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銅人之陣 好心肝,我可舍不得你去碰那……

沒想到虛雲竟誤打誤撞, 翻出一條地道來。

有濃重腥臭和淡淡的濕冷從下面滲出,石階縫隙也已經生出了綠苔,可見此處并非是新開鑿的, 只怕已經存在不少年頭了。

蕭倚鶴看向重九,見他也一臉茫然。

有人焚起一張明光符甩下地道,但那一團光亮很快就翻滾進了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可見這地道不短,下面頗有些距離。倒是一名弟子眼尖, 道:“那好像是大公子的玉佩?”

衆人随着去看,果然見半明半暗之際發現一瑩白小物,正是白弘随身之物。

都已經到了此處了, 下面感覺微妙,像是藏了什麽,蕭倚鶴說:“我們下去看看。”

“嗯。”薛玄微應了一聲,寬袖落下, 不動聲色地握住了他的手。

南榮恪則留在上面照看虛雲和朝聞道。

地道入口大敞,盤旋向下,臺階兩側的石壁上供着銅燭臺, 鏽出綠色, 繞轉着走了三四層樓深, 忽來陰風瑟瑟,在打頭的兩人腳下卷起微微嘯聲, 如嬰啼鬼哭一般。

但同時石壁上有了壁畫,繪着歌舞升平的天宮夜宴景,仙女們婀娜扶風,栩栩如生。腳下的石階也變成了一塊塊青玉。

靈光一照,壁畫衣裙上的金粉映着玉輝, 流轉着剔透光芒。

蕭倚鶴環視了一圈,壁畫上少說有百十位仙娥,他将另一只被陰風吹冷的手也揣進薛玄微袖口,左顧右盼像是逛楚館挑姑娘來了,一時樂道:“瞧這氣派,待會兒會不會有仙女出來迎接我們?來一位就好,要是一下子湧出十幾位來,我都不知道該挑哪個。”

“……”薛玄微沒接話,按照某人的習性,他要是出聲了,只怕蕭倚鶴還能順嘴也給他挑一個。

又往下走了半圈,地勢忽地平緩,周圍氣流開闊,可見是終于到頭了。

蕭倚鶴正在胡思亂想,行在半步之前的薛玄微突然停了下來,他一下子沒回過神,一頭撞進薛玄微後背。還不願意起了,埋在他身上嗅足了道香清氣,才擡起頭:“幹什麽停了?”

他眯着眼睛,旁的小修士臉色微白,盯着前頭結巴道:“有……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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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倚鶴心說鬼都見了,還怕人?忙探頭去瞧,不由吞咽了一下。

——确實有個人影,寬肩,碩背,看身形絕對是位壯士,與先前在林子裏錘殺南榮恪的“九尺甕金錘”兄臺有的一比。

但又覺哪裏不對,薛玄微道:“沒有氣息。”

蕭倚鶴撿起一塊碎石,遠遠一扔,咣啷一聲似砸在了鐵板上的動靜。兩人徑直向前,随即就發現這果然不是個活人,而是一尊銅人俑,雕得活靈活現,連肌肉攢結的紋理都似真的一般。

蕭倚鶴啧啧饒舌,不滿意道:“舍不得叫仙女兒出來迎客也就罷了,擺個壯士在這裏做什麽?”

但壯士的胸大肌着實結實誘人,油光發亮,他伸手去摸。

手掌被“啪”一下拽住,薛玄微瞥他:“放尊重一點。”

兩人暗自較勁,沒争出個高下,重九等人已經繞過他們繼續往裏走了幾步,剛聽着吩咐了點起亮光,驀地有弟子驚叫了一聲。

昏黑豁然散去,出現在衆人眼前的是間空曠寬闊的石室,四面壁畫恢弘,上百尊銅人分散室中,有些已經倒在了地上,但各個兒姿态各異,表情鮮活,仿佛随時都能活過來。

那驚叫的弟子正指在角落,赫然是已經昏迷的白弘,看他滿臉血的模樣,身側還躺倒了一個虎背熊腰的桐人,倒像是慌不擇路躲藏時,将自己撞暈了。

兩名小修士要前去擡人,卻聽蕭倚鶴陡然一聲:“站住,退後。”

兩人不明所以地倒退了幾步,低頭朝自己腳下看:“怎,怎麽了?”

蕭倚鶴半蹲下-身,指腹在地上輕輕一拂,表面灰塵揚起,露出地面上隐約的朱砂色。

重九知他膽大心細,一定是發現了異樣,忙跟着有樣學樣,仔仔細細在地上檢查了一遍,不多時表情驟變,又擡頭看了看這些銅人,錯齒道:“別動,這些銅人是陣法!”

百十尊銅人像,看似雜亂無章,實則蘊含五行八卦,各有位序,是被人刻意擺成這樣的。

有言說牽一發而動全身,即是如此。

蕭倚鶴拍拍手上灰土,朝着白弘的方向努努嘴,無奈道:“不動已經晚了,已經倒了幾尊,而且你好兄弟這一亂走,把底下的朱砂陣紋蹭沒了一角。只怕陣型早就被破壞,馬上就要發作了……”

他轉向幾個小修士:“前兩年杏林城可有發生過地動?”

