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江山易主 回不去了

待蕭倚鶴想辦法逃出碧霄殿時, 驀地擡頭,只見血光蔽日,一張巨大的法陣盤旋在雲際, 仿佛一只徐徐瞪視着大地的赤色旋渦,整個天地間都狂溢着師尊的靈力。

他霎時禦劍而起,伫立雲頭時下意識向薛玄微閉關之處遙望了一眼,便狠下心,扭頭向着血色最濃處一路飛馳。

曾經繁華平和的城鎮陷入了一片哀嚎當中, 他縱劍而往,與幾名衣飾眼熟的修士擦肩而過,那幾人踏在劍上跌跌撞撞, 神色慌張驚恐,好幾次險些一頭撲下高空。

他猶豫了一瞬,伸手将兩人用力撈起,推回劍上, 猛然的施力震蕩到身上因掙脫鎖鏈而擦出的傷口,他捂住手臂,皺眉問道:“究竟發生何事?”

兩名弟子滿臉血污, 涕泗橫流, 在看到蕭倚鶴時, 臉上的驚恐更勝一層,突然尖叫起來。若非是在劍上, 恐怕都要當即跪下來給他磕頭:“蕭倚鶴!饒……饒了我們吧!”

蕭倚鶴看他倆吓得語無倫次,恐怕也說不出什麽來,只厲聲道:“說話,我師尊在什麽地方?!”

世上無人見過劍神山宗師的真容,但是當天地動搖, 血眼蘇醒的時候,衆人望着雲頭衣袍翻滾的年輕道人,以及那一身登峰造極的磅礴修為,下意識便都知道他究竟是誰。

——那種俯視衆生的震撼力,與傳說中只身搏殺天魔、單手阖閉鬼蜮之門的“清河真君”簡直一模一樣。

兩人哆哆嗦嗦指了個方向,還未縮回手,面前的人已經如一貫飒踏流星,縱劍而去。

途徑臨安郡時,見城中某處莫名籠罩着一方防護陣,無數百姓都争先恐後地往陣內擁擠,還有人哭着喊着求裏面的人把孩子接過去。

他本以為這陣是南榮家所為,但趨近了才發現那陣法籠罩之處并非是什麽寺宇,也不是追月山莊分立在人間的道觀——竟是千金樓。

蕭倚鶴恍惚記起,師尊走前的确說過,待天門大開之後,會帶着千金樓的香酥鴨回來接他去往上界。

然而此時結界隔絕的內與外,宛如一道鮮明的生死交界,結界內的人瑟瑟發抖地望着外面橫屍遍野,無數的人狂奔在街頭,就突然毫無預兆地倒下,生魂被抽往天穹的血陣,而身軀如一尊破舊的石像漸漸灰敗下去。

身着月紋袍的追月山莊弟子們在其間穿梭,為百姓們支起一個個微不足道的小小陣法。

蕭倚鶴看不到南榮麒在哪,但此時也無力去尋,只能竭盡所能扔下數個守護結界,不及灰頭土臉的弟子們仰頭朝他道謝,就已繼續穿行而去。

抵達血陣正下方時,雲頭翻滾如沸,仿若洞開了修羅地獄的大門!遠遠的一位白袍似雪的仙人立于雲上,衣袂劇烈翻渡,成千上萬的冤魂骸骨聚集在他身周,充斥着撲鼻的腥煞之氣。

他手上托着一只嬰孩的魂魄,眉目柔和地看着,然後又在嬰孩凄厲的哭叫聲中,面色不改地将它推向了頭頂的血色法陣。

小小一點清淡魂色,剎那間被陣盤所吞絞。

蕭倚鶴望着他,幾乎不敢相信那便是自己柔眉善目的師尊——記憶中,在自己十歲當下全家覆滅時,師尊曾跨過一片廢墟朝他走來,替他擋住了面前無數的流言蜚語,輕輕地撫摸着他的發際,問他要不要随他而去,做他的徒弟。

那時的蕭倚鶴仰頭看他,就像是于無邊昏暗之中見到的一縷曙光。

然而如今,這縷曙光正一點點地掐滅他所惜愛的人間,再一次将他推往無底深淵。

“——轟隆!”

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宛如地心裏炸開了道道驚雷,五州萬裏河山猛烈搖動,蕭倚鶴愕然望去,十二條地脈竟接連被拔起,似一根根抽離而出的龍背脊骨。

山河傾軋,江海倒流!

