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節

第 51 章節

那聲吼，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此時襲來的，是無窮無盡的疲憊。

眼前那張通紅而憤怒的臉，已經不複年輕，歲月留下的皺紋是再厚的胭脂也壓不下了。她生他養他，本該是他最孝敬最愛戴的母親，可是為什麽，居然有了母子針鋒相對的這一天。

王夫人本就不喜黛玉，見兒子為她跟自己發怒，氣得七竅生煙，此時此刻越發口無遮攔地說了起來。

“哼！那個該死的護妹子有什麽好！我告訴你！人家現在是金尊玉貴的郡主！哪裏還會在乎你！呸，狐媚子！還勾引到了北靜王！”

王夫人很憤怒，很激動，死死扯着賈寶玉的衣袖，唾沫星子亂飛，絲毫沒有大家夫人的樣子。賈寶玉閉上眼，任由王夫人拉扯着，心中涼涼一嘆。

水溶都出面了嗎？想是這個家将她逼上絕路了。不然，水溶也不必親自出來。

一顆心又酸又疼又恨又喜。

酸的是小小的醋意，那個謙謙如玉的王爺，對她的那顆心，不必自己少一分。

疼的是黛玉所受的委屈，一向低調的她，究竟是碰上了什麽事才會離府而去。

恨的是那種時刻，自己不在她的身旁，不能好好保護她，讓她一個人面對着。

喜的是黛玉是平安的，有水溶在，一定沒人敢再欺負她，她會過得很好。

“……”沉默片刻，賈寶玉怔怔地盯着王夫人一會兒，猛地一揮衣袖，王夫人一個踉跄，幾乎不曾摔倒。她忽然大哭起來，“我的兒啊！你不要為娘了嗎！！你就為了那些個狐媚子跟為娘生分了啊！！”

沒有聽到想象中的服軟和道歉，回應她的是周圍其他的人的竊竊私語。賈寶玉低着頭，似沉思似忏悔，似懷念似凝神，沒人看得懂他的表情，也沒人懂他此刻的心情。

選擇題，永遠都是最難做的。前世的考試，他最讨厭的便是選擇題了。因為選擇，便是取舍。總有一些東西，會失去。

面前有兩條路。一，再一次妥協。認錯，認輸，他還是賈府的鳳凰蛋，還是有娘疼有祖母寵的孩子。代價是永遠失去自己愛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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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反抗。轉身離去，離開這個家，離開這些親人，去找回那個她。代價是失去這個生長了十多年的地方。

賈寶玉，你選誰？他在心裏自己問自己，然後釋然一笑。

答案早已有了，不是嗎？可卿，晴雯，你們一定在看着我的吧。

妥協，不過是讓悲劇重新演一次。他一次次的退讓，已經犯下那麽多無法原諒的錯，怎麽能再将她失去！！

“娘，你能告訴孩兒，可卿是怎麽死的嗎？晴雯為什麽會死？林妹妹為什麽走？金玉良緣又是怎麽傳出來的？”賈寶玉開口了，話語喪失了所有的感情，只是簡簡單單陳述着一些事情。

王夫人瞬間臉色蒼白，眼淚漸漸收了起來，嘴唇動了又動，偏偏說不出話來。她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情會被賈寶玉知道。

看着王夫人的樣子，賈寶玉心下了然，他轉頭對着賈母道：“祖母，妹妹一向尊重你。因為你是她僅剩的最親的人。她是說，她要替姑媽孝敬你。我想，林妹妹一定沒想到，你也會将她放棄。”

賈母聽到賈敏，忍不住淚眼婆娑，那是她最疼愛的小女兒啊。敏兒一定會怪自己吧，沒有照好自己唯一的外孫女。可是，她也是有心無力。

她老了，早就不再像當年那樣能操控整個賈府。她也想兒女齊聚一團，安享晚年。只是兒女無用，偌大的家業慢慢敗落。她已經沒辦法了，只有從了他們，求個自己的好。

“寶玉，祖母……祖母也是……”

“別說了。”賈寶玉打斷賈母的話，朝她和王夫人跪下，又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

一股不祥的感覺湧上賈母心頭，她道：“寶玉……你……”

“祖母，娘親，請原諒孩兒的決定。寶玉身處太多是非之中，知道得越多，越是無法繼續面對你們。唯有離開，才能留下些美好的東西在心裏。娘親和祖母的生養之恩，寶玉他日再報。恕寶玉不孝了！”賈寶玉含淚說完起身，再看了眼已經白發蒼蒼的賈母，驚恐萬分的王夫人，趁他們都還沒反應過來，先一步往外走。

