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往昔迷霧 一切都尚未發生的時候……

伴随着迷霧一層層展開, 天穹血眼遙相呼應,發出紅光,将衆人元神吸入迷障之中, 去重溫七十年前各自最為痛苦最為不堪的過往。

蕭倚鶴也頭疼欲裂,腦海中閃過一幕幕支離破碎的畫面,他躬身撐在地面,額角綻起青筋,但這迷霧中好似有無數只蠻橫怪力的觸手, 将他緊緊纏覆住往裏面拉扯。

他意識到迷障中将面臨何種深淵,但卻無法抗拒,在整個意識幾乎都要被拽進一片黑沉沉的大霧之中時, 蕭倚鶴下意識的喊了一聲“玄微”!

薛玄微猛地清醒,一劍劈開身後黑影,一把将蕭倚鶴抱在懷裏,甚至來不及多說一句話, 就被一股巨大的蠻力一起拖入迷障,跌進被重重時光所掩蓋的過往。

蕭倚鶴最後的知覺,是肩頭緊緊攬過來的一雙手, 随即兩人同時眼前一黑!

……

仿佛過了百年, 又或許只是剎那, 薛玄微睜開眼睛時,映入眼簾的是一袅垂淌着流煙的龜鶴爐, 柔-軟的素紗帳在面前緩緩拂動。

他一瞬間有些迷茫,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直到視線瞥見一旁古樸書櫥上,擠擠挨挨擺着的一堆與之格格不入的琉璃寶瓶、牙雕玉器,如此熟悉……他環顧四周, 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了過去。

窗外竹濤陣陣,這是七十年前,一切都尚未發生的時候。

薛玄微擡起手來,還未碰到門框,門扇被人自外面倏忽推開,傍晚的璀璨餘霞一下子撲面而來,與灼灼霞光一同映入眼簾的,還有一路小跑飛奔而來的俊朗身影。

他裹着一襲竹香,可能是在竹林裏藏得極久了,這會兒早已等得不耐煩,似只從孤高之空落下的歸家雁鳥一般,猛地跳撲上來。

薛玄微恐他跌倒,本能地想擡手接他,然而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向一側避去,眼睜睜看着蕭倚鶴撲了個踉跄,踩中狹窄門檻往裏俯沖了幾步,堪堪站穩。

他不尴不尬地站直,打打袖口,笑着哼道:“師弟長大了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還是小時候好,雖然嘴上不說,其實每天都張着手想讓我抱。”

薛玄微恍惚又意識到,此時的自己情窦隐開,卻無人疏導,心思盤繞扭曲,正處于有些喜歡他卻恥于被他知道的階段,故而時時刻意對他冷待。

那廂蕭倚鶴話畢,果然他就聽自己說道:“師兄何事?若無事,請師兄早些回去罷,我該修行打坐了。”

蕭倚鶴拂去案幾上的雜物,不講究地收拾出一塊幹淨地方,從靈囊中取出兩只矮頸肥肚的酒壇,笑嘻嘻地說:“我才從臨安郡回來,訛了南榮麒兩壇女兒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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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你不知道,據說夫人懷他時,以為是個漂亮女兒,就效仿人間,在樹下窖了十幾壇好酒,準備等他出嫁時起來喝。誰想到生下來是個帶把兒的,氣得夫人望着庭樹直抹眼淚!這兩壇就是!”

他一邊滔滔不絕,一邊起身到書櫥上看了看——蕭倚鶴喜好收集各色擺件趣玩,自己屋裏擱不下,就會塞到薛玄微這裏來——挑了一會,拿了兩只花色不一,一青一白的小盞,用袖口抹了抹,便拍開酒壇封泥,傾出一弧醴香酒液。

一方清室之中瞬間被酒臭所覆,薛玄微皺了皺眉。

蕭倚鶴得意道:“我方才來時,見師尊在附近,吓得我在竹林裏藏了好一會兒,等他走了才敢出來。不然若是叫師尊發現你我喝酒,定是又要罰我們的。”

“你。”

蕭倚鶴一愣:“啊?”

“你喝酒,你被罰,與我沒有幹系。”薛玄微遠遠坐下,握起一卷書靜靜地翻看,只時不時地瞥一眼杯上波光淡淡的酒液,似有些嫌棄。

“好師弟,你當陪師兄喝幾盅嘛!”蕭倚鶴趴在他面前的桌上,死皮賴臉地将他書冊拽出,“上次一塊兒飲酒,你不是挺高興的嗎?”

薛玄微臉色轟得一紅,上次,上次他第一次被蕭倚鶴撺掇着碰酒,結果就做了一夜绮夢……他怎麽、怎麽還敢慫恿自己喝酒!

他猛地抽回書冊,轉向另一邊,不答不理,以為如此某人就會自讨沒趣,乖乖提着酒回去。誰想不出片刻,背後挨着坐下來一副溫熱的身軀,随即酒味夾着他身上淡淡的甜膩熏香一同飄來。

“讓我在你這坐會吧,好師弟,回去了師尊定是第一時間就發現,肯定要來找我的。”

是了,這段日子他總往自己這裏跑,好像是躲着師尊一般。

薛玄微持書的手微微一怔,從他的語氣中仿佛聽到一絲落寞:“你不想見師尊?”

