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何以為道 我即是道

南榮麒驚怒之下回頭, 卻見蕭倚鶴似長長地卸了一口氣,一下子倒在了薛玄微懷裏,昏昏沉沉地閉上眼去。

即便他身上數道傷口, 累極倦極,下意識中仍在維持着幾輪滅靈陣的運轉。薛玄微皺了下眉頭,擡指在他額心一點,迫使他陷入深眠。

“他們不值得你耗費如此心力。”他道,“睡罷。”

蕭倚鶴緊繃的手臂倏然垂軟下去, 滅靈陣光華一震,随即迅速黯淡,那些被禁锢在山林中的屍群沒了約束, 如蜂出巢,四向奔湧。

與此同時,無數道靈光自四面八方湧來,一朵朵傳訊靈花劈頭蓋臉地砸在諸人身上, 均是留守各宗門的弟子們發來飛信,道各地也相繼湧出大批屍群,請求萬法會衆人回宗馳援。

天幕間的歸墟眼仍萦繞着血光, 而地上的小甲人聒噪地叫喚着“父債子償”。

好似當真是七十年前的滅世之災重演。

薛玄微抱起沉睡中的蕭倚鶴, 一轉身, 卻被數柄劍刃逼停。

各大門主長老攔住了他的去路,他們看向蕭倚鶴的目光充斥着戒備與迷茫, 一場混戰,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看起來最可疑的就是這個少年。

方才他與那虛影的打鬥衆人有目共睹,二人劍法快意紛呈, 但仍有人認了出來,正是“天玑劍法”遺韻。

“讓開。”

各家主猶豫了一下,仍站住了:“薛宗主,如今大難在即,太初當與我們同心協力——此人身懷異能,身份不明甚是可疑,與那魔頭關系匪淺!望薛宗主将他交于道門一同看管。”

“一同看管?”薛玄微視線一沉,“是一同看管,還是一同剿滅?”

“薛宗主此言何意,你我皆是為道門着想……”

許是衆人的喧嘩吵到了蕭倚鶴,他扭頭朝裏埋去,薛玄微登時壓下心跳,将兩團靈力護在他耳緣,似一雙柔-軟大掌捂住了他的耳朵。

随後轉過身,把他交到了南榮麒手裏,南榮麒一臉懵然地接過,正要問要把他抱到哪裏去,突然見面前一泓劍光耀起——“寸心不昧”一劍轟開人群,铮鳴嘯叫着飛回薛玄微手中。

衆家主長老們也算有頭有臉,此時膝蓋往下的半截衣袍亵褲都被劍光削斷,諸人面紅耳赤地彎腰拽着斷褲邊兒:“薛、薛玄微!你——”

南榮麒目瞪口呆,緊接着他手上一空:“哎?哎!”

懷裏的人還沒抱熱乎,薛玄微就伸手又把人接了回去,他聽着蕭倚鶴略粗重的呼吸聲,語氣不由放輕了:“道門與我何幹,我所求只他一個。”

他抛出長劍,正要登上,忽地身後傳來一聲:“玄微!”

薛玄微回頭,見到匆匆趕上山來的朝惜之,他獨自一人,身後并未見到朝聞道的身影,可能是路上吃了不少苦,袖口都污了一角,發髻淩亂。

朝惜之依舊是溫善和軟的模樣,他氣喘籲籲地跑上來,被石階絆了兩下才走到薛玄微面前,焦急地看着他,又将視線下移,落到他懷中面色虛白的少年臉上。

那一瞬間,他呼吸好像都抑住了幾分。

他重傷初愈,又千裏迢迢趕赴清靜宗,而朝聞道視他為父為師,不可能無緣無故地離開他身邊——而眼下他一人獨至,朝聞道不知所蹤,上山一路群屍亂舞,他自己是如何上來的呢?

薛玄微突然意識到什麽,沉聲問:“你路上遇見了什麽人,都知道了什麽?”

