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父債子償 莫要讓我失望啊

碧霄殿中, 蕭倚鶴跪在三清尊像前久久地仰視着,不知在想什麽。光影在他肩頭明滅流溢,良久, 他将玉簫攏入袖中,霍然起身向外走去。

綏帶随風揚起,在薛玄微眼前拂過,他下意識去抓蕭倚鶴的手。

剎那間眼前有如飛沙走石,時光飛速流轉, 閃過一張張畫面,他看到漫天血雨,聽見了無數凄慘哀憐, 看見了他在夢中反複回憶走過的每一座城鎮、斬過的每一個殘魂,然後在一次次的噩夢裏驚醒。

在蕭倚鶴後期的夢中,永遠都只有瓢潑大雨,和傾天覆地的百萬怨靈。

薛玄微又一次想起自己出關後, 一路追蹤,在武定港外的草垛上看到師兄,那時他孤獨而麻木地坐在草垛上, 雪衣沾血, 淡淡地問了句:“你聽見了嗎?他們喊救命的聲音。”

殊不知, 他自己也一直渴望被人拯救。

眼前又是一換,迷障驟變, 薛玄微感到手中一沉,他低頭看去,只見手裏“寸心不昧”的劍刃上流淌過一星赤紅……再擡起頭,高崖孤雲,天際黑鴉滾滾, 竟是試劍崖!

蕭倚鶴手持玉簫,喉口被劍尖抵着,身上已經迸開了數個傷口,他嘴角噙着一彎笑容,直勾勾地望着薛玄微:“你還要再殺我一次嗎,師弟?”

眼見他将撞在劍尖上,薛玄微退了半步,又聽他如此語氣,手腕一抖重新刺去:“是你!”

蕭倚鶴擡手握住了他的劍鋒,任手掌被鋒利劍意割出寸寸傷口,笑道:“怎麽,薛玄微,這就是你渴求的真相!你所欠我的,可不只是試劍崖上的一劍。”

是了,凡此種種,追溯源頭,皆因薛玄微的存在而起。

倘若薛玄微不曾上劍神山,蕭倚鶴不至于如此,師尊亦不會走到今日這個地步。

蕭倚鶴凝視他道:“你這些年不是日日夜夜渴盼着我回到你身邊嗎,如今我回來了,你該高興,該向我償還你所虧欠的一切了。”他輕輕推開劍鋒,低聲耳語,“你的機會到了,取他魂魄給我,蕭倚鶴就會回來—— 一個完完整整的蕭倚鶴,而不是一個混亂不全的殘次品。”

“殘次品……”

蕭倚鶴撫上他的面頰,緩緩地說:“師弟,你可以為我做到的,對嗎?”

“師兄。”薛玄微與他視線交錯,在他的眼底看到的盡是一片陰鸷。薛玄微神色驟冷,猛地翻起手腕,長劍轟鳴而去!

蕭倚鶴不耐地輕“啧”一聲,飛速後撤,直至懸崖邊緣,劍尖逼近之時,他驀地踉跄停住,以手撫額,似是痛苦地與人争奪着什麽。片刻,他眸中陰郁散去,換上一雙茫然清眸。

“……!”薛玄微心尖一跳。

蕭倚鶴睜開雙眼,他才從另一層迷障中破出,不知自己又落入了哪段記憶之中——這會兒他一層層迷障斬過去,只覺疲累萬分,仿佛是将那并不光彩的一生重又經歷了一次。

這一層,他視線剛恢複清明,才一擡頭,眼前就閃過“寸心不昧”的劍光。

“……原是到試劍崖了。”蕭倚鶴忍不住自嘲,這裏風景還是這樣好,俯瞰層巒疊嶂,以前無數次在此練劍時竟沒有發現。他苦中作樂,握緊了袖中玉簫,做好了再一次孤軍奮戰的準備,“來吧!斬了你,我好去見我真正的師弟——唔?”

蕭倚鶴驚住。

因為這一次,迷障中的“薛玄微”并沒有決絕地刺向他,而是将劍尖生生逼轉,同時一臂攬過,将他猛地拽進了懷裏抱住。

蕭倚鶴毫無預料地陷落進一襲溫暖柔軟的懷抱當中。

他怔愣了一會,便似兔子找到窩了似的,腰身慢慢放軟,嘴角也一點點揚起,兩手環住他的脊背,讓自己嚴絲合縫地貼在他胸-前,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哎呀,這不就是我的小師弟嗎?”

如此情形,他竟還笑得出來。

但就是這樣才是蕭倚鶴,才是他偷偷放在心尖上,不知該怎麽心疼才好的師兄。

記憶中的師兄身形與他相仿,修長如松,抱在懷中不及宋遙的身軀柔軟,但卻讓薛玄微升起些失而複得的慶幸,他情不自禁一側頭,吻住了師兄的唇。

蕭倚鶴順從地被他銜在唇齒間捉弄,耳鬓厮磨了沒多會,見薛玄微要将他放開,就以腳軟頭暈為借口朝他撒嬌,叫他依舊抱着別松手。

薛玄微沉聲道:“我都知道了,閉關前夜……”

蕭倚鶴不滿地朝他懷裏拱了拱:“抱緊點,沒吃飯嗎?”