——這便是師尊所說的“開天門”之法?!

如此所召來的,究竟是升仙之門,還是魔域之門?

彙聚向陣盤的磅礴靈流凝成了一股飓風,令蕭倚鶴寸步難行,連撕心的呼聲都被轉瞬湮滅在狂風惡浪中。

與此同時,一大片烏雲黑影從四野趕來,近了蕭倚鶴才看清,那并非是烏雲,而是密密麻麻的成百上千的修士,各個劍拔弩張。

突然一道碧影繞過一片雲頭,朝他飛快趕來,在蕭倚鶴正要一頭紮進風團中時,猛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拽了回去。

蕭倚鶴困惑地看了一眼,來人臉色也極為難看,像是經過了數場惡戰。

“段哭包?”

段從遠已來不及跟他計較這個诨號,只迎着風朝他飛快喊道:“快走!百家将至,他們皆是為讨伐魔宗……劍神山而來。世家大宗死傷無數,我們清靜宗也是……你此前從未出現在戰場上,他們已找你許久了,方才也不知是誰,突然來報信說你在此處……總之,趁他們還沒到,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蕭倚鶴道:“你問也不問就叫我走,萬一這場禍端真是我惹出來的呢?”

段從遠急急推了他一把:“你也就惹貓惹狗還行!惹得了這麽大的亂子嗎!”

蕭倚鶴“噗嗤”笑了,想到之前那兩個差點跌下劍去的修士,又不免覺得諷刺:“這麽快就改口叫我們魔宗了。怎麽,這些鹹魚散沙似的半吊子,喊着要讨伐魔宗,卻對付不了師尊,轉而來對付我嗎?”

段從遠被噎了一下,喊道:“蕭倚鶴!我好心跟你通風報信!你快滾吧,別摻和了行嗎?”

“不行。段從遠,這禍端還真和我有關。”蕭倚鶴不由分說打斷了他,已兩指一拂,祭出了玉簫知我,“師尊因我而入障,也該由我親手了結。”

段從遠絕望道:“你了結個屁啊,天地都快被攪翻過來了!你是能手刃劍神山宗師,把那十二條地脈摁回去,還是能把腳下被屍骸淹沒的江河淘洗幹淨?——你瘋了吧,事情已到了此種地步,你怎麽了結?!”

一道飛劍射來,不知是誰發現了蕭倚鶴的蹤影,段從遠眼疾手快地将他往旁邊一扯,兩人耳旁同時刮過劍影呼嘯。

段從遠有驚無險地回頭去看他:“你還是……”

他一頓,将手下的衣領往旁邊又拽開一點,看見裏面一道道縱橫交錯,血糊着布,傷黏着淤,爛糟糟一片,像是笞傷,又像是掙痕,他大為震撼:“蕭倚鶴,你這是怎麽——你師尊幹的?”

蕭倚鶴把衣領遮上,久久凝視着雲頭翻滾之下的雲袍仙人:“我沒瘋。我師尊致世間血流成河,自當不配被人叫一聲宗師,但他的頭顱也不配他們來剿!”

“告訴那群草包烏龜,既然他們只有此種能耐,那麽三日後此時,叫他們來劍神山下谒見‘蕭山主’!”

話音未落,他手中玉光乍起,雪色玉魄與金色靈流,剎那間将此扇雲層映如朝霞。蕭倚鶴飛身而起,在段從遠的驚呼聲中踏雲而去,似一弧利箭,刺入了那瘋狂扭轉的旋渦當中!

·

與此同時,血眼之下。

宗師靜靜地撥弄着浮在身邊的一塊骸骨,他看着這塊骨的眼神,與看其他筆墨杯盞沒什麽區別,只是翻過來看到骸骨內側有一道深入骨殖的利劍之傷時,才似聯想到什麽,微微皺起了眉鋒。

片刻,他放下骨片,扭頭看向飓風邊沿,黑雲交疊之間隐隐步入了一道清瘦身影。

金雷在他周遭霹靂而下,他不止步;陰冷狂風刮破了他的手臂面頰,他仍向前。

宗師臉色微變,猛地立于劍首,不可置信地喚了一聲:“……倚鶴?”

一個青年臂挽玉簫,踩着雲-雨,破開了風團旋渦。他生得面相風-流,姿容俊逸,原本就是一副吃不得苦的富家公子相。但此時他的眉眼中盡是淩厲,身邊的每一道氣流,都仿佛是無形的尖銳劍意。

蕭倚鶴立于半空,不忍觀他身後翻騰的冤魂,啞聲道:“師尊,您為何至此地步?”