“……”朝惜之頓了頓,腦海中閃過那道從天而降的虛影,他望着蕭倚鶴的臉龐伸出手,眼底流露出一種令薛玄微極為熟悉的神色,“玄微,我、我可以看看他嗎……”

薛玄微渾身驟冷,猛地退後一步,竭力壓住手邊蓄勢待發的劍,他凝視着朝惜之,冷冷道:“你如今是誰?”

朝惜之沉默良久,眼角的失落一閃而過,他艱難地張口:“我……我不知道……我好像想起了什麽,我以前是不是做過很多錯事?”

他确實不知,養傷的這段日子,總斷斷續續地夢到一些畫面。雖并不真切,但每每醒來都覺心口刺痛萬分,他心中困惑,想求答案。

在他感到迷茫的時候,這答案就不期而至——

做了幾十年的朝惜之,突然之間有人告訴他,他與塵世相隔血海,與薛玄微之間亦負深仇。

“朝惜之。”薛玄微猛地将他喚醒,朝惜之惶惶然擡頭,見他目中深幽。一道淡淡金芒落下,在朝惜之雙腕上結成兩環限制靈力的咒枷,“回太初劍宗去,沒有我的允許,不可離開觀花殿。”

“南榮麒!”他叫道,“護送惜之回山。”

“啊?我……”南榮麒莫名其妙被使喚,被薛玄微嚴肅地看了一眼,他只好應下,“哦。”

朝惜之緊追一步:“玄微!”

“惜之。”薛玄微倏然閉上眼睛,一聲将他打斷,“不論有人跟你說了什麽,但你我數十載情誼,我不願将你當做那個人。所以在倚鶴醒來做出決定前,你我最好不見……我不想傷害你,望你不要讓我為難。”

朝惜之張了張口,知曉一切已難改變,只好默默咽下:“……好。”

·

與此同時,清靜宗百裏之外的一處山巅,一棵繁茂巨樹之下,懸挂着一個由條條藤蔓擰做的秋千。

一道黛影靜靜地坐在秋千上,遠眺層巒疊嶂,翠意濤濤。一尊精致的雪衣偶人立在他的膝頭,手舞足蹈地跳演着,正唱到高-潮,它忽地一停,向密林邊際看去。

黛衣人也随之回頭,見樹影一搖,一道虛影踱了出來。

小偶人往黛衣袖口內一藏。

虛影一把将它揪住,倒提在眼前甩了兩下:“明明是我将你點化,你怎麽每次見我就跟耗子似的?他有什麽好,你和他這麽親,你倆一樣,都是我做出的傀儡。”

“一個大傀儡,”虛影将它抛起,又一把抓住,“一個小傀儡。”

小偶手腳亂踢,又忙着兜住自己的腦袋不被甩出去,一雙瑪瑙眼珠反射着粼粼波光,哭啼啼地朝黛衣人求救。

“蕭涼,你吓到它了。”黛衣人兩手一握,把它從虛影手中解救了出來,小偶立即手忙腳亂地鑽進他胸口,只露出半只瑟瑟發抖的眼睛,又不多會,連這只眼睛也藏起來了。

蕭涼嗤笑一聲:“一個給大傀儡作伴的小傀儡罷了,它懂什麽叫害怕?”

寧無致将他看了一會,視線停在他破潰了一個洞口的腰際,淡淡地問:“為什麽不殺了他,取他魂魄回來。你如此折騰,小心前功盡棄。”

蕭涼撿起被小偶落在秋千上的一把小玉簫,僅有指頭長,他托在掌心玩了一會:“我殺不了他,但他仍然會死。”他納罕地轉頭,“寧無致,離得那麽遠,你倒是清楚。誰給你做的傳話筒?”

寧無致擡手撫住胸口衣襟,裏面小偶抖得更厲害。

蕭涼道:“怪不得剛才又唱又跳的,一見我就吓成這個樣子,敢情是在背後編排我的呢——怎麽着,這出戲好看嗎?”

寧無致平靜地眨眼,無法做出評價。

蕭涼冷笑,把手裏玩膩的小玉簫扔過去:“也是,我問你做什麽,你也不過是我造出的一具供我修養的傀儡。”

寧無致接下小簫,捏住一段伸進衣襟,裏面小偶高興地兩手握住,飛快地拽了進去。他再次看向蕭涼,語氣毫無波瀾:“你受傷了,要回來嗎?”

