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讓步

倒酒這一門技術活,到底也是一回生二回熟。而今酒館周圍人多而雜,段青泥一下子便蹭到鄰桌那處,随手勾了一把酒壺,給那些長嶺弟子一人斟上一杯。

而後笑着套近乎道:“各位大俠,聽聞明日天樞山門大開,将是長嶺派五年一度還雪宴……恕小的孤陋寡聞,沒見什麽大場面,請問該如何才能上山?”

“去去去,滾一邊兒去!”其中嗓門最大、氣焰最嚣張的那人道,“明日宴請外客雖多,倒不至于來者不拒。咱們長嶺什麽地方,哪有讓蚊子蒼蠅随便進的,你也不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另一人也鄙夷道:“瞧你這副小身板……啧,病殃殃的一把骨頭,怕連飯都吃不起了,還上什麽天樞山啊!”

“笑死人了,趕緊回去治病吧!”

說完已是嘻嘻哈哈笑倒一大片。

段青泥不急也不惱,仍是好脾氣道:“別啊,哥哥們!我可是很認真的。”一面為他們倒酒,一面神往道,“我做夢都想上一次山,見見長嶺派那位新掌門——據說是神仙般的一個人,年紀輕輕,卻特別厲害。”

“神什麽仙?你少逗我了!”大嗓門笑得嘴都歪了,“那小子跟黃花大閨女似的,這都上任三個月了,至今還忸忸怩怩不敢見人。”

“到底有多上不得臺面,成天躲在慕玄屁股後頭,整就是一個縮頭王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聽到這裏,段青泥終于忍不住,眉角跟着一陣抽搐。

他本來也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但沒想上任三個多月,只因一直不曾露臉,便遭得自家弟子如此評判。

——無心人尚能口無遮攔、任意揣測,而有意者藏身暗處,各懷鬼胎,想必也不在少數。

看來長嶺這風氣,遲早得整一整。必須得整。

段青泥将酒壺一擱,不經意道:“也沒必要這麽說吧。萬一掌門也有他的苦衷呢?”

“他有個屁的苦衷。”大嗓門嘲道,“找遍整個長嶺,沒有比他更幸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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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青泥道:“哪裏幸運?”

“掌門之位生來注定,單憑他的出身和姓氏,任何時候都能高人一等。”很快有人接話道,“你說這算不算幸運?”

“坐擁至高權力,又倍受師父寵愛器重。”大嗓門抿了口酒,嗤嗤笑道,“這哪怕是個廢物,三個月也夠成材了……他倒是畏畏縮縮的,難道活到這把歲數,至今還沒斷奶不成!”

寵愛?器重?

段青泥失笑道:“你們是對寵愛有什麽誤解?”

此話方出,也不知是觸了哪根驚弦,對面呷酒的動作驟然止住。

——幾個人相互使了個眼色,以那大嗓門為首紛紛站起身,背後長劍噌的奪鞘而出,徑直抵向段青泥的脖頸!

“奶奶的,老子就知道……套話也不裝得像一點!”大嗓門猛拍一把酒桌,厲聲喝道,“說吧,是誰指使你來的?!”

這一下突然見了刀光,整間酒館上下頓時亂成一團,客人們悉數驚呼着棄桌逃走。

而段青泥一動不動,脖間橫着五六把劍,連眉頭也未多皺一下。

大嗓門愈發怒道:“快說啊!”

段青泥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回頭看一眼身後。

然不等對方做出反應,緊跟着下一瞬,一聲驚天慘嚎自人群中央猝然炸響——

兩名同行弟子被生生抛至半空當中,剛發出聲音便又短促地終止,頃刻被墜地時桌椅坍塌的劇烈轟鳴所徹底掩蓋。

玉宿自後朝前劈穿一整條路,随後撐起酒桌飛身躍起,兩條利落長腿橫掃上前,直接連人帶劍帶倒一大片!

“媽的,這人什麽來頭!”

大嗓門眼睛都直了,乍一見形勢不妙,連忙倒退好幾步,本想挾持段青泥做個人質。

結果玉宿動作比他還快,踩着一人肩膀翻身下地,反手将段青泥從劍下撈了出來,一把推出十幾米遠。

大嗓門勃然大怒,當即高喊一聲,舉起長劍便是一陣猛沖。

可他沒來得及刺出一劍,忽感到頸側傳來一股錐心的寒意——只見玉宿早已躍至身後,離鞘的匕首緊握在手,又快又狠地劃上他的喉嚨!

“玉宿!”

千鈞一發之際,段青泥脫口喊了他的名字。緊跟着奪步上前,同時以雙手發力,連拖帶拽攥在了玉宿腕間。

此時此刻,刀尖近在咫尺,于那人頸側拖出一道血痕。它卻硬生生地停在半途,沒再執意往前刺出半寸。

玉宿偏過頭,望向段青泥,眼中意味不明。

段青泥也同樣回應了玉宿的視線。

他的目光毫不避諱。沉靜、篤定,且有力量……那幾乎是一種不容置辯的堅持。

與他單薄瘦弱的身影形成鮮明反差。

段青泥的雙手細而柔軟,握在玉宿腕間,其實沒多大力道。只消擡一擡臂膀,便能輕而易舉地掙開。

但玉宿沒有這麽做。

這是頭一次,他主動讓步。選擇将匕首收回。

偏那大嗓門不死心,掙紮着還想去握劍。段青泥便厲聲喝道:“找死嗎?”

說完陡一擡手,狠狠揪住他的發冠,扯着整塊頭皮一齊後仰。

“啊疼疼疼疼……你媽的,快放開老子!”

段青泥道:“你動手之前,能不能先過一遍腦子?”

“你到底誰啊!”大嗓門龇牙咧