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往昔迷霧2 師弟有沒有想我呀?

師尊走後, 蕭倚鶴撿起那條斷作數截的衣帶,妥善地藏在袖中。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甚少往薛玄微的院子走動, 他這樣懶散不上進的人,竟能日日做到天不亮就離開寝院,夜深再歸。每每換衣時摸到那截衣帶,蕭倚鶴總能想到師尊溫軟語氣背後所隐含的冷懾。

在提出閉關修行的二十日後,師尊就選好了洞府, 竟遠離四季和風的劍神山,而是在一處荒無人跡的雪川裏,四周冰天雪地, 白茫茫一片。

他從來沒想過,師尊如此因循守舊的人,有一天竟然會下山。

蕭倚鶴怕冷,一落地迎面是寒風呼嘯, 便感覺自己要被凍僵,半天沒回過神來。師尊側擋在他身前,為他披上一件雪白的一根雜毛也沒有的狐裘, 便如少時一樣要來牽他。

他生在南地, 卻很喜歡雪, 以前每逢冬日大雪漫天,常常衣着單薄滾進雪堆裏玩, 雪被上看着綿軟,其實底下藏了各種草根石縫,他屢屢絆倒,摔得膝蓋紅腫。

師尊經過,都會低聲責備着将他牽出來, 領到殿內吃藥喝湯,暖和身體。

蕭倚鶴裹緊狐裘領,整個人除卻露出的一點發旋和一雙烏眸,幾乎從上到下一身雪白,純粹幹淨得一丁點雜色都沒有。

“師尊,我已長大了,路是可以自己走的。”他繞過師尊伸過的手臂,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師尊深深看了他一眼,放下手,在前帶路,兩人沿着冰川又不知走了多遠,直到轉過一道山壁,狂風驟止。

蕭倚鶴雙腳冷得麻木,被冷風吹得搖搖擺擺的,睜開眼睛望去,只見四周懸崖林立如高-聳入雲,而面前竟于寒冰怒雪之中隔絕出一片綻着綠意的小天地。

當中栽着一棵不該生長在此處的繁茂桂樹,枝杈旁兩只畫眉鳥親昵地擠在一處睡覺。

師尊徐徐走到樹下,擡手逗了逗畫眉,注意到蕭倚鶴驚訝的目光後,回頭道:“知道倚鶴怕靜,喜歡熱鬧,特地捉了一對畫眉給你解悶。”

“過來吧。”他的聲音溫柔且低沉,不緊不慢。

兩只畫眉被他驚醒,它們不知外面早已不是溫暖如春的江南,撲棱着翅膀要飛出去,結果一頭撞上寒風酷雪,小翅尖瞬間凍僵。

蕭倚鶴只好一手一個接住,放在自己肩頭,往裏面溫暖處走,墊着腳把它們放回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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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早已無需歇眠,他大多數的夜晚都是在入定修行中度過,蕭倚鶴以為所謂閉關修行,也不過是搭個石臺即可,而眼下這一小方春景中竟結起一間草廬,屋外看着樸素,但裏面的每一個物件蕭倚鶴都知其名貴,且陳設與他的寝宿幾乎相同。

薛玄微的神識依舊隐在蕭倚鶴的肩頭。

看到他的桌案上不擺經書筆墨,而是擺了一排小玉雕,諸如缺耳朵的貓、斷尾巴的狐貍,還有花瓣粗糙的睡蓮……那是玄微初學雕玉時刻壞的幾個小玩意,竟被蕭倚鶴偷偷撿回來。

師尊不知來由,也如樣還原了。

蕭倚鶴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見到薛玄微,有時候聽到他在自己院外徘徊,蕭倚鶴也忍住了沒有露面。假如未來總要分別,自當今日不再相見,或許能早早斷消師弟那點尚未成形的念頭,讓這段年少绮事消散于夢中也好。

但今天看到玉雕,他心裏的委屈壓抑不住,一股悶脹在心口緩緩發酵,恍惚感覺眼皮滾熱,腦袋也沉重,不多時一陣眩暈襲上來,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

許是多日心神不屬,又猛地被寒風所攝,時隔多年,一向身體康健能作能跳的蕭倚鶴竟病倒了,整個人陷在軟褥之中燒得昏昏沉沉,迷蒙中感覺有人翻動自己,還有人往他嘴裏送藥。

藥很苦,苦得沒灌進兩口就被他吐了出來,他一下把自己嗆醒,看到床邊的一角衣擺,迷迷糊糊地撒嬌道:“好師弟,師兄沒事……師兄不要喝藥……”

“倚鶴。”

