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鐵證如山 這或許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白家藥池确實不錯, 泡了這一會,蕭倚鶴覺得身體輕松許多,回到客舍時剛好碰見南榮恪鬼鬼祟祟地走來走去, 他出聲将人叫住,問他在做什麽。

南榮恪撓了撓腦門,咕咕哝哝地說:“還不是朝聞道,氣性那麽大,就因為白天我說了他衣裳破了的事兒, 他就鬧脾氣到現在……”

蕭倚鶴忍俊不禁:“那他現在呢?”

“我剛給他送壺酒賠罪,他也不在屋裏,不知道去哪了……”南榮恪搖搖頭, 煩惱道,“多大點兒事啊?不就看見了他亵褲上的小繡花,大不了我穿着亵褲在大街上走一趟還不成嗎?”

蕭倚鶴樂不可支,前仰後合, 直笑得南榮恪要打他,才捂住嘴憋了回去。

“那酒給我,你找找他, 白家那麽大, 省得丢了。”

南榮恪聞言有理, 忙将酒塞給他,一臉正色地跑走了。蕭倚鶴聞了聞壺中酒, 果香大過于酒味,更像是甜漿。薛玄微先是拿過來嘗了一口,确定不傷身,這才還給蕭倚鶴。

兩人才在藥池裏做了那種事,當時熱氣蒸得人稀裏糊塗, 這會兒夜風一掃,身體裏那點情動淡下來,又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他旋過薛玄微喝過的那邊,微紅着臉,在另一頭小口小口地飲着。

薛玄微進到房中,見簾帳換了星紗,在月下泛着金銀細錯的微芒,裏頭一襲花紅柳綠的錦被,只差沒在床頭點倆兒臂粗的喜燭。

登時頭大……那門人也忒有眼色了些。

目不忍視,只好又轉頭回到院中,不動聲色叫了仆童換一套被褥,誰想轉頭的功夫,本在院中飲酒的蕭倚鶴就不見了,他心裏念頭頻頻轉過,才要找,就看他從一側耳房鑽了出來,臂彎裏抱着一把琵琶。

蕭倚鶴高興地往廊下一坐,他擅阮,是跟母親學的,但阮與琵琶大體相同,也能勾抹幾首簡單的曲子。他将手裏酒壺往薛玄微手中一推,便專心致志地試起琵琶。

薛玄微背靠廊柱,聽着身側嘈嘈切切,漸覺放松,忍不住開口道:“師……”

“兄”字還沒出口,方才還在彈琵琶的人就風似的出去了,原是重九送了朝惜之回來,蕭倚鶴上去幫忙,碾着欲醒未醒的朝惜之噓寒問暖。

薛玄微心裏頗不是滋味,将酒壺重重一擱,才旋踵跟上。

重九将朝惜之放在床上,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們,薛玄微見他如此,便明白是有話不方便直說,遂找了個借口将他叫出院中,細細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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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倚鶴見他倆神神秘秘,想去偷聽,才走一步手腕就被人拽住。

朝惜之蹙着眉,額邊出了一片冷汗,似是被夢魇住了,瞧着脆弱可憐。蕭倚鶴笑嘻嘻拍一拍他的手,花心郎似的有一句沒一句地哄着他玩兒。

正樂呵呵地逗他,卻見朝惜之朦胧間掀開一線眼皮,眸子沒有聚焦,卻急急地撕扯着他的袖子,似怕他跑了一般,叫了一聲:“不要下山,不許去蘭句城……倚鶴……”

“好好好,不去——”

蕭倚鶴話音驟住,突然意識到什麽,呼吸猛的一窒。

他後背繃緊,寬袖下的手背隐隐猙出了幾條青筋,有鋪天蓋地的驚駭和細密的恐懼從骨縫裏密密地滲出,他往床邊靠近半步,盯着朝惜之那張蒼白虛弱的臉龐,盡可能平靜:“你說什麽?”

朝惜之為何會突然提起蘭句城?