“你擔心我嗎?”

蕭涼擡頭看他,從寧無致的眼神中再也找不出一絲的掙紮和抗拒,自然也不再有曾經的溫情。

他似回憶起什麽,眼底升起一股促狹:“你如今倒是乖順極了,不似當初,寧死不屈,手指斷了幾根還能立眉豎眼地說什麽誓不違道……若非你這身軀很适合我修養,我只恨不得掰斷你的手腳,把你挂起來放幹了血,看你這張嘴還能不能繼續跟我論道!”

寧無致對他所說的斷手斷腳沒什麽感覺,相反的,對他所提及的另一個字眼反而很有興趣。

“道?”寧無致不懂。

他早已不是原本的寧無致了,只是身軀将死未死之際,被秘法所制成的能說會跳的傀儡罷了。原本的意識早已消散,如今只是蕭涼暫住的一具軀殼,偶爾陪他說話解悶,本質上與懷裏的小偶人沒有什麽分別。

他問:“什麽是道?”

“道——”

下一瞬,寧無致瞳孔霍然散開,片刻之後又重新凝聚。

繼而他伸手入懷,又一次從把那尊瑟瑟發抖的偶人倒提了出來。小偶人眼看他回到寧無致的身體裏,自己沒了護身符,不敢造次撲騰,直接裝死,任他再怎麽抛玩甩弄都不吱一聲了。

他把小偶人擺成一個仙風道骨的姿勢,臉上的平靜淡漠轉為鋒銳逼仄:“這世上哪有道?若非要有——我即是道。”

小偶人長身玉立,僵硬得一動不動。

回到寧無致身軀裏的蕭涼将它用力一戳,看它搖搖欲墜:“你跟他不是挺能說、挺有話可聊的嗎?怎麽跟我一句話都沒有?說話,不說就把你扔到火塘裏當柴火燒了。”

小偶不知道說什麽,欲哭無淚,他希望寧無致回來,蕭涼趕快滾開。

見他當真抓來一把枯草燃起了一堆火苗,又提着它後領把它往灼熱的火舌上燎。小偶腳尖滾燙,吓得登時跳起,四肢并用攀住了蕭涼的小臂,哭道:“你是道,你是道!不要把我扔進去嗚嗚……”

蕭涼這才滿意了,重新将它收回衣襟,隔着衣物拍了拍:“好,乖。”

·

而另一邊,蕭倚鶴就這樣被一路抱回了太初劍宗。

身下變成了軟若無骨的厚實床榻。

薛玄微縱使家財萬貫,但他常年清靜苦修,很少睡床,亦不在乎要彰顯什麽身份。但并不妨礙門人非要為他鑄一座高殿,打一張闊床——別家宗主有的,他自然也要有。

扶雲殿後室簾幔重重,這張睡三個人也不顯擁擠的雲綿闊榻,硬生生被沒形沒狀的蕭倚鶴睡出了窄床的氣勢。

一時辰前,薛玄微為他輸過一回靈力,将他放得端端正正蓋上被子,離開內殿去與諸人議事;一時辰後回來,被子早已滑到地上,而底下的人更是頭尾颠倒,橫七豎八。

薛玄微嘆了口氣,将手中玉碗放在榻邊小案。

案上已有一碗甜水,一直貼着符咒溫吞吞地維持着暖意,就是怕他中途渴醒,而自己又不在身邊,他觸手可及之處便能摸到水碗,不必下床奔波。

可惜這碗甜水來來回回換了幾十趟,十數種不同口味,它都始終是平平穩穩沒有被動過一口。

蕭倚鶴睡得一點也不老實,每次回來總見到他不同睡姿,但就是不肯睜眼。

“睡了三日,師兄也該醒了吧?”薛玄微抽-出袖中一把小刀,于腕間劃破一線,待湧出了溫熱鮮血,便往蕭倚鶴唇邊遞去,“張口。”