“寶玉！”賈母發出一聲悲怆的呼聲，王夫人也反應過來，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讓小厮攔着他。可惜，現在的他已經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少年了，那些小厮也不敢真的傷到他，讓他三拳兩腳給放倒了。

到了門口，賈寶玉聽了腳步，微微回頭。

“娘親，祖母，一切保重。”

賈母悲哀地合上眼，她不想再阻止了，她不願到老來，自己最愛的孫兒會恨她。罷了，都是命，是對她放棄自己外孫女的懲罰。

“寶玉……告訴玉兒，外祖母對不起她……”

賈寶玉身子一顫，答應了一聲，人已不見了蹤影。

“寶玉啊！你回來！你要去哪裏！你回來啊！！”王夫人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本喜慶着賈府，彌漫着一股化不開的愁悶。

無題。

從賈府出來的賈寶玉漫無目的地大街上走着，不知該去何方。他那身新衣服太過耀眼，人又生得俊俏，不少百姓都認得他是賈府的寶二爺，剛中了金科狀元的賈寶玉，個個揚起笑臉向他祝賀問好。

“狀元郎，快看，快看，那是狀元郎啊。”

“喲，賈府的寶二爺來了，要不要來小店坐坐？”“恭喜恭喜啊，恭喜寶二爺金榜題名啊。”

……

嘈雜聲入耳，直叫他大腦越發昏沉，思緒混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遍長安花”，本該是最自豪最開心的時候，然而伴随着耳邊越來越多的聲音，他的心漸漸冰冷，漸漸墜入深淵。

該怨嗎？偌大的家，毫無溫情可言，視人命如草荠，視權力富貴為第一。

該恨嗎？兩世來此，依然這樣無能，改變不了有的人的命運，救不了有的人的生命。

然而，又憑什麽去怨去恨？自己不就是他們最親的人嗎？其實很多時候，他們的确是為了那個家，或者說，也是為了他……

“颦兒，我只剩你了。”賈寶玉嘴裏低喃着，步履搖晃地向前走。當他之前決意走出賈府的那一刻，就發誓要和那個地方了斷關系，這個世界上，只剩一個人是他最後的牽挂和眷念。

從此而後，他只為她和自己而活。

“二爺，二爺！”一個俏麗的丫頭追上了他，扯住賈寶玉的衣袖。

賈寶玉下意識回頭，愣了愣，道：“司棋，你不照顧二姐姐，來追我幹嘛？”忽然他又想起了什麽，面色一沉，“你快些回去，我是不會跟你走的。告訴他們，就當賈府沒我這個人。”

“哎，二爺！你胡說什麽呢！我不是來追你回去的！！”司棋被他的臉上唬了一跳，跺着腳沒好氣地嗔道。

“是我家姑娘讓我來告訴你林姑娘的下落的。”

林姑娘……的下落嗎……呆滞無神的雙眼忽然恢複了神采，賈寶玉像看到救星一樣急忙問道：“司棋姐姐，林妹妹她在哪兒？”“姑娘說不出意外的話，林姑娘應該在北靜王府上。二爺，你快去吧，到處都是賈府裏的人在找你。你去了王府，他們就沒辦法了。放心，我不會告訴他們你的去向的。”

北靜王府？賈寶玉眼前一亮，暗暗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他也是被悲傷和憤怒沖昏頭腦了，之前還聽王夫人說過，轉眼就忘了。

雙手抱拳，賈寶玉真心實意地對司棋做了個揖，臉上逐漸恢複了正常的表情。知道了黛玉平安無事，多半還是好吃好喝好睡，他算是放下一半的心了。

“多謝司棋姐姐相告。只是……不知二姐姐如何知道林妹妹的事情？”賈寶玉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

司棋拉拉他的袖子，七繞八彎領着賈寶玉到一個人少的巷口，這才開始解釋。

“我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只聽說林姑娘被夫人她們逼婚，要林姑娘嫁給薛大爺。後來我家姑娘就跑出府去了，這才找來了北靜王，救了林姑娘。哎喲，二爺，你可得答應我，千萬保密啊。這事情要是被賈府裏其他人知道了，我家姑娘可就……”

“我知道了。”賈寶玉閉閉眼，雙拳在兩側緊緊地握着，發出“咯咯”的聲音。

該死的，該死的！！居然來逼婚這一招！居然還想讓林妹妹嫁給薛蟠那個混球！好好的一個香菱跟着薛蟠沒多久，一個美人快成死人了，林妹妹的身子，要是真的……該死！這明明就是想要人命啊！

忍着心頭的怒氣，賈寶玉沖司棋又做了個揖，嘴裏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