“……”但朝惜之呢喃兩句,又松開手,閉上了眼發起噩夢。

蕭倚鶴站在他面前,良久之後,擡手按上了他的顱頂。

剎那間巨大的靈浪直接沖入靈臺,一片疾風驟雨灌入腦海。片刻,他猛地一腳踩空,回過神來已跻身在朝惜之的靈識當中,所見是一片天地傾倒,鬼哭狼嚎。

——頭頂是浩瀚沙漠,腳下是腥冷天河。無數幹涸着猩紅殘痕的利劍穿起累累白骨,倒插在沙丘之上,泛着道道寒光,不時地落下幾滴黏膩鮮血。

蕭倚鶴渾身一顫,朝惜之的識海裏怎麽帶有如此濃重的血障!

他往前走了一段,便覺有什麽東西在遠處呼喚,拉扯着他過去,聒噪得他顱內一片劇痛。

循着呼聲走去,遠遠的終于看到一個頂天立地的巨柱,柱上符咒盤桓,閃爍着層層金光。柱下歪靠着一個白的幾乎透明的身影,手腳俱由一條冰鏈鎖住,另一頭束縛在巨柱上。

對方安靜地閉着雙眼,如一匹細膩華麗的柔緞,頸上一道環繞一周的紅痕,仿佛是一圈血跡,睫尖與發梢凝着細密的霜雪。

蕭倚鶴面無血色,緩緩道:“……果然是你。”

他蹲下,伸手拽過一條冰鏈,那鏈上融出絲縷霧氣,頃刻間一整條鎖鏈便融成細芒,毫無隔閡地鑽進了蕭倚鶴的體內,他丹田這顆枯涸的連薛玄微也難以拯救的靈元,竟有起死回生之勢。

蕭倚鶴有些驚詫,這竟是自己靈力所凝!可他卻不記得自己何曾做過這種事,又一琢磨,許是死時魂魄碎裂,少了那麽一片兩片,記憶有所缺失也說不定。

不過,此尊巨柱所含靈力若能盡數回歸,他須臾便能恢複曾經的五成功力。

然而與此同時,這尊冰人也睫毛一顫,眼眸緩緩睜開,抖落了一簇小霜,似有蘇醒之意。

蕭倚鶴臉色一變,猛地停下了吸納靈力的動作,退後三尺。

他看着柱下的人,腦海中飛速轉念:“……你接近他,究竟是何用意?”

無人回應,冰柱寒氣四溢,遠離了蕭倚鶴後又聚成新的鎖鏈,在冰人鬓邊重新凝起霜花,對方再度陷入沉睡。

這時,有道模糊的腳步聲自天際傳來。

蕭倚鶴意識到可能是有人回來了,轉頭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眸色一暗:“我不知道你是怎麽躲進這裏的,但我不會讓你醒來,你就在此長眠罷!”

……

退出朝惜之靈海,蕭倚鶴額上滲出冷汗,力氣也被抽淨。

正是心神不寧,肩膀陡然被人握住,他下意識反手一推,看見是薛玄微的臉,才慢慢落下手臂,長籲了一口氣,搶在薛玄微前面張嘴:“重九跟你說什麽了?”

薛玄微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道:“他說惜之有些不對勁。除卻寧無致那一擊,他魂魄上還有別的傷。”

蕭倚鶴有點心虛,“哦”了一下,轉頭四處瞥了瞥。

薛玄微見他如此平靜,又想他剛才驚慌失措的模樣,頓了頓:“你不問我,當年是從哪裏發現的朝惜之?”

蕭倚鶴心不在焉:“哪裏?”

“青州。”薛玄微說,“劍神山宗師功敗身死,身首分離之處。你可聽說過此事?”

蕭倚鶴嘴角抿成一線,眼珠骨碌碌轉了轉……明知故問,師尊的頭顱還是自己親手割的。怎麽,當年就為此事追了他十幾座城,難道時至今日還記恨這件事,要算賬不成?

“沒聽說過。”他不高興,繞過薛玄微,向外走去。

薛玄微锲而不舍道:“我找到他時,他身上有你的氣息。我不敢錯過一絲半縷的線索,就将他帶回了太初山。”

蕭倚鶴心裏暗暗感慨,小東西鼻子真靈,這都能聞得出來,那冰柱鎖鏈就是自己半顆靈元化成的。聞言面上無辜,只盼他能趕快将此事揭過,別再追問下去。

薛玄微卻不如他意,擡步上前:“當年師尊的事,究竟……”

聽他張口師尊閉口師尊,蕭倚鶴迎上他的視線,拿不準他對師尊究竟還有幾分崇仰在,實在不想破壞師尊在他心中高潔神聖的形象,可又想不出其他可以搪塞的說辭,悶了一會,索性直接道:“我不想說。”

薛玄微沉默許久,點頭:“好。”

“……”蕭倚鶴愣了下,這麽簡單就能糊弄過去?

