽門,究竟有何可發揚的?
……
江翦從回憶中醒來,看向重九,微哽道了聲:“……阿溯,我對你不住,也對夫人不住。”
重九反身向內,要去給朝惜之起針:“不必如此。你若能趕緊将那人弄走,便算對得起我了。我見了他就心煩。”
江翦擡起手,叫來個精壯結實的門人,吩咐将白弘帶回去關好。
那壯漢熟門熟路地扛起白弘,便要走,白弘“嘿嘿”鬼笑兩聲,頭朝下在壯漢背上搖了搖,突然大叫:"哈哈哈哈哈我見他人死!"
衆人被他一吓,紛紛轉頭看去,見他仰起頭,一雙烏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們,莫名其妙地又笑又唱起來:“我見他人死,我心熱如火,不是熱他人,看着輪到我!”
“——不是熱他人,哈哈哈哈哈看着輪到我!!”
蕭倚鶴背後發涼,毛骨悚然地抖了抖。
他順勢往身側薛玄微的懷裏一躲,露出半張臉嫌棄地擺了擺手:“呿!呿!晦氣!快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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