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四海為涯 我已經有人了,你藏我算怎麽……
這一覺睡得蕭倚鶴肢酸腿乏, 醒來時坐在床榻怔忪了好一會兒,才看到床前小案上擺着幾卷書,其中一本用一片葉夾着做簽。
他拿起書來看了看, 大概是長陽門的藏品,講的是五行丹鼎之術。書角上染了熟悉的屬于薛玄微的淡淡藥香,像是被人捧了一-夜。
眼睛裏看得津津有味,腦子裏卻在想別的事情,門口忽然傳來了推門聲。
蕭倚鶴手邊一動, 将書扣在身上,維持着嘴角那點壓不下去的笑意,微微埋怨地看向門口:“去哪啦?”
那掩門聲一頓, 才又動起來。
下一刻,一道暗青色綢衣轉了進來,他身形很高,面上不見一絲表情, 一手端着木盤,一手壓-在烏有劍柄上,目光如炬, 陰沉沉地盯過來。
蕭倚鶴一見是他, 大吃一驚。
指尖緊張地捏折着書角, 旋即又定了定神,假裝沒有看到他氣得輕微顫抖的手, 朝他緩緩笑起來。
南榮麒疾走兩步,又停下,視線四下一掃,看到被他抱在身前的略微淩亂的被褥,一段垂落榻邊的衣帶, 以及耳下頸邊一點遮蓋不住的紅痕。
他猛一擡手,蕭倚鶴怕挨打,下意識将腦袋一縮,閉眼叫道:“疼!”
“……”還沒打呢,“你還知道疼!”
等了一會,沒挨到打,蕭倚鶴睜開一只眼瞅瞅他,一臉的撒嬌無辜。
南榮麒一臉寒霜,手僵硬地落下,摸了摸他細瘦的肩膀,眼眶染上一層紅。
蕭倚鶴吓了一跳,讪讪道:“你……別哭啊?”
“誰哭了,吃藥。”南榮麒黑着臉坐下來,端起木盤上的碗,用勺舀了遞到他嘴邊。
蕭倚鶴莫名其妙地盯着這碗藥,還是張開嘴,由他一口一口地喂了,直皺着眉頭咽下了大半碗,看他臉色稍展,才試探問,“……這什麽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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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榮麒目光往下,連聲音都沉了幾分:“消腫止痛的。”
“……呸!”蕭倚鶴将含在嘴裏的一口吐回了碗裏,“你怎麽不給我準備養血安胎的?!”
“胡說八道。”南榮麒瞬間臉色不豫,卻又忍着,從襟內摸出一包果脯,揭開油紙:“張嘴。”
蕭倚鶴被他硬塞了好幾粒果脯,兩頰鼓起,嚼都嚼不過來,見他還要遞,忙忙捂嘴轉頭:“南榮麒!你千裏迢迢,是來專門噎死我的嗎?”
南榮麒一怔,這才停下手。
這熟悉的說話方式,熟悉的語氣……他眼圈差點又紅了,稍稍平複了一下心緒,冷着臉,啞聲盤問:“回來多久了?”
蕭倚鶴呆呆地看着他,想他上來就問這麽尖銳的問題嗎,故友眼前,難道不該再寒暄溫柔一會兒嗎?一邊打量他的表情,一邊又想他會不會被氣死,于是斟酌了一下,“昨天?”
南榮麒一皺眉。
蕭倚鶴食指一捏:“……再早一點點。”
他端着的藥碗已經迸出了極細的裂痕。
“……好,別動手!”蕭倚鶴肩頭一抖,抱住頭,說了實話,“搶搶搶搶親那天!”
長久的沉默過後,南榮恪坐下了床沿,慢慢捋着心思,眼底浮起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低聲道:“我早該知道……他那樣清高孤傲的人,為何會性情大變,突然要搶你回去。”
“這倒也不是……”
蕭倚鶴想,他是暗中籌劃早有圖謀,我是順水推舟狼狽成奸,被蒙在鼓裏的只有你。
正想到這了,他突然意識到什麽不好,扭頭向外一瞥,“薛玄微呢?”