蕭倚鶴折過身,扭向內側。

“師兄,聽話。”薛玄微掰着肩膀把他折回來,俯下-身深深凝視着他的睡顏,視線停留了一會,直到腕上血珠沉甸甸地墜-落,順着蕭倚鶴緊閉的唇縫溢淌。

他以拇指摩挲其上,将一抹赤紅揉開了。

這道柔-軟豔麗将眼底一刺,他手指顫而滑出,不小心将這緋色勾出了邊界,胭脂似的抹在嘴角臉頰上。薛玄微呼吸微重,吮住自己手腕的傷口,接着垂首俯下,将一口鮮血半哺半吻地渡進他口中。

兩人呼吸交錯,唇齒交融,蕭倚鶴喉嚨上下滾動,本能地一口口吞咽下去。

本是為了渡血,到了後來已完全背離初衷,一條柔韌溫舌鑽入,肆意勾抹挑動。蕭倚鶴脖頸輕輕揚起,不由自主地追尋快樂。

可能是他的無辜而靡豔的神态又一次刺激到了薛玄微,他擡指撫上蕭倚鶴耳垂的紅痣,手下一邊狎玩,一邊落下更加急驟的深吻。

他一改溫柔,如疾風驟雨般洶湧,逼得蕭倚鶴在睡夢中喘不過氣來,想要逃離,卻又被一掌撈住後腦,強勢地帶入更粗蠻的欲念之中。

胸口微涼,層層衣領被游刃有餘地揭下。

薛玄微卻将親-吻游-走到耳畔,含-住一點耳緣輕輕磨咬:“師兄……”

滾熱的血液沖上頭腦,蕭倚鶴四肢虛軟,呼吸聲顫顫而栗,仿佛溺在汪洋大海中不得喘息,巨浪颠浮,他在飄搖刺激中越加脹悶,實在是受不住這般撥撩,猛地倒吸一口氣,睜開雙眼。

喘了幾聲,他從失神中找回焦點,感覺唇角腫痛,看到自己衣衫大開,這才挪移視線,定在俯撐在自己身上的人,一張嘴,嗓音微啞:“……幹什麽呢?”

薛玄微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師兄醒了?”

蕭倚鶴閉上燙熱的眼睛:“沒有!”

薛玄微便低下頭,又将一口鮮血哺喂進去,唇舌厮磨了好一會,蕭倚鶴的喉口被迫不斷吞咽。他唇舌酥麻得不似自己,見薛玄微還要再來,忙不疊擡手擋在他的胸-前:“住嘴,醒了醒了!”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薛玄微啄吻過兩下臉頰,這才翻身坐起,拂去了腕間傷口,又是端端正正、高雅清冷、自持己身的薛宗主了,好似剛才那個将他撥彈玩弄的流氓不是他。

薛玄微端過一碗甜水,蕭倚鶴就着手順勢飲下,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是在哪?”

薛玄微擦了擦他的嘴角:“扶雲殿。”

蕭倚鶴點點頭,被薛玄微攬肩坐起來,他靠着軟枕四下看去,見內殿昏暗:“為何窗門緊閉?太悶了打開一些吧,上次來時,我都沒能好好看看你的住處。”

薛玄微只好為他開了一扇偏窗,蕭倚鶴向外望去——他初登扶雲峰時,山巅還是一片綠意盎然,如今竟略顯蕭瑟,飄起了細碎的雪花,飛旋着掃進殿內,落在蕭倚鶴的肩頭。

而遠處的天際還浮着一抹血紅,幾日之間那輪歸墟眼已經漲大了數倍。

他問:“今天是第幾日了?外面是什麽情形?”

薛玄微一愣。

蕭倚鶴笑了下:“別裝啦,我知道,他不是說限你七日考慮嗎。他與我……都是一樣的,向來言出必行,七日一到他必然折騰得天翻地覆——所以好師弟,今天是第幾日了?”

薛玄微靜默片刻,回答他道:“第四日。”

“唔。”蕭倚鶴沉吟了一會,“朝惜之在哪,我想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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