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為衆抱薪 你們丢不丢人?|小修捉蟲……
蕭倚鶴回到劍神山, 望着師徒曾經并肩走過的山徑,只覺腿腳更加沉重,他漫無目的地低頭走着,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花海深處,師弟閉關之處。
一張溫暖結實的結界籠罩着峽谷,外面的紛亂沒有驚擾到此處分毫,他擡手撫上,結界的靈流如觸須一般輕輕纏着他的指腹, 仿佛是玄微與他十指交疊一般。
他不知自己還能往哪裏去,只好靠坐在結界旁發呆,直到身上的傷口幹涸, 最終疲憊地睡過去。
徹底睡足之後,已是三日過去,蕭倚鶴睜開眼時,一只畫眉正踩在他肩上蹦蹦跳跳。它瞳孔粉青, 左腳略帶一點紅,正是之前蕭倚鶴從冰川草廬中帶出的其中一只。
畫眉啄了啄他頸側凝結的血痂,歪着小腦袋打量他, 并不明白他怎麽會把自己搞成這樣。
“小東西, 你也要嘲笑我嗎?”蕭倚鶴捏了捏它的小喙, 拄劍站起,“山上沒有什麽活物, 你餓了吧?”
他帶着小畫眉回到寝院,翻箱倒櫃找出幾塊碎點心,畫眉蹦到他手心啄了幾口酥渣,正撓得蕭倚鶴掌心發癢,它便倏忽叼起一塊來, 含在喙間撲簌簌地飛遠了。
蕭倚鶴望着它遠去的方向,喃喃道:“你也是有伴兒的呀……”
他恹恹地往床上一躺,拿手臂遮住眼睛,就要繼續睡去,忽地一聲靈光炸響在耳邊。他下意識抄起手邊雜物擲去,卻聽那響聲不散反近了,帶着一貫惹人發毛的語氣——
“蕭倚鶴,你在哪?你們劍神山太大了,我第一次來,有沒有路引?這幾個石雕是什麽……”
蕭倚鶴恍惚一陣:“南榮麒?你進劍神山做什麽?”
靈光那頭南榮麒正蹲在地上看石雕,被問得一愣,半晌道:“不是你說,讓百家攜賀禮上來谒見的嗎?”
蕭倚鶴這才想起自己昏睡前發過什麽狂語,師尊一走,劍神山的禁制也随之消散,此時的确是山門大開,廣迎賓客的狀态。他頭疼地捂了下腦袋:“……來了多少人?”
“雖然不多,但差不多到齊了……”南榮麒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問,“倚鶴,你還好吧?那幾日我忙着疏散臨安郡附近的百姓,未能及時趕去。聽說你與你師尊……”
“嘶!”
南榮麒一緊張:“你怎麽了?你在哪,我去找你。”
“沒事。”蕭倚鶴脫下貼覆在身上的髒衣,因布料與肌膚粘在一起,動作一大,揭下了剛剛凝固的血痂,他倒吸一口涼氣,用換下的衣物随便抹了一抹,“順着你那條路一直往上,便是碧霄殿了,我在那裏等他們。”
“……”
得知蕭倚鶴手刃宗師的消息時,南榮麒正在臨安郡安排人手收斂街上屍骸,聞言一頓,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世人距劍神山宗師甚遠,對這位傳聞中的半仙之人流言無數,唯有與蕭倚鶴交好的南榮麒與寧無致二人,時時從他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這位師尊的模樣。
在蕭倚鶴自得意滿的口吻中,他的師尊生有溫柔面,雪霜姿,沉雅柔和,與世無争,是世上對他最最體貼的人。
南榮麒從不敢想象,他們師徒二人有一天竟會拔劍相向。
此時的衆人心中均懷着滿腹忐忑,這是避世千年的劍神山第一次解開封山禁制,将全貌暴露在世人面前。曾經人們對它的想象,充斥着神秘、宏偉、威嚴。
然而當他們真正登上碧霄殿的石階時,卻發現此處的殿宇只有寥寥幾座,稀松平常,琉璃瓦上已生了冒尖兒雜草,甚至遠不如山下幾門世家大宗來得奢侈。