薛玄微拉開門:“天色不早了,惜之這有人看護,早些回去睡罷。”

蕭倚鶴被他牽着往自己的客舍走,他盯着對方看了一路,實在憋不住,問道:“你生氣了?”

薛玄微:“沒有。”

想了想,蕭倚鶴還是稍加解釋了一下:“……我沒有想好怎麽說。”

薛玄微:“嗯,沒關系。”

他反應如此淡然,蕭倚鶴莫名更煩躁了,不由停下了腳步,三蹭兩磨地不願進屋。

“……你究竟要如何?”

薛玄微心裏十分無奈,看他皺着眉頭,又不知該如何讓他相信自己并沒有生氣,便将他拉過來親在了唇上,末了輕輕在唇縫裏一蹭,“你不願意說,自然有你的理由。今後有的是時間,你可以慢慢想。”

蕭倚鶴終于緩了臉色,門口卻突然響起幾聲勒令喊聲,約莫是“站住”“哪裏跑”之類。

白家園子今夜可真熱鬧,是一點也不讓人消停。

薛玄微見一夥人緊趕慢趕地追逐着一個人影,正好在客舍門前将人擒住了,那人樣貌年輕,但道服胸-前卻污了一大片血跡,被人摁在地上一通嚎啕。

“放開我!我不知道!不是我的做的!”

薛玄微詢問:“發生何事?”

一身着內門練服的執事弟子上前,稍喘了幾口答道:“回薛宗主,此人殺害了同舍弟子,意欲潛逃,我們正将他捉拿去刑問堂。”

地上弟子一聽刑問堂,當即臉色煞白,那可是有進無出的地方,哭嚷叫道:“我沒有殺人!我不知道他怎麽死的!”

執事弟子斥道:“你一身血跡,有何可抵賴!”

那殺人的弟子抵死不肯承認,非要說是鄰舍那人早就看他不慣,要嫁禍與他,兩廂争吵不休,圍觀的弟子也越來越多。不多時,江翦就得知消息,匆匆趕了過來。

“住嘴!薛宗主門前深夜喧嘩,成何體統?!”

蕭倚鶴打量了江翦一眼,見他眼下疲憊之态濃重,一副心力交瘁的神色,一時也替他可憐起來。白家這麽大一個爛攤子,竟全靠他一個外人支撐。

反倒是正統繼承人重九脫了重擔,不見身影。

一刻鐘後,當事的幾人便都齊聚一堂。

江翦坐在堂側,留着堂首主位給薛宗主和重九,然而薛玄微只是跟着蕭倚鶴來看熱鬧,不願上座,重九更是三請不至。江翦以指揉眉,不再等了,心累地問道:“究竟怎麽回事。”

那名“鄰舍弟子”站出來,道:“江師兄,白日裏許多人親眼所見,他倆午膳時在馔所起了口角,依稀是周師弟嘲笑了他家境寒酸,兩人還差點打起來,後來被人勸住了才罷休。我們原以為同門吵嘴是常有的事,過兩天也就沒事了,沒想到入夜他就将人給殺了!”

“兇手”猛地搖頭:“我沒有!我……”

江翦看向一旁的執事弟子,詢問事由經過。

執事弟子回答:“鄭師弟聽到打鬥動靜,推門而入時,親眼見他掐着周師弟脖子,将匕首從胸口拔-出,手裏還攥着周師弟的琉璃寶簪!人贓并獲,鐵證如山。”

“我不是,我不知道……江師兄!我真的不知道!我正睡覺,醒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執事弟子反問:“那你手握兇器,滿手鮮血,該當如何解釋?!”

犯案弟子眼睛一紅,卻說不出個道理來:“我,我……我不知道,我根本沒想過殺人……我怎麽可能會殺人呢!”