此時他背對着蕭倚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感覺他沉默了好一會,又不言不語地端酒來飲。

蕭倚鶴沒有說,師尊近些日子對他看得越來越嚴密了。

幾乎一脫離視線,師尊就要到處搜找。

薛玄微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聽他一杯又一杯,直到半壇下去,後背的重量不知不覺間又重了一些——他将頭側靠在自己的脊背上,嘀咕了兩句誰也聽不清楚的話,就又去抓酒壇。

“……”薛玄微伸手扣住壇口,猛地折身,蕭倚鶴被吓了一跳,呆呆望着他打了一個嗝,眼角連着兩頰都被酒熱蒸出了淡淡好看的紅色,跟兔子似的。

薛玄微深知他的脾性,知道此時跟他說什麽“不能喝了”之類的話全然無用,倒不如趕緊解決了這兩壇來得省事,于是抓來另一只杯盞,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還冷冷警告他:“喝完就回去睡覺。”

蕭倚鶴笑了:“好呀!”

……最終也沒能回去睡覺,薛玄微高估自己的酒量,蕭倚鶴還毫無醉意時,薛玄微已經兩眼滾熱,視線飄飄然醉醺醺了。

當時後來發生了什麽,過去年輕的薛玄微是記憶模糊的,但此時他的內裏裝着來自七十年後的神識,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什麽都改變不了。

正如此時,薛玄微看到自己屈肘撐在桌上,隔着一只空酒壇看蕭倚鶴說話,目光灼灼幾乎能燃出星火來。對面蕭倚鶴還在喋喋不休地講着各種趣聞,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眼神一點點地壓下,直到蕭倚鶴因為說話太快而咬了舌尖,嘶哈地吐出舌頭叫痛。

薛玄微驀地撥開酒壇,欺身上前,将他撈過來含住了那點舌尖。

他感覺蕭倚鶴僵住了,因為那軟軟的舌沒有第一時間縮回去,而是任他狎昵了好一會才後知後覺地往回藏。薛玄微的酒量已經不足以支撐思考,只覺熱氣下湧,他一邊撬開師兄唇縫,同時以掌撫肩将他掼在地毯上。

蕭倚鶴“唔唔”地将他推了推,不知是沒有推動,還是怕傷了他,又或者是……半推半就,總之,他那抵在薛玄微胸口的手幾乎就是做個樣子,根本沒什麽力氣。

錦絲華緞一剝開,就露出珍珠似的真容。

沒有人教過薛玄微這種沖動究竟是什麽,他只是循着本能,在心口的一片酸澀與悸動中,一路摸索下去,并對眼前這顆珍珠生出了蓬勃的占有欲。

他想弄髒這顆珍珠,讓這枚閃閃發亮的珠寶染上難以磨滅的痕跡,變成只屬于自己一個人的。

俯在腰際時,他竟不知該如何做了,只好支起身子來深深地凝望着軟毯上衣衫大開的蕭倚鶴,看他薄紅雙唇,鼻息微喘,喉結一路往下,展開幾朵明顯斑駁,抹也抹不去,心裏不禁有些愉悅。

他掰開蕭倚鶴因羞恥而遮擋雙眼的手肘,緊緊盯着他看,喃喃道:“師兄,你又入我夢中……”

……

月上中天,蕭倚鶴從一片淩亂的小榻上起來,低頭看着身側已無知無覺醉睡過去的青年,忍不住用指腹輕輕揉開他因酒氣而皺緊的眉頭,嘴邊淡淡地笑了笑。

薛玄微的身軀醉了睡了,但這一次,內裏的神識一直清醒。

他看着蕭倚鶴将攬在腰上的自己的手臂挪開,蹑手蹑腳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幾件外袍紗衫,把自己收拾停當,又拂袖将屋內一切恢複原樣,只留下桌上兩只東倒西歪的空酒壇。

蕭倚鶴借着月色在銅鏡前照了照,今日領子有些低,遮不住那麽高,但好在夜深,不會撞見什麽人。但是衣帶在翻滾間被年輕心急的薛玄微給蠻力扯斷了,他想也不想伸手拽來了薛玄微的,便系便小聲道:“總不能讓你三番兩次白占師兄的便宜!”

他紮着薛玄微的衣帶,籠統地束一束頭發,便慢悠悠地往外走,準備折回自己的房間眯一會兒。薛玄微随即将意識抽離身軀,緊貼在蕭倚鶴肩頭一起出去。

剛出了院子,竹林旁傳出了師尊的聲音:“倚鶴。”

蕭倚鶴渾身一僵,住在原地,良久才慢慢轉過身去。

竹林陰影之中緩步踱出一襲清影,長身玉立,如月下之仙。但是今日,這位一向溫柔的月仙的臉上,是罕見的淡淡愠意,他看着蕭倚鶴,視線從他心虛的臉上挪到領口-交錯間怎麽也遮不住的紅痕——氣氛一下子更凝重了。

蕭倚鶴讪讪地叫了聲:“……師尊。”

師尊移開目光,他找了倚鶴許久,最終迫不得已到薛玄微的院子來,他們兩個近日來往甚密,倚鶴更是常膩在這裏。他心中微微酸痛,卻沒想到剛至窗外就親眼見到二人……

胡鬧!