一聲語氣略重的清喚止住他的呢喃,将蕭倚鶴從混沌邊緣拽了回來,他猛地睜開眼看向床邊的人:“師尊……我怎麽了……”

“倚鶴病了。”師尊的眼神驟然寒了下去,如草廬外冷結的冰霜,但撫向蕭倚鶴額前的手又那麽輕柔,“這裏雖不足門中舒服,但靈氣充足,把藥喝完就好好休息,很快就可以好起來的。”

蕭倚鶴終也沒有喝完這碗藥,就糊裏糊塗地閉上眼去。

一場病反反複複如抽絲,如此昏睡了幾天,期間吃不下藥,靠着師尊渡來的靈力壓制熱痛,有時醒來,就靠在床頭看外面桂樹上的畫眉鳥。

樹由江南連根移來,栽在原本是凍土的寒地裏,全仰仗師尊的靈力維持,或許是這些日子師尊忙着照料他,無暇額外估計這些花花草草的死活,眼下樹冠邊角微微發黃幹枯,失去了活力。連上頭的兩只畫眉都蔫了,不再到處飛來飛去,只瑟瑟發抖地依偎在一起。

蕭倚鶴又一次醒來,看到桂樹與畫眉無人看顧,馬上就要凋零,他轉頭看向正在研藥的仙人,咳嗽了幾聲,困倦地說:“師尊……把桂樹和鳥兒都送回它們原本的地方罷,這裏太冷,它們不喜歡。”

不知是哪句惹了師尊不快,他手下藥缽嘣得一聲裂開,粉末淌了滿手。同時案邊的藥罐咕嚕地煮沸,頂翻了爐蓋,師尊放下藥杵,又去撿滾燙的爐蓋,手指瞬間被燙得紅腫,起了碩大一個水泡。

“師尊!”蕭倚鶴翻身下床,扶着牆邊跑過去,跌了一下握住師尊的手臂,隔空從草廬外抓來一盆冰雪,化作流水,一遍遍冰洗着腫處,“師尊從來不做這種雜事,又何必為難自己呢?”

“它們不喜歡,你也不喜歡,你也想回去嗎?”師尊突然伸手過來,撫在他後頸上,“……是這裏嗎?”

蕭倚鶴不明所以,卻倏地後頸一麻,他不禁打了一個激靈,便被師尊圈在椅內,一道如雪的氣息襲在唇前。師尊用了一點靈力,一只手揉在他的後腰,他動彈不得,只得匆匆将眼睛閉上,渾身寫滿了僵硬和抗拒。

周圍靜悄悄的,那個冰冷的親-吻一直沒有落下,師尊久久凝視着他,眉心擰成一團:“他捏你這裏,對你這樣做時,你很高興。他亦為你煮藥,你不肯吃,便把你圈在椅裏扭在榻上,你被摔疼了捏青了還朝他笑,藥再苦都吃得下去……為師也這樣做,為何你只有愁苦?”

薛玄微望着眼前此景,震驚之餘,又不免回憶:原來我以前竟對他這般惡劣……

蕭倚鶴瞪大了雙眼:“師尊你——”

“我看過了你的識海,看了許多遍。倚鶴告訴師尊,這些事為何他做得,為師做不得?因為他陪你下山,與你胡鬧?”師尊壓低的眼角染上令人膽寒的陰翳,“如今師尊也與你一起下山了,此後就不再需要他了。”

師尊的修為比他高那麽多,想要侵入他的識海,簡直易如反掌。倘若師尊怒極,在識海中篡改了什麽或搗毀什麽,蕭倚鶴根本就無從察覺。

師尊不容他多想,腰際的手已經緩緩向上,掃過每一個薛玄微曾經撥彈揉弄過的地方。蕭倚鶴渾身發抖,喉口劇烈收縮,幾欲嘔吐,不可置信這個宛若遺仙的他尊敬愛戴視為父親的人,竟對他如此舉措。

但他很快也感覺到了師尊緊繃的肌肉線條。倘若真是無德之師,荒淫之父,最起碼行此龌龊之事尚且能感受到興奮與刺激。可師尊仿佛也秉持着巨大的隐忍,才能将這種事繼續下去。

說白了,他們根本不是這種關系,也無此種感情,如此不過是彼此折磨,互相惡心。

……這件事沒有繼續下去。

因為燒痛之下,蕭倚鶴把此前喝下的唯一一點藥液都給吐了出來,師尊慌亂地把他抱回榻上,想給他灌藥,卻沒喂幾口就都從嘴角溢出,到底還是選擇覆上一束靈力,讓他自己慢慢吸納消化。

昏睡間,蕭倚鶴反複夢及過往,試圖找到事态變成今日這幅模樣的緣由,但這一切都仿佛發生于無形之中,而他又向來大大咧咧,根本無從找起。

他苦悶至極,濕汗黏在鬓角,輾轉于枕上難以安眠,暈暈乎乎好像聽到有人喚“師兄”的聲音,他夢呓一陣,哂笑這個錯覺,又把手撫在自己臉上,仿佛這樣可以安慰自己。

不知自己離開這麽久,師尊亦不在,玄微是否會發現點什麽?