兩名弟子将屍首擡了上來,江翦走下去掀開白布看了看,頸間一道指掐的青印,左胸利落一刀,身上也有多處掙紮痕跡,确實與那鄰舍弟子所言一致。

如此看來,确實鐵證如山。

有圍觀弟子小聲議論:“高師兄往日最是和善親切,見了螞蟻蝼蛄都要繞着走不忍踐踏,我谷外小妹病重時,還是高師兄将省吃儉用一月的俸錢借我解急……沒想到他竟會殺人。”

“你這麽說,周師兄平常對我們也不差啊!你怎知他們兩個往日的平和不是裝出來的?也許他倆私下早就……”

“噓,小聲點。這或許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犯案弟子不服,眼看這樣下去他就要背上污名,仰頭道:“我沒有殺人,請江師兄剖魂問冤!”

江翦一愣:“你要剖魂問冤?”

剖魂問冤便是将生人魂魄請出軀殼,一問究竟,魂魄所答做不了假,但是施術之人稍有不慎,離體之魂就可能有所損傷,因此此法一慣是用在嚴刑拷問,不問生死。

那弟子頗有氣性,咬了咬牙:“我若是就此認罪,也難逃一死——我願自證清白!”

一旁看熱鬧的蕭倚鶴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開了口:“唉,為何你們連剖魂問冤都會,卻不會登鬼錄的召靈問鬼?”

“……”江翦面露愧色。

長陽門向來不涉鬼道,剖魂問冤術還是先輩機緣巧合下習得的,更不提其他。

“算了算了。”蕭倚鶴跳下扶椅,又先一步将不放心的薛玄微按回了座位,便在掌心畫了符篆,拍向屍體額首,如同當初在黛川城中所作一樣,令道,“冤者出!”

衆人目不轉睛地看着地上的死屍。

堂中一片寂靜。

蕭倚鶴:“……”

他掩飾性地輕咳了一聲,又一次喝令:“出來!”

“…………”

“小東西,還治不了你了。”蕭倚鶴卷起袖子,又再疊畫一符,還未拍上,忽地肩膀被人從後一攥,他仰頭向後跌去——正要生氣,倏地自屍首中沖出一道黑煞,嘯叫着四處撕咬,險險擦過面龐。

薛玄微将他往身後一撥,抽劍一揮,煞氣被一劈兩半,在梁上旋繞片刻漸漸消散。

“怎、怎麽回事!”衆弟子一驚一乍,都還沒回過神來。

蕭倚鶴凝起神色:“此人新死,軀殼裏卻是空的?”

薛玄微點頭:“魂魄早已不在了。”

蕭倚鶴猛地反應過來,閃電般沖向那名犯案弟子,一掌将他摁向地面,并指點上,一道靈力頃刻鑽進那犯案弟子的眉心,又在體內凝成數線細絲,從頭頸蔓延向四肢。

弟子在蕭倚鶴掌下渾身抽搐,雙瞳怒睜,口中發出野獸般的痛苦低吼。

江翦也覺察出問題來,旋首問詢堂下弟子:“今日午食過後,還有誰曾見過他們二人?”

衆弟子已被這變故驚得魂飛魄散,紛紛搖頭,噤若寒蟬。

蕭倚鶴将右臂緩緩擡起,衆人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着一根黑泥似的東西被玉潔纖細的靈線糾-纏困縛着,從高師兄的頭顱中抽了出來,那黑氣似生了鼻子眼睛般亂叫,一出來就蠕動扭曲着,想要掙脫開去。

衆人連忙退後三尺,驚恐地道:“這是什麽?”

“玄微!”

蕭倚鶴猛地一拔,将黑氣連根抽-出,剎那寸心不昧劍光閃至,配合天-衣無縫。

地上高師兄已經失去意識,癱軟過去。

江翦問:“薛宗主,小道長,這究竟是何物?”

薛玄微将劍歸鞘:“是種下的惡念,它催生着人的負-面情緒,因此這兩名弟子平素溫和,今天卻一反常态發生口角争鬥。以至于這周姓弟子死後,體內形成了一抹煞氣未散。”

可是魂魄為何不在屍首內?

蕭倚鶴沒有想通,自到了杏林城,好像很多事情都奇奇怪怪的。

看了一圈,他猛地一拍腦門,想起個同樣很不對勁的人來:“——朝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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