杏林城一向風調雨順,便是多下幾場暴雨都算是天氣惡劣,遑論地動此等大事,弟子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先門主逝去那年動過一次,但并不嚴重,只是震塌了兩間老房。”

這就是了,蕭倚鶴道:“此陣排布暗合杏林城風水——若我猜的沒錯,城中的異常、百姓間的鬧鬼傳言,和白弘的瘋癫,都是因為那場地動震倒了這幾尊駐陣銅人,使得這陣法成了刺激戾氣的邪陣。”

跟下來的幾個弟子一聽,頓時目露駭然。

重九不擅符陣之學,但見了那山裏的厲鬼群集,不免先入為主,警惕問道:“此陣原本是做什麽用的?”

蕭倚鶴說:“倒也算不上什麽大事,不過是聚氣行運,令家族興旺,宗門昌盛,使修煉事半功倍。”

重九聞言,才松一口氣,看蕭倚鶴随便走到一尊銅人面前,屈指敲敲砸砸一陣,一張嘴,“不過……”二字又叫他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過,這氣運難道是這麽好改的嗎?畫個陣,擺幾個破銅爛鐵?若是如此簡單,豈不是人人學會,人人都可去做天道之子了?”蕭倚鶴笑着反問,“你猜,這裏頭是什麽?”

敲擊銅人的聲音在空蕩的石室裏折返,重九腦袋裏嗡嗡作響,那懸在喉口的心髒一瞬間冷去大半。

這裏面是……

怪不得底下的氣味如此腥冷,臭不可聞!

再看向這一尊尊栩栩如生的銅人時,衆人神色都不約而同地驚懼起來。

重九勉強保持鎮定,卻也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沒張口,一道傳訊靈光沿着地道來處飛速地沖了下來,徑直撞散在重九肩頭。

緊接着那頭響起亂糟糟一片,厮殺聲和焰火焦炸的動靜此起彼伏,過了有一會兒,那邊人才顧得上發現傳訊靈光已經連通,急匆匆求助道:“二公子!怨魂厲鬼漫山都是,我們快頂不住了!前谷也不知情況如何,江翦師兄遲遲聯……聯絡不上……我們……”

咔一聲,不知外頭究竟是何狀況,靈光戛然而止。

衆人立刻奔上地面,果然見遠處天際緋紅一片,火光映射,重九也沒有功夫繼續傷春悲秋,急切切地問蕭倚鶴:“此陣該當如何修補?”

蕭倚鶴搖了搖頭:“辦法倒是有,就是同設陣者一樣,再鑄幾個差不多的銅人來鎮補空缺。”

一聽這話,幾名長陽門修士紛紛向後退縮,神色警惕恐懼,生怕自己被抓去澆進銅人裏。

漫山厲鬼無人約束,很快就會破山下去。淮南富庶,城鎮雲集,這些餓極了的兇煞不出一-夜,便可致噬盡杏林城百姓,等到它們闖出去就不好控制住了,淮南一道少不得要生靈塗炭。

在長久寂靜之中,薛玄微沉默地将佩劍縱提手中,突然一動,掉頭就走。

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你幹什麽去?”

薛玄微:“屠鬼。”

他聽見蕭倚鶴短暫地笑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頭,手邊被人一碰,铮然一聲寸心不昧出鞘,悖主而去,懸而浮至蕭倚鶴的面前,被他反手一握。

蕭倚鶴愛惜地安撫着躁動的劍身,輕描淡寫地笑一笑,聲音柔和:“好心肝,我可舍不得你去碰那些髒東西。”

薛玄微抑住劍鳴,欲收劍,以防劍意誤傷了他。

一道纖細身影立于風中,仰頭望雲。

薛玄微突然想到什麽,手指收緊:“你……”

話音剛落,蕭倚鶴握緊寸心不昧,猛地貫入腳邊,一陣澎湃靈流頃刻席卷而出,在他身周卷起旋風,剎那間各修士身上十數把利劍同時出鞘,劍意一環,繼而各自沖出地道!

以一劍號萬劍——谷中數千修士手中之劍競相和鳴,震天駭地,直貫蒼穹!

蕭倚鶴抓着劍,手背青筋鼓起,低聲道:“……天地生元,斡旋造化,天承己乙,法法奉行。”

弟子們驚恐過後,眼見千劍相映,自四面八方牽引起一張磅礴大陣,将整座長陽門并杏林城籠罩其中。雲層下金光流轉,似九霄之間有只巨手,将這張從未有人見過的龐大陣法——一寸寸按下。

薛玄微亦從未親眼見過,仰頭間心中滿是震撼。

……這就是真正的天地生元陣?

“——開門!起!”

“轟——!”一聲。

一個碩大的溢着金光的“開”字拔地而起,天地間陣符相合,雲如水瀑倒灌下來,時如劈浪拔海。

衆修士下意識抱頭躲竄,待一道涼意徹過身軀,未傷及衆人分毫,卻熄滅了漫天火光,和四溢流散的黑霧煞氣。衆人心中無端地一片安寧,多日的躁郁、煩悶、焦灼竟一掃而空。

被黑霧所攝的朝聞道也迷迷糊糊地晃了晃,似醒非醒地眨了眨眼:“我……怎麽了?”

