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癡言狂語 因果

蕭倚鶴離開扶雲峰索橋, 見衆弟子擐甲執兵,形色匆匆,才知道太初已經封山了。

兩名低階弟子在山間巡邏, 太初劍宗阖山大閉的情況從未有過,兩人年紀尚輕,今年才剛升入內門就遇此等宗門大事,緊張之外難免好奇,一路邊走邊說, 并未注意到身後有人。

薛玄微剛想出聲,就被蕭倚鶴拽了下衣袖制止。

“咱們為什麽突然封山啊,你聽說了嗎?”

“這還用聽說, 萬法會大亂的消息早就傳遍了!也就你只知道背書練劍,什麽都不知道……哝,看見天上那個陣眼了嗎?”他壓低聲音,“聽說前天夜裏, 血眼大盛,緊接着就有大批屍群傀儡湧進了空蟬山,幸虧南榮門主馳援及時, 否則空蟬山就同當年的傀儡宗一樣下場了!”

“只不過聽說南榮門主趕到時, 他們的長虹長老已被群屍啃淨, 只剩下半截身子了。”

“這……這麽可怕?”

蕭倚鶴心裏也咯噔一下,經萬法會一場迷障大夢, 他已重拾了零碎當時記憶——

那年百家以谒見為名登上劍神山,不歡而散之後,留在碧霄殿中請求蕭倚鶴出山,拯救天臺山三萬失魂民衆的……正是空蟬山的路長虹。

他腳下一遲,聽到兩名弟子繼續聊道。

“還有更瘆人的呢, 都說那魔頭就是七十年前道統之亂時弑師戮城的蕭涼,他死而複生,還放言道,七日內咱們宗主若不把人交出來,他便每天滅一座山門。”

“啊?蕭涼死而複生?可他跟咱們宗主不是死仇嗎,朝咱們宗主要什麽人?你這都是從哪裏聽說?”

“你真是封山封傻了,如今玄門百家聚集太初山下,可不都是為了——宗主?!”

“……為了宗主?”他不解地随着同伴的視線回頭,猛然看見無聲無息跟在他們身後的薛宗主,吓得兩腿一戰,差點就跪下去了,“見過宗主!……宋師弟。”

蕭倚鶴擡手一扶,兩道氣勁頂着二人膝蓋站直了,他可惜沒有聽完全,還意猶未盡地問:“沒說完呢,都是為了什麽?”

年輕弟子看了一眼旁邊面若寒霜的薛宗主,見宗主抿着唇并未制止,便瑟瑟發抖地小聲道:“為了前幾日宗主從萬法會上抱回來的……宋師弟你。空蟬山事後,蕭涼傳信百家,說、說宗主猶豫一日,他便滅一門。”

“還說你一人可,可……”他咽了咽口水,顫聲道,“可換天下安。”

“噗!”蕭倚鶴捧腹笑道,“一人可換天下安?我怎不知我竟然這麽值錢。”

兩名弟子更加縮成一團,直恨自己巡走哪條道不好,為何偏偏到這條道上來。這條山徑只通扶雲峰,自然有宗主和各位長老坐鎮,哪裏需要他們這種低階弟子過來巡查。

“宗宗宗主……”

薛玄微剛一擺擺手,兩人立刻麻溜地滾遠了。

太初山常年偏寒,出了扶雲峰結界後雲霧更冷,他抖開挂在臂彎的狐裘,披在蕭倚鶴身上,終于出聲:“癡言狂語,不必理會。”

任他整理系帶時,蕭倚鶴仰頭看向灰蒙蒙的天穹,鹽粒似的雪花飄落在睫尖,他扇動了幾下,留下一點雪水蓄在睫根:“玄微,未至臘月天卻飄雪,是何說法?”