提起他,南榮麒登時火大。
明明倚鶴回來了,他卻遮遮掩掩瞞而不報,獨自與人厮混,屢次陷入險境不說,如今還将他至于這種境地。南榮麒不禁想起他與“宋遙”傳出的那些荒唐流言,更別說昨日,親眼見到他倆那樣……
南榮麒将藥碗往桌上重重一置,又端起另一碗:“打死了,挂在樹上。”
“……”
蕭倚鶴掀起被角,才一坐起,又覺不對,想了想重新靠回枕上,笑出聲來:“你打得過他?”
南榮麒深吸一口氣,這回是真的有點想打他。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煩人的人?
兩人以眼神角鬥,你來我往之際,驀地房門又是“砰”的一聲,那兩日來屢遭數次摧殘的雕花門終于在幾人毒手之下,顫顫巍巍地裂開了一個角。
一人氣喘籲籲地沖進來:“南榮麒……”
蕭倚鶴正低頭,被南榮麒往嘴裏喂粥,擡眼一看,見他鬓發淩亂,微有狼狽,玉冠裏插着兩片尖葉,倒真像是被人挂在樹上才掙脫下來。
蕭倚鶴吃了一驚:“他真打你了?”
看他安然地吃着粥,才反應過來南榮麒揚言“帶他走”不過是激他的氣話,薛玄微收拾了一下衣衫,鎮定道:“只是切磋。”
南榮麒冷冷“哼”了一聲。
蕭倚鶴視線在兩人之間兜兜轉轉,看來南榮麒說的打他是真,挂在樹上也是真。至于為何能成事……怕是薛玄微心虛,根本沒怎麽還手。
……又心疼,又好笑。
南榮麒看他吃下了一整碗熱粥,臉上有了好看的血色,才開口道來意,他說要帶蕭倚鶴走,并非是假話。有了昨日那場騷動,如今道門皆傳蕭山主沒死,已經卷土重來,眼下恐怕都在蠢蠢欲動。
“跟我回追月山莊。”
薛玄微眼神一動,蕭倚鶴先拗道:“我不。”
“倚鶴!”南榮麒凜然,一下子憋了一路的火就這麽湧上心頭,翻起舊賬,“七十年前,我由你任性了一回,你說你有辦法,大不了天地為被,四海為涯。我信你,答應你好好照顧薛玄微——結果你呢!你只讓我等來你的死訊!”
那日深夜,南榮麒好容易從商議會上逃回來。
一進門,就看到被道門瘋狂唾罵追殺的正主本人,正大喇喇地靠在美人椅上喝酒,半醉半醒,風流橫溢,他驚得一巴掌将房門拍上,支開周圍護衛。
又将所有門窗通通掩得一個縫都不留,罵他道:“你還敢來這裏!你這麽長時間躲哪去了?”
南榮麒上去捉他,被他伸腳抵在一腿之外,慢悠悠啜了口酒,才說:“別靠那麽近……我入魔了。”
南榮麒:“……”
蕭倚鶴看了看他身上,那是只有道門大會時他才會穿的正袍,袖口寬大,領口腰身卻緊,層層疊疊,箍得像是要将人套進一個立立方方的罐子裏:“談正事去了?”
南榮麒欲言又止了一會兒,說:“除魔大會。”
“哦。”蕭倚鶴想了想,“讨論怎麽除我的?”
南榮麒糾正重點:“是‘誰’去除你。”
這倒有意思,不問怎麽除,卻講究誰動手,難道他們自信選出的人就一定能打得過他麽?蕭倚鶴饒有興趣,翻起身坐好:“選出哪位英雄好漢來了?叫我聽聽!我給你們洩洩水。”
“……”南榮麒氣他竟不知失态嚴重似的,只一味玩笑,沒好氣道,“他們想選……我……”
蕭倚鶴樂了。
南榮麒還沒說完:“還有,薛玄微。”
蕭倚鶴一愣,默默端起酒壺飲了一口,又“哦”一聲,笑嘻嘻地朝他一敬:“選得不錯,若是你們來,我定不還手。”
“蕭倚鶴!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開玩笑!”南榮麒拉來凳子,坐他身邊,壓低聲音說話,“究竟怎麽辦?那些人……不是你殺的吧?不是你你就說啊!千萬別跟個傻子似的給別人背鍋!”
“不是我是誰?”