“……”薛玄微又好笑又酸澀,只好止住話頭,如他所言将他摟得再緊一些。

兩人相擁着,眼見周遭迷霧又一次濃郁,許是下一層迷障即将發作,不知還會掉入何種記憶舊景當中。蕭倚鶴趴在薛玄微肩頭看了一眼,已不願意再和師弟分開。

“薛宗主,還握得動劍嗎?”他握住玉簫,笑嘻嘻地問薛玄微。

“嗯。”

薛玄微五指一攥,寸心不昧應召入掌,一道爍目流光籠上劍身——

就在此時,二人頭頂天穹驟然“轟隆”一聲!

蕭倚鶴聞聲擡頭,只見天地震震,一柄金羽箭似一把滅世長-槍,刺破蒼穹“轟”一下如流星貫入大地,遠處峰巒應聲崩塌,天幕傾瀉,崖石迸裂!

一道潰口赫然裂于東方蒼穹!

天裂之外傳來南榮麒焦急的聲音:“倚——鶴!活——着——嗎?”許是沒聽見回應,他登時又出一箭,這一箭來勢洶洶,徑直轟掉了半座試劍崖。

蕭倚鶴兩人險些被他一箭砸入地心:“……”

旁邊還傳來寧無雙的聲音:“要不我放幾百個傀儡進去找找?”說着就有一把豆子似的小東西被丢了進來,落地化作十七八個半人高的小甲人,吱嘎亂叫地滿地蹦跶。

可惜迷障裏不比外面好控制,十幾個小甲人瞎轉了一會,一頭撞上蕭倚鶴的大腿,被薛玄微拎着胳膊提起來,這樣竟都沒認出面前的就是它們要找的人。

見傀儡半天沒反應,寧無雙沉默了一下:“要不還是再射一箭……”

“南榮麒!”蕭倚鶴朝天裂處大叫,“你們兩個再丢垃圾進來,我出去就把你倆耳朵薅了下酒!”

南榮麒眼睛一亮,還未回吼兩句,只見一道清亮劍光破開了迷霧,将鴉雲似的濃煙撕開了碩大的口子,再一回神,一高一矮兩抹身影從迷障中緩緩走出。

甫一回到現世身軀,肉身上的傷口當即令蕭倚鶴疼得龇牙咧嘴,就此他還不忘譏諷南榮麒:“你那破箭法能不能再練練?你是瞄了我腦袋射的嗎?”

他揮了揮眼前遺霧,看清他們幾人,赫然一驚:“怎麽搞成這樣?”

南榮麒一身狼狽,寧無雙肩頭還挂着個臉色煞白的明春晰。幾人腳邊東倒西歪地躺着七八具活屍,尚有未除淨的怨魂在四處飄蕩。

而遠處各宗門修士大都自顧不暇,濃霧起時,薛玄微同時被拽入了迷障,也便是無法繼續在外面支撐劍陣結界,登時冤魂厲鬼一擁而上,如惡狗掉進了肉鋪似的。

饒有南榮麒等人幫忙驅散怨靈,仍然傷亡慘重。但最關鍵的是此迷障有蠱惑人心的效用,諸人胡言亂語之時,抖落出來的龌龊事比之門人傷亡還要令人唏噓。

天穹的歸墟眼仍在緩緩旋動,蕭倚鶴四下一尋:“那孽障呢?”

南榮麒一抹臉上惡血:“什麽孽障?”

“找我啊?”一道笑聲從檐頂傳來。

幾人同時回頭,只見一抹虛影坐在牆頭,他手中抓着一只寧無雙的小甲人,正置于膝頭拆解擺弄,不多時,那小傀儡就重新組裝好了,他勾勾手指,小東西就站起來又唱又跳,還能口吐人言。

此種精密的傀儡技藝,定出自寧無致的記憶,寧無雙喝問:“我哥哥在哪!”

虛影笑了笑,又如法炮制地抓來更多壞掉的小甲人,修好後一個個地放在檐上:“不要着急,馬上就能見到了。只不過在此之前,我先送這群僞君子們四個字。”

“當年這可是他們送給我的,如今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們。”

修好的小甲人叮叮當當地沿着牆頭跳下來,跑入東倒西歪的人群當中,一個為先,而後十幾個一起扯着嗓子大喊起來——

“父債子償!”

“父債子償!”

衆人大駭之時,虛影又朝薛玄微溫軟地道:“薛宗主,我的好師弟,向你提過的那件事,你務必要好好考慮呀!真相如此,你難道就甘心嗎?……七日為期,望你早做打算,莫要讓我失望啊。”

南榮麒震驚地看過去:“師弟?”

虛影聽聞南榮麒的驚訝,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他幾眼:“南榮麒,你倒沒什麽變化,我原以為你要在臉上留疤呢。你那日送我的靈藥确實罕世難見,想必是偷了你爹的秘庫珍藏吧?只是味道又腥又苦。”

“我什麽時候送你……”南榮麒一愣,“你……”

說罷,他身形一化,散做一抹流煙消失于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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