“世人熙熙攘攘幾十年,難逃輪回,何其孤苦。鑄我成仙道,便同我們一齊去往上界,有何不好?”宗師移劍而往,視線在他身上游移,“你離開玉臺,可有受傷?師尊不是說了嗎,很快就會回去接你的。”

“……”蕭倚鶴沉默了一陣,手指撫上了臂間玉簫,“不必了師尊,回不去了。”

宗師微微偏頭看着他。

蕭倚鶴眸色漸漸黯淡了下來:“您已一點點、一步步的,将我所惜愛的東西摧毀幹淨。師弟也好,人間也罷。我若仍然不能如您滿意,您接下來,是否該摧毀我了呢?”

“倚鶴在說什麽,師尊怎麽會——”

玉簫冰涼一尖抵在了宗師擡起的掌心,一熒劍光在他身周緩緩萦繞。蕭倚鶴閉了閉眼,心裏難過,又忍不住哂笑出聲:“師尊真的有将我當做徒兒嗎?還是你的附屬品,你撿回來的珠寶,一個藏在匣中的小玩意。”

師尊:“……”

“您或許修行太久了,已經忘了自己仍然是個人。我也是人,我不是一顆沒有感情的珠子,不能被您随意擺布了。”蕭倚鶴深吸一口氣,輕輕笑了一下,“但是今日我再做您一回小明珠,給您吹一曲簫吧。”

兩人坐在雲頭,層層旋渦包裹之下。

蕭倚鶴豎玉簫于唇前,嗚哩嗚哩地吹了一個滑稽的調子,他盡力了,但仍然吹得神憎鬼厭。從僅有的幾個踩在調子上的音符可以聽出,這是他小時候極為愛哼的安眠曲。

他以前想家,總愛卧在師尊膝頭看星星,一遍遍地哼唱直到睡着。

師尊側目凝視着他,聽着他亂七八糟但讨喜可愛的調子,胸中猝然抽痛,他忽地感到一點溫熱從自己睫下跌落,摔打在手背上,滑膩地滾向掌心。

他擡指在自己眼角揩了一下,不知為何總揩不淨。

“二十年養育教導之恩,倚鶴今生無力償還,來世……來世,希望你我只做一對普通的師徒,您背琴而過,再将我撿回去。”簫音驀地停了,蕭倚鶴退立至劍尾,躬身向自己長長叩拜。

“今日-你我師徒二人……緣分盡了。”

師尊看着他。

他額頭紅了,數滴晶瑩水光落在劍刃上。

·

無人知曉旋渦之內究竟發生了什麽,衆人只知道,三日後,血眼慢慢阖閉的時候,大地又一次轟隆鳴響,而這一次,高-聳入雲的十二支金光地脈被人一寸寸地摁回了山脊之中。

濃雲雖未散淨,大雨依舊瓢潑,但地面翻湧的湖水漸漸平息,地動息止。

在玄門百家的驚懼與彷徨中,衆目睽睽之下,一道人影自雲端深處緩緩走了出來。

無人不關注來的究竟是誰。

劍神山宗師?還是……

那人一步步踱下雲頭,步至半空,衆人才發覺他竟通身赤紅,曾經的一襲白衣如今淋漓地流着血水,就連暴雨也未能将他沖刷幹淨。

他幾乎每走一步,臉色就更蒼白一分,最終不得不擡起玉簫,将自己支撐了一下。

有人看到他手中還緊緊攥着一只圓形的包裹,用外袍卷着,同樣濕漉漉的,大家心中都有揣測,卻無人敢出聲言語。

段從遠仰頭看了一眼,也不禁驚駭地捂住了嘴。

他竟真的……

蕭倚鶴垂首俯視四周,見到一張張色彩紛呈的面孔,不由覺得好笑至極,他抛出飛劍一步登上,将包裹體貼地抱在懷中,雙臂環住。

待要走,又忽地想起一事,施施然地轉回身去:“對了。”

諸門不由倒退一步,看他有如看煞星。

蕭倚鶴毫不在意,慢吞吞道:“我就告訴你們一聲。今日起,劍神山易主,改姓蕭了。吾山廣開山門,大迎四方,諸位的賀禮可千萬不要吝啬。”

他說罷,潇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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