“近日-你總不在房中,亦不在試劍崖練劍,你……”他不知道該怎麽說,目睹此事盡管氣惱,仍舊對着蕭倚鶴說不出重話來,只得将袖子一振,“你是因為這種事情,要荒廢修行了嗎?”

“沒有。”蕭倚鶴低聲,“我……師尊!”他趕忙一步上前,攔在要往院中去的師尊面前。

師尊眼神一沉:“混賬,為師要将他叫來一問!倚鶴莫怕,他敢如此對你,為師定為你做主——”

“然後呢,師尊要笞他多少鞭?還是要趕他下山?或者直接殺了他……我不許。”蕭倚鶴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我是自願的。您如果非要對他如何,我替他受。”

似一團小雲趴在蕭倚鶴肩頭的薛玄微怔住了。

師尊同時也微微睜大了眼睛:“倚鶴……你說什麽?”

“無論什麽責罰,我都替他受。”蕭倚鶴一橫心,“師尊,我知道當年我把他偷偷帶上山來,您不高興,但是這麽多年,玄微那麽尊敬您,他把您的每一份手稿都貼身放在身旁。你讓他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花了三倍五倍的心思去做,沒有一絲一毫一分一秒敢懈怠。”

“他那麽乖,那麽好。您即便依舊不喜歡他,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罰他,就當他不存在也好……”

蕭倚鶴軟聲道:“師尊,您對他好一些吧……”

面前突然一陰,師尊驀地俯身下來,越來越近,一點冰冷唇峰幾乎觸及他尚且紅潤的唇縫,清冷的氣息鋪天蓋地地往毛孔裏鑽,蕭倚鶴大為震驚,呼吸都窒住,用力伸手一推。

“師尊!”

師尊踉跄半步,見他倒退向後,猛然抓住他後靜靜望着:“你與他……就是這麽一回事?師尊也可以。”

——他的師尊向來是溫柔而體貼的。

少時學劍,他把手磨紅了,師尊曾心疼得捧來一整箱幾十種靈藥仔細揉捏,使得他長這麽大,手上從來沒起過一個繭子;大時破戒下山,師尊前面罰過,後面就眼眶發紅地過來照顧,仿佛傷的是他自己。

而不是現在這樣,神色是蕭倚鶴從來沒有見過的冷漠:“倚鶴不喜歡師尊了嗎?”

師尊根本不懂。

蕭倚鶴向外抽手,使了十足力氣,卻未能掙動分毫,他第一次對這樣的師尊感到陌生:“……師尊,你捏疼我了。”

師尊松了手,一時又心疼起來,想再去為他揉一揉,卻被蕭倚鶴躲開了。

他胸口酸楚越來越重,垂下手,舉目望向一片黑沉的小院,沉思片刻又将視線收回,落在蕭倚鶴的臉上,語氣恢複了一貫的溫柔:“為師可以不罰他。可是倚鶴,你當好好修行,不許再胡鬧了。”

蕭倚鶴“嗯”了一聲。

薛玄微曾經委婉地評價過師尊“太上無情”,硬如霜鐵。蕭倚鶴從來笑嘻嘻一帶而過,并不信此種不切實際的說法,但現在他漸漸覺得,或許是自己從來沒有看清。

師尊見他乖順下來了,又道:“為師前些日子感悟到一門修行法,想來不日便可一窺天門。一個月後你便與為師一起閉關修行罷。屆時大劫之下,為師也可保你一同飛升。”

“……閉關修行?”蕭倚鶴愣住,“師尊和我一起?”

師尊稍歪了歪頭,微微抿着唇:“倚鶴不願?”

蕭倚鶴想到師尊剛才說的那句“可以不罰他”……他餘光望見那扇小窗,方才他還與小師弟在窗下翻覆親昵,盡管是酒後胡鬧,但他能感覺出來,薛玄微是有感覺的,自己也是。

并非全然只是胡鬧。

只是沒有想到,“胡鬧”竟是有條件的,“不罰他”也是。

師尊的修行至臻如此,幾乎擡手可觸天門,蕭倚鶴亦或者薛玄微對他來說都只是目下一粒微塵,端是看他容不容得。只是好在,蕭倚鶴這粒塵在蚌肉裏日積月累磨成了珍珠,還有被人斂在匣中收藏的價值。

此時容不得蕭倚鶴拒絕,他指尖泛白,只得點頭:“……倚鶴願意。”

師尊于是離去,臨走前,一指斬斷了他腰際那條過長的衣帶,用溫軟的口吻道:“這條衣帶與倚鶴的衣色不匹,為師不喜,還是換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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