胡思亂想了沒多久,他被人叫醒,他以為又是藥,急扭開頭不肯喝,但這次喂進嘴裏的卻是清清淡淡一口白粥,有些糊了,仍帶着他不喜歡的苦味。

“倚鶴,不和胃口?”師尊輕聲喚他,面容依舊清冷溫柔,語氣堪稱得上溫情,“沒事,會好起來的。以前師尊只知修行,忽略了倚鶴,才叫旁人玷染了你。以後你我師徒至親,再無外人幹擾,師尊會記得多關心你一些。”

“倚鶴不是常提起臨安郡千金樓嗎,師尊去那裏給你買點東西吃罷……倚鶴想吃什麽?”

蕭倚鶴頭重腳輕,随口應了幾句,師尊就允他繼續睡下了。

迷糊了幾刻鐘,他醒來找水喝,發現師尊已然離開,窗外泛着淡淡鴉青,天色已落幕。從走出這片雪川到禦劍至臨安郡,即便已師尊之能,恐怕也已經深夜,千金樓早已下板,想買得飯菜就得等到明天。

而師尊又是個執脾氣不曉轉圜的人,自己方才點的幾個菜,他定是會原封不動地買回來。但那都是千金樓的硬菜,還有需要現采現辦的新鮮食材,前後工序幾十道。

這樣一來一回,少說也要三天光景。

蕭倚鶴心下一躍,一點難以言說的沖動卷上來,也許是最後一次,也許以後師尊再不會給他這樣好的機會——他想回去看看薛玄微,跟他說兩句話,讓他以後即便自己不在,也要好好修行。

告訴他劍冢裏哪些秘籍适合他修習,山上哪裏靈氣最為充裕,自己的小金庫都藏在什麽地方。囑咐他以後不要虧待自己,可以使勁地花他的錢,不要做苦行僧。

……還有如此如此多的事情要交代他。

蕭倚鶴盤算了一下,自己劍程快些,不足兩天便可以回來了,師尊根本不會發覺。

這麽想着,下一瞬他已高興地跑出草廬,臨走時又将那兩只奄奄一息的畫眉鳥揣進胸口,用靈力裹着,一步踏進了冰川。

·

漫天飛雪迎頭襲來,寒酷如冰針一樣齊頭迸射,這團包裹着薛玄微神識的“小雲”被蕭倚鶴禦劍急行的飓風甩出百丈,他同時眼前一黑!

耳邊狂風驟雪停落,竹濤松浪漸起。

再睜開眼,已經又回到了劍神山,自己的身體裏。

桌上抄滿了缭亂的經文,墨跡飛濺,可見心神并不安寧。燈燭已經被掐滅,他習慣地在蕭倚鶴的寝院外站了會,仍舊未能敲開師兄的門,只好回到房間,合衣卧在榻上。

此時的薛玄微并不知道,他一月未曾得見的師兄,正在病中,從千裏之外的遙遠冰川飛劍而來,只為了見他一面,告訴他一聲——不要虧待自己。

就在薛玄微阖目将要陷入睡眠時,驀地聽到窗頁輕輕一搖,他正要抓劍,緊接着被褥被人掀起一角,一副被冰雪篩帶着寒意的身軀從小腿處鑽了進來。

他太冷了,一路馳奔,嘴都在發紫。

薛玄微松開了手,任他倒爬進被子裏,躺在自己身側。

他臉皮雪白,一凍就生紅,讓薛玄微忍不住想把他抱進懷裏,好好暖和暖和,可手擡至一半又突然驚醒,僵硬地轉為提起一點被角,搭在了他肩上,淡淡的問:“從什麽地方回來,這麽冷。”

蕭倚鶴不答,側躺着看他,眼睛裏充滿了亮晶晶的笑意,薛玄微被他盯得脖子發紅,才聽他嬉皮笑臉道:“多日不見師弟啦,師弟有沒有想我呀?”