薛玄微輕聲道:“只是因為太初山高-聳孤寒,山外凡逢秋雨,山內必凝而作雪。”

一點毛茸茸的邊襯在蕭倚鶴下巴旁,軟綿綿的,鼻尖呵着一點霧氣:“原來如此,我當是我殺過的人太多,連老天爺也度化不了這麽多冤魂,只好降雪昭示呢。”

薛玄微擡眼看去,見他眼睛彎彎好似只是個調侃,但薛玄微心下卻微沉,立時打消他這種念頭:“你和他不一樣,他手上沾染的人命不能算在你的頭上。即便天意降罰,也與你無關。”

“他是我種下的因果,是我魂散之時逃出去的一點心魔……他就是我本身,怎能說與我無關呢?”蕭倚鶴道。

薛玄微手下一緊:“若非要如此論,那我亦是你的因果。六月飄雪也好,屍骸累路也罷,我都為你滌蕩幹淨。這次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讓師兄離開我了。”

蕭倚鶴踢着腳下的一塊石子,聞言瞳底盈起一汪暖意,喃喃念道:“我的因果……真動聽。”他突然踮腳在薛玄微頰邊親了一口,“我喜歡。”

薛玄微眉心跳了跳。

“小因果。将你帶上山的那天,我怎麽沒想到,你這樣的小東西竟然會變成拴住我的繩索。”見薛玄微一皺眉,蕭倚鶴便摟住他脖子,淡淡笑道,“放心吧,我情債都還沒有還完呢,怎麽會舍得不要你呢!”

薛玄微胸中翻覆,最後千言萬語凝成短短的一句:“別去見惜之。”

他見到朝惜之,定是為了取回封印在他體內的半顆靈元。那即意味着,蕭倚鶴已經做好了決定,要出去面對山外那群豺狼虎豹,去面對那個打着蕭涼名號四處為非作歹的惡鬼。

這兩日,玄門齊聚山外,他們人雖進不來,靈信卻是一封封地發上太初,有質疑的、诘難的,好言好語相求的,亦有小宗山門來尋求庇護……翻來覆去不過是那幾句陳詞濫調。

但更多的還是說太初為道門之首,理應以大局為重。

在他們眼中什麽是大局?

——七十年前,他們以維護道門聲名為由,求蕭倚鶴出山一肩抗下數萬人命因果,過後又将他一人抛出以平民怨,是為大局;七十年後,刀懸頭上,他們責太初開山,交出宋遙以換天下大安,又是“大局”。

這等大局何其荒唐。

蕭倚鶴伸手入他內袖,将他悄悄攥緊致青筋驟起的手指捋開,五指滑了進去與他相扣:“我若龜縮山中,避禍七日,看着他屠殺無辜之人,那麽我與他有什麽區別?”

“可是……”

蕭倚鶴叢袖中牽出他的手掌,貼在唇邊吻了一下掌心:“以此印為誓,無論發生什麽,這次我一定不會像當年那樣,再抛下你一個人了。好不好?”

薛玄微感到一陣細密的熱意鑽進了手掌,他垂眸看去,只見一點金芒隐入了掌紋之中。還待要研究,手掌就被蕭倚鶴微微紅着臉翻了過去:“晚上一個人時再細看。”

好說歹說,薛玄微才不情不願地帶他去往觀花峰。

觀花峰不比扶雲峰冷寂,因為朝惜之身體一直不佳,薛玄微當年特意命人從地下引了熱泉,致這座山峰一年四季都郁郁蔥蔥,花團錦簇,也因此得名觀花峰。

只是當蕭倚鶴扶着薛玄微的手跳下飛劍時,看到整座秀麗山峰,此刻都被籠罩在一個銅牆鐵壁般的法陣裏,像是一座光華萬分的監牢。

蕭倚鶴獨自走進去的時候,朝惜之正在埋頭理花。

他彎腰摘下枯萎的葉片,腕間的咒枷時隐時現。他修為本就不高,如今被封鎖了僅有的靈力,只如凡人一般,直到腳步聲臨近時,他才後知後覺地聽見。

本以為是門人慣例來送生活雜物,卻一擡頭,見到蕭倚鶴,手裏花鉗咣啷落下。

隔着一簇花叢,兩邊都寂然無聲,朝惜之看着他,欲言又止地捏緊了袖口。

半晌,他才匆匆忙忙拂去了身上沾到的花瓣碎葉,整理好儀态,好不尴尬地問候了一聲:“你來了?你……還好嗎?”

蕭倚鶴撿起花鉗:“嗯,還好。”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蕭倚鶴沒話找話:“你會侍花?”