南榮麒:“……”
蕭倚鶴納悶:“南榮麒,你消息不靈通啊?武定港上空的天地生元陣,死門,那麽大——你沒看見?天臺山那麽多人親眼見我,你沒聽說?啧啧,血流漂橹,一點也不假,還有——”
南榮麒被噎住,兩手把耳朵一捂,倔道:“我不信!我不聽!你走!”
蕭倚鶴笑得直不起腰:“你這樣,跟被人辜負的小媳婦似的。”
南榮麒紅着眼看他。
蕭倚鶴收起笑容,嘆了口氣說:“我會走,今日就是來向你辭別的。不過在此之前,求你一件事。”
“求什麽?掩護你?”南榮麒抄起烏有劍。
“不是。”蕭倚鶴失笑,從袖中拎出一枚劍穗,“這個,等我走後,他……”他頓了頓,“我師弟。他一朝出關,沒了師尊,又沒了師兄,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走後,你替我好好看顧他。他若消沉不起,你看時機将這個給他。”
南榮麒接過劍穗:“這什麽?”
蕭倚鶴睨他:“什麽時候瞎的?劍穗啊。”
“……我知道!”南榮麒氣道,他看出劍穗上封了一道術法,“我是說這裏面……”
蕭倚鶴騰然直起上身,瞪着他道:“遺言!你敢打開,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不打開!”南榮麒信誓旦旦保證,“你別再提什麽遺言什麽做鬼!你……你好好躲着,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等過一陣子,我找到你被誣害的證據,你再出來。要實在受不住——”
他看着已經過分清減的蕭倚鶴,心疼道:“大不了,大不了就修魔罷!我養你!”
蕭倚鶴一指頭彈在他額上:“我要是真修了魔,出去随心所欲,還要得着你養!”
“也……也是。”南榮麒又悚道,“随心所欲可以,別危害四方就行。我聽說,也不是所有魔修都靠殺人修煉的。你就修個,普普通通的……”他忽然想起什麽,來了精神,“不然你修陰陽宗也行,那個安全!”
“……”蕭倚鶴差點一口酒嗆死,擡腿踹了他一腳,“你知道陰陽宗是什麽,你就讓我修!”
況且,入魔和修魔本就不算一回事,豈是想修就修的。
南榮麒确實不怎麽知道,沉默了一會,還是決定不提這個事了,轉而拿起桌上一個蘋果削起來,問道:“想好去哪了沒有?你那麽怕冷,要不選個南邊點的地方?我提前置辦點東西到你洞府……”
“停,停停!”蕭倚鶴頭疼,忙将他打住,美滋滋道:“您難道怕我餓死不成?說不好,我隐姓埋名,改頭換面,到人間去,考個狀元當丞相哈!我蕭家後人,當年也是儒門大家……唔?”
南榮麒蹙眉将一塊蘋果塞他嘴裏:“你?還丞相!消停會吧!別傾了人家的國!”
蕭倚鶴挑挑眉,兩人對視片刻,雙雙彎腰笑了。
他嚼着蘋果:“我啊,天地為被,四海為涯。走哪算哪。”
“……嗯。”南榮麒點點頭,兩廂又一陣沉默,他沒話找話道,“那,別忘了給我來信……寫信別羅裏吧嗦啊,報個平安就行。”
蕭倚鶴微微笑起:“嗯,會的。”
……會的?
他不會,他就是個騙子。
他轉頭就把自己弄了個碎屍萬段,連魂魄也沒留下一點。
只是南榮麒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找不到蕭倚鶴的魂魄,是因為它們早就被薛玄微斂走了。
他曾經那樣恨薛玄微,恨他不顧情誼,當真對蕭倚鶴下手;又不得不将恨意壓-在心底,謹守諾言,替蕭倚鶴好好看顧着薛玄微。
一直看着薛玄微成了今天的模樣。
一直到,他也恍惚,那段鮮衣怒馬、年少輕狂的日子,是不是一段虛虛實實的夢。
……
南榮麒回過神來,他一把抓住蕭倚鶴手腕,厲聲:“今日無論你如何說,我都不會再信了。跟我走,我們藏起來,道門不會再找到你!”