碧霄殿寬闊卻空曠,大半真容被沉甸甸地壓-在一片陰影之中,仿佛讓人錯覺會一眼看不到盡頭似的,幾束塵光斜斜映入,隐約映出深處三尊莊嚴凝肅的三清尊者像。
——倘若後人得見定有人眼熟,此殿之古樸氣派,竟與後來太初劍宗的太初殿有幾分神似。
南榮麒本慢騰騰綴在人群後頭,不知不覺就被人攘到了前頭去。
這個蕭倚鶴行事狂放,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前幾日才又手刃其師,将天地異相系數歸位,可見功力已純甄至境,不可小觑。大家都不清楚這位新任的“蕭山主”會搞什麽名堂,還是讓他的老朋友南榮家的小子打頭陣比較妥當。
——但南榮麒卻知道他們是來做什麽的。
地脈漸漸複位,但四溢的怨魂尚未理清,煞氣橫行,招致了不少妖獸魔物出來;而且天穹陣法阖閉時,有些城鎮中百姓生魂被吞噬了一半,如今這些人尚未顯露失魂症狀,但卻是個不小的隐患。
劍神山宗師雖已身死,但後患仍在。
追月山莊下轄的幾處城郡亦有遭難,今日南榮麒只帶了兩名師弟前來,也是因為其他所有人都正在救難之中,無暇分身。
他來時便見這群人彼此眉來眼去,勾勾結結的,想必是有什麽想法。
南榮麒清楚這些問題不是靠一個蕭倚鶴就能解決的,妖獸和怨魂也就罷了,這五州數萬的失魂者如何處理,此事在追月山莊內部也尚未得出定論。
一派認為失魂者終将退變魔化,留之無益,理應滌蕩;一派卻認為這些人尚屬生魂,殺之犯禁,有礙道心因果,應該先行禁锢,再做打算。
說實話,衆人心中皆知,所謂禁锢之法不過是緩兵之計,自我安慰而已。只是滌蕩數萬殘缺生魂的因果太過沉重,無人願意背負罷了。
而且一旦動手,道門在世人心中的形象将會一崩而潰。
今日這群人甘願被蕭倚鶴差遣,以恭賀之名上山來,顯然是司馬昭之心。
南榮麒屬實不想被他們當槍使,不情不願地被趕在前頭走,才被推得踉跄邁過幾級臺階,眼角便瞥見陰影深處一點眩白。
只見長階向上,大殿層層深處,三清尊像之下原本擺放蒲團之處,正正中中地陳了一把雕龍籠鶴的闊椅。
此時一抹昳麗俊美的身影正斜倚其中,他墨發由玉冠束起,雪白衣袍綴着兩肩華麗的雲紋綏帶,長而柔-軟地垂落到腳邊,正單手托腮靠在扶手邊,膝頭置着一支簫,身側靠着一柄劍,閉目養神。
不過一夜之間,他已着起了師尊的衣袍,扮做了山主的模樣。
聽見了石階上紛亂的腳步聲,蕭倚鶴才緩緩睜開了眼,掀開底下一對光華熠熠的瞳星。
蕭倚鶴見到殿外的摯友,率先看見的是他被繃帶懸在頸間的左臂,以及臉頰至耳邊的一道長長傷痕,似美玉當中劃開的一道裂紋,不由愣了一下。
南榮麒與他熟識多年,對他了解至深,幾乎毫不費力便看出他眼底的疲憊,一看就知道是身負重傷,只是在此處強撐罷了。
他忍不住投以擔憂的目光,暗暗詢問。
但蕭倚鶴只朝他安撫地抿了下笑唇,便又将視線挪到他身後的其他人身上,不滿地啧了一聲:“怎麽,本山主登位大喜,諸位竟都是空着手來蹭飯的嗎?”
殿下微微寂靜了一會,人群中不知是哪門的年輕道人,突然高聲道:“你劍神山為強開天門鑄此大禍,至山下屍殍遍野,流赤千裏。你不思如何拯救泱泱黎民,卻在此處大辦慶賀之事——何喜之有?!”
“铮”一聲破空!一道利劍迎面射來,直插進那人腳尖前一寸。
衆人愕然看去,寬大的雕花椅上,蕭倚鶴仍閑閑地支着腦袋,另一只手微微擡起,而在他身邊的長劍已只餘劍鞘,正發出細細的嗡鳴。
南榮麒剛要說話,只覺喉嚨一澀,舌頭不聽使喚了似的軟垂着,動也動不得了,俨然是中了禁言術。
他驀地瞪向蕭倚鶴,卻見他垂下手,無視自己的目光,把-玩着玉簫問道:“想好了再說話——流赤千裏,可是你親眼看到是我所殺?宗師就戮,地脈平複,難道泱泱黎民不曾因此獲救?”