看着他紫而複紅的唇色,薛玄微胸口灼灼欲燃,很想上去咬一口。他一邊心虛地壓下這點卑劣的想法,一邊又暗自責怪他只有想起自己時,才會跑來膩歪,否則竟一個月都不見人影。

薛玄微感到迷茫,卻始終無法捋順自己的心意,更難以把這種艱澀說出口,被蕭倚鶴蹭進身前緊密地貼着,兩手還要鑽到衣襟裏來取暖,他腦袋發昏,脫口而出一句:“夜深了,請師兄自重!”

蕭倚鶴愣了一下,又噗嗤笑了:“好,師兄自重。”

他不亂動了,靜靜地枕在身旁,兩人胳膊碰着胳膊,大-腿挨着大-腿,并躺着:“師兄偷偷跟你說,師兄床底下藏了一塊暗板,裏面全是師兄的私房錢。以後萬一師兄不在,你也要吃好的穿好的,你這麽省心這麽乖,養你根本不費錢……”

“要是劍術上有什麽不解,找不到師兄的時候,可以去跟南榮麒切磋切磋,他機敏靈變,即便不能為你點撥,也能對你有所啓發。”

“修行啊不能操之過急,過激易折,師弟很厲害,已經比世上大多數的人都厲害啦!對了,還有……”

“你又去喝酒了?”薛玄微突然打斷他,“這麽多話。”

“是啊,和無致喝了一些,他酒量可比你好。哪像你,三杯下肚就混不知事了,以後你可要好好練練酒量,萬不要被那些觊觎你的漂亮姑娘們騙身再騙心!”蕭倚鶴随口胡謅,笑着往裏擠了擠,把冰涼的腳往他溫熱的腿縫裏探。

薛玄微不喜寧無致,想起他與人把酒言歡,酣暢之時醉卧在寧無致膝頭的模樣,就心生煩躁。加之蕭倚鶴也不知怎麽,不住往懷裏蹭扭,手腳時不時地從他身上掠過。薛玄微低頭看到他面帶潮紅的一張臉,并不知他是低燒緣故,只覺喉頭一滾,連呼吸都不暢了。

蕭倚鶴這麽連夜奔波,病情反複,隐隐又要燒起來,下意識将手腳往暖和的被子裏伸去。

薛玄微驚慌失措,微微背身,忍不住屈起有了反應的身體,他緊緊搶過來一角被子摁在腰上,抿緊嘴唇,竟不知世上竟還有如此難捱的事情。

他不知如何消解,又生怕被蕭倚鶴發現,只得用力摁了幾下,恰逢蕭倚鶴攬過來,結果那東西似是感應到了蕭倚鶴一般,跳得更高,又脹又痛,差點就與蕭倚鶴的手指兩廂碰面。

薛玄微羞臊非常,蕭倚鶴貼在他背後不知又說了什麽,他耳內嗡鳴,完全沒有聽清,只能感覺到隔着一層亵-衣所傳來的溫熱鼻息。

手底下的東西脹得一只掌心要遮掩不住,他心旌搖亂,無法再在這種情形下繼續與蕭倚鶴同-眠一榻,終于在蕭倚鶴喋喋不休的念叨中騰然坐起,随手抓來搭在床邊的一件厚氅:“蕭、蕭倚鶴!”

“嗯?”蕭倚鶴茫然地眨着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薛玄微不能再多看他一眼,底下的東西快将厚氅也頂起一片,他心浮氣躁地問:“……你擾得我睡不着。你回不回你的寝院?”

蕭倚鶴好容易暖和過來,托腮道:“不回呢,師弟難道要将我扔出去嗎?”

“……”薛玄微沉沉緩了幾口氣,很快擡膝跨過蕭倚鶴,呲溜下了床,見鬼似的跑了,“好,那我走。”

蕭倚鶴望着他的背影直笑,待他的動靜完全消失在耳內,聽着去的方向,許是換到自己的院子裏去了。他止住笑,仰頭躺倒在床上,抓起薛玄微的被子覆在臉上。

一陣屬于薛玄微的清苦熏香鑽進鼻腔。

他閉上眼,是這一個月最舒服最安然的一次,沉沉地睡着了。。

·

夜盡黎明,是一日當中最黑最暗的時辰。

蕭倚鶴整個裹在被子裏面,在燒熱與困意下連呼吸都比往日輕了幾分,他身量與薛玄微相仿,只是更清瘦一些,但躺在彭軟的被子裏是全然看不出的。

他在夢裏貪婪地與師弟依偎在一起,并不知曉此時,門外落下了一道清影。

那影輕輕地推開了門頁,悄無聲息地踱到床前,月光從窗縫裏打下一片銀白,照亮了緩緩從來人肩頭垂落下來的一條雲紋綏帶。

——黑暗裏,他手中閃過一抹淩厲的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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