朝惜之柔和地“嗯”了一聲:“略知一二。”

還是一陣沉默。

良久,朝惜之見他肩披狐裘,鼻尖微微有一點凍紅,猛地反應過來,把兩手往身上蹭了蹭,快步走到殿內,提起一直坐在小爐上的茶甕,想為他斟一杯熱茶。

可能是太緊張了,他手指被燙了一下,銅壺一下子應聲而翻,在地上骨碌碌地滾了幾圈,冒着滾燙的熱氣停在了剛邁進來的蕭倚鶴的腳邊。

朝惜之下意識看向了內室,見裏面安安靜靜,才輕手輕腳地去收拾,朝蕭倚鶴解釋道:“聞道在我殿中養傷,此時已吃過藥睡下了……他為了保護我而受傷,一個人住在別處我不放心,所以特意請玄微準許,把他送到我身邊的。”

蕭倚鶴羨慕道:“你對徒弟真好。”

朝惜之用手巾隔着提起銅壺,聞言猶疑了一會,試探問他:“那個人說,我以前并不是個負責任的好師父,而且還殺人如麻。我這幾日也越來越多地夢到一些……關于你和玄微的事情。”

“我以前……是不是對你不好?對玄微也很壞嗎?”

房中陳着幾把舊琴,桌上還有一張尚未謄寫完全的曲譜,蕭倚鶴苦笑:“那個人說的話,你不用全信,你與我師父算不得是同一個人。”

但蕭倚鶴又不得不承認,師尊的殘魂在他身體中封印得太久,幾十年的潛移默化,讓他的神态儀姿都越發地與師尊相似。

他一瞬間有些恍惚,心緒微微泛起波瀾,但很快就平複了下來:“應該是我向你道歉。因我失責,才害你今日無端苦惱。我師尊之所以會選擇你,恐怕也是因為我的一句無心之言。”

朝惜之眨着眼看他,目若秋水,眼睛裏流露出幾分不解。

蕭倚鶴撫着桌上舊琴,道:“七十年前,我師尊的殘魂逃逸時,其中一半鑽進了你的識海。這半殘魂一直被我半顆靈元所封印——那之前,我曾對他說,希望來生不修仙、不入道,只做一對吟詩撫琴的普通師徒。”

朝惜之輕輕地“啊”了一聲。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夢到的那些,不過是受我師尊殘魂影響,并非是你曾做過的事情。”

他看着朝惜之,又把後面的話咽回去了,他很難對着這雙溫柔純粹的眼睛,說出要剖取那半顆靈元的話來。

或許,或許不動這半顆靈元,也還有別的辦法。他這麽想着,怔怔地站起身來:“我就是來看看聞道,沒什麽事,我先走了。”

蕭倚鶴轉身向殿外走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倚鶴。”

他驀地停住。

“倚鶴,我可以這麽叫你吧?”朝惜之道,他将手撫在胸口,“你把這半顆靈元取走吧。外面的事我大致聽聞道說了,如今形勢緊張,它一定對你、對玄微都很重要。”

蕭倚鶴頓了一會,據實說道:“不碰這個封印,你還能安穩百年;若是現在解除,也許你會忘記作為朝惜之的這段時光,忘記聞道,忘記這些年與玄微的情誼……”

朝惜之搖了搖頭,輕輕笑道:“我知道玄微把我禁閉在此處,其實也是為了保護我。但我近日越發地心神不寧,有時想起你和玄微,心中總是窒悶酸脹。遲早有一日,我會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

“只是,”朝惜之看向內室,“倘若封印解開,我當真記不得聞道了,希望你能幫我照顧他一段時日……等他傷好了再告訴他。聞道雖多愁善感,但心思剔透,其實用不了多久就會明白的。”

“朝惜之——”

朝惜之打斷他道:“好啦!無論緣由如何,若非這半顆靈元的護持,若非玄微将我從亂葬崗帶回,我恐怕早就死在當年劫難之下了。就不會有聞道這麽乖巧的徒兒,亦不可能入道,見識到如此廣袤無垠的世界。”

他握住蕭倚鶴的手,指向自己的丹田處,語氣越發篤定:“倚鶴,勿要猶豫了——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這樣對你,對我,都是一個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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