“……”
“哦,你們難道不是來為我慶賀,而是不信宗師已逝,想來看看我師徒二人是不是在做戲?”蕭倚鶴聲音低沉,帶着明顯的沙啞,他往殿下掠過一眼,猛地從陰影中掃出一物,“那驗驗吧,我師尊的頭顱。”
一個圓咕隆咚的包袱被丢進人群中,在地上滾出一路血痕,衆人吓得散開數丈,別說去驗了,撿都不敢撿。
“看把你們吓的。”蕭倚鶴突然失笑,“假的,裏面塞了稻草罷了。我師尊的頭顱,你們這些縮頭烏龜配看嗎?”
“……”諸人又被他戲耍,惱羞之際,又額外生出了幾分理直氣壯,有人不悅道,“這是你師尊,所謂父債子償,你師尊強開天門不成,反招致無數妖物兇獸橫行,所造殺孽自然該由你平息!”
蕭倚鶴還未張口,那邊南榮麒猛地破開了禁言:“他不是已經平息了嗎?你們還要怎樣?大難之時你們不思救援,還有不少門派任百姓流離而不顧,只顧自己倉惶逃命。如今他為除禍源亦身負重傷,不過剩些趁亂跑出來的妖獸,你們都不願齊心協力,難道是想在家裏坐享其成,叫他一個人去殺嗎?你們丢不丢人?”
他情緒激動處牽扯了臉上傷口,疼得嘶哈一聲。
蕭倚鶴微微皺眉:“妖獸?”
“可不只是妖獸,還有失魂——嘶!”
南榮麒狠狠踢了那人一腳,他率先從靈囊中取出一只玉瓶,遠遠抛向了蕭倚鶴:“賀蕭山主登位之喜,筵席我就不參加了,山下忙成一團,我先走了。你們願意丢人,就在這裏繼續丢,反正臉皮也不怎麽值錢。”
“南榮麒。”
南榮麒不肯停,飛似的加快腳步離開了大殿。
其他人本就有不願來的,還有左右搖擺觀望事态的,此時見三大宗之一的追月山莊帶頭離開,而且南榮麒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們再提及什麽就真的丢人了。
熙熙攘攘一陣之後,便有人待不住了,也紛紛獻上賀禮,先後告辭。
蕭倚鶴尚在沉思,面前人已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個胡子半長的老道,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一下子想不起來這是哪家哪門的,頭暈了一會,恹恹地問:“怎麽,他們都走幹淨了,你當真想蹭飯不成?”
話音未落,面前老道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蕭倚鶴驚了一跳,下意識坐直了身體,但很快就鎮定下來,重新靠回了椅背上,眨了眨眼嘀咕道:“……現在磕頭也這麽不值錢了嗎?你沒有禮送也就算了,倒也不必真的磕頭……”
老道仆在地上似做了一番自我鬥争,胡子底下的脖頸都紅了,不知究竟是惱的還是臊的。
片刻,他才擡起頭來,朝雕椅上的年輕道人望去,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白裏睜出了凄凄血絲,他老背一彎,萬分動容地哭訴——
“劍神山之大能,我等有目共睹,此種修為是我輩萬萬難以匹敵的。世間紛亂倘若能得山主相助,定有希望重塑新風,望山主……”
蕭倚鶴聽他哭了半晌,煩躁不堪地将他打斷:“有話直說。”
老道登時道:“望蕭山主出手相助,救救我天臺山三萬民衆!”
……天臺山!
三萬民衆,三萬血債。
看到此處,舊景與現實漸漸重合,重雕玉砌的大椅上那個脊背單薄的年輕人居高臨下地望着,面容沉冷,仿佛一夜間褪去青澀,籠上了師尊的影子。
薛玄微從來不知,原來在人前的“蕭山主”是此種模樣,與記憶中潇灑自在的師兄相去甚遠。畢竟師兄在他的面前,永遠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仿佛天塌下來都能放聲高歌縱情酣醉。
聽罷山下失魂之事,蕭倚鶴道:“所以道門以為,此種境況也應‘父債子償’,由我一力承擔。”
人間失魂數萬,不論是滌蕩還是禁锢,都需有人出面。此時誰做出頭鳥,誰就要成為衆矢之的,被百姓唾罵。
這數萬人,有一家之妻,一戶之父,亦有千金之子、高門嬌女。百姓是不懂的,他們只知道這是無數活生生的尚在喘氣的“人”。
……這種事誰願意去做?
老道嗫嗫不語。
“其他宗門亦是如此想法?”
殿中一時寂靜,落針可聞。
三清像如三道巨大的陰影,壓在了蕭倚鶴的肩頭。他靜坐了一會,突然撫面而笑,肩頭的輕微抖動令他腳邊象征劍神山主的綏帶折出愈加細碎的銀芒。
薛玄微神識一震——至此,一切便都串聯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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