仿佛是過了許久,又仿佛只是幾息之間。

良久,衆人只覺面上濕潤,屈指一揩,是雲翻煙覆之後化成的點點柔雨。

細密的雨點落在薛玄微睫上,他怔愕半晌,才覺眼皮發燙,聽得背後清咳一聲,忙一折身,将過度空耗的那個人接引在懷裏,摸到他脊背生涼,卻汗出如漿。

立刻大袖一遮,稍稍偏開頭,露出小片白頸。

所有人都忙着看天看地,還沒有回過神來注意他倆。

蕭倚鶴笑盈盈地趴在他肩頭歇了一小會,趁沒人看見,找了一片自認為還算隐蔽的肌膚,輕輕咬破了一口,啜飲起鮮血來補靈。

至臉上泛起薄紅,其他人也漸漸驚醒過來了,蕭倚鶴只好意猶未盡地舔去嘴角殘漬,袖手站起。

薛玄微撫着他的後背,微微皺眉。

今日此陣一出,聲勢浩大,恐怕不出半日,整個道門都會知曉。他倒是可以先行搪塞一段時日。只是時間一長,必然有人生疑——“宋遙”這個身份瞞不住太長時間了。

薛玄微還拿不準他是何打算,見重九要問,不等他出聲,先轉移話題吩咐道:“先把地道下的銅人移出,尋一間靜室鎮壓,待一一淨化之後再發還各門,入土為安。”

重九愣了愣,忙應了一聲,派了一隊人手下去擡銅人。

等薛玄微又安排了一些其他雜事,準備帶蕭倚鶴先行回前谷。兩個弟子吭哧吭哧地倒擡着一尊銅人,邁過祠堂門檻時,後頭那人跌了一步,一下子沒有扶穩,那厚重銅人“砰”的一聲砸在地上!

“小心點!”前頭的弟子抱怨,趕緊催促着他擡起來。

“別催別催!不然你來擡腦袋這頭?”這一尊尊銅人的臉都獰惡恐怖,那人彎腰,嫌棄地去擡銅人的頭,忽地聽見“咔嚓”一下脆響。

一塊銅皮迸開來,在地上骨碌滾了兩下,碎裂的銅殼內裏露出了一只怒睜着的青白色瞳珠。

修士低頭,猛地與這只青瞳對視,驀然那眼珠一眨,修士被吓得一個激靈,一屁-股拍在地上,連連向後挪,同時哆嗦着嘴皮道:“活……活活活……”

其他人笑話他道:“火什麽火,火都被道長滅了!”

“不,不是!是銅人!”那年輕修士一臉驚恐,指着銅人颠三倒四的叫道,“銅銅銅人活了!”

一片嘀咕聲中,又是更加響亮而清脆的“咔咔”!

這下衆人都親耳聽見,只見那銅人臉上的皮殼一塊塊地裂開,如龜裂的土地一般,暴露出銅層之下一副青灰色皮凹肉陷的身軀,緊接着,屍體動作僵硬地自銅殼裏坐了起來。

半張已經腐爛的臉龐猙獰地轉動,正正地對着那已經吓癱軟的小修士。

“救——”

話音剛落,那銅人驀地一動,近處幾人佩劍還未推出劍鞘,殼子應聲而裂,下一刻其中的屍體就原地消失,又如閃電迎頭撲向呆傻了的小修士,一張血盆大口啃向他的咽喉!

又是一聲咔嚓,卻是頸骨被咬碎的聲音,伴随着劇痛和尖叫。

活人的血氣更是激發了屍體的兇性,他将已幾乎斷氣的修士丢開,喉嚨裏發出一聲吼嘯,又伸手去抓向另一名弟子。

一具銅人起屍,刺激了更多銅人齊齊龜裂開來。

衆人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眼看千鈞一發之際——

“唰——”,無數道金線淩空破林而出,交織着一縷縷罡風清氣,擰成無數股粗壯的金繩,緊緊地扼住那些即将裂開的銅人,将它們從頭到腳嚴密絞死。

随即已離去一段的薛宗主飛掠而來,衣袂飄飛,一劍指去直取那最先破殼的兇屍頭顱。

絲縷金光纏在“寸心不昧”上,似在此兇悍時刻還小意纏綿一般……密密麻麻金線的另一頭,是立于遠處樹梢上的蕭倚鶴,他手腕一抖,十幾尊銅人被甩向一處。

薛玄微這一劍,幾乎削斷兇屍脖頸。

蕭倚鶴無聊多看了那兇屍一眼,又驚又疑,猛地曳住金線,生生将寸心不昧逼停:“等一下!”

“……”薛玄微聞聲一頓,被迫仔細打量這具兇屍,有些不确定地辨認道,“……宗骁?”

宗骁。

是當年鳳凰血案裏喪命的傀儡宗弟子之一,也是寧無致身邊最親近的副手。

……他的屍身明明早已入葬,為何出現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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