蕭倚鶴被他拽得猛,腰腿都離起床榻兩寸,哭笑不得:“我已經有人了,你藏我算怎麽回事?”
蕭倚鶴一指薛玄微:“哝。”
藏,這個字莫名心動,薛玄微垂眸:“……嗯。”
提起這個,南榮麒更是氣惱不已,他慌着進來看蕭倚鶴,都沒顧得上這件事,這會兒既然說到了,就得好好盤問盤問:“你才回來幾天的功夫,這身體看起來也不怎麽好的樣子,就跟他、跟他……”他突然瞪向薛玄微,“你要不要臉?”
突然被罵的薛宗主:“……”
蕭倚鶴拽他袖子:“別誤會,我們不是……”
南榮麒看他似要辯解,心下一寬,想兩人應當還沒那麽快,流言雖然可怖,但畢竟為追求話本效果,敘事多有誇張。薛玄微怎麽說……也不至于那麽禽獸,對親師兄下手。
蕭倚鶴耳根微紅:“我們不是回來之後才……是當年。”
“……原來是當年……”南榮麒滿意地點點頭,突然一頓,如遭雷殛,“什麽?什麽當年?!”
蕭倚鶴撓了撓臉頰:“你那時候不是問我,那麽長時間躲哪去了嗎?”他瞥了一眼薛玄微,“就是,和他……一塊兒……孤島,小屋,孤男寡男……雙修什麽的。”
薛玄微沒料到他會承認,一時間也有些局促:“……嗯。”
南榮麒晃了晃,氣若游絲地捂着胸口:“你們,你們……”他揪住薛玄微的衣領,不可置信,“他當時那麽虛弱,還是養大你的師兄,你竟然,竟然下得去手!”
“別誤會,他沒有。”
南榮麒又一寬心。
蕭倚鶴不好意思道:“是我主動勾引的他。”
南榮麒:“…………??”
南榮麒向後一踉跄,薛玄微忙去扶,卻見他自己晃晃地站定了,似承受不住如此大的打擊,擡手擺了擺,自個兒扶着劍柄怔愣地向外走去。
他一直不懂,蕭倚鶴當年為什麽冒着被人發現的風險,非要托付他一枚劍穗……呵,他那哪是托付劍穗、托付師弟,是臨終托付舊愛遺孀來了!
怪不得,蕭倚鶴死後,薛玄微心如火焚,為了件兒衣服跟他大打出手,還縱火燒了劍神山。他還真情實感地恨了薛玄微那麽久,搞不好蕭倚鶴的死,就是他自己作出來的。
什麽四海為涯,天地為被。
蕭倚鶴早就想好了,試劍崖決鬥死在薛玄微劍下。
“薛玄微手刃魔頭,力挽狂瀾,為道門除害。”
壯舉一樁,值得稱頌百年。那些道門老狗們,也不會因此再去責難同為劍神山弟子的薛玄微,反而還會将他捧上第一人的位置,尊敬愛戴。
蕭倚鶴一死,如果薛玄微入情不深,能夠斷了念想,那自然無事。倘若他如蕭倚鶴所憂,因此消沉不起,那至少還有南榮麒這個托孤老臣,救他水火。
就算薛玄微一開始再怎麽折騰,時間久了,總會看淡。修行歲月綿延恒長,過上百十年,他道法大成,道心穩固,自然會将此事當做年少時的一場荒唐。
怎麽算都不虧。
南榮麒都忍不住為蕭倚鶴拍手叫好。
——原來這麽多年,傻子竟是他自己。
一推門,聞訊而來的南榮恪正站在門外,愣道:“爹?”
“他好算計。”南榮麒神情恍惚,悲怆自語:“……錯付了,錯付了!”
南榮恪被吓了一跳,直以為爹娘出了感情問題,很快就要合離了,自己馬上就得當中間的夾心餅小可憐。他想不通自己就出來游歷這麽短時日,家裏怎麽就發生了這麽大事。
只得一把扶住南榮麒,跟着一起悲怆起來:“我一定聽話,好好練劍,好好修煉!不讓爹娘操心了……”
南榮麒搖了搖頭:“是要好好練劍。”
将來好把薛玄微兩人按在地上揍!
南榮恪一聽,更覺事兒真,愈加難過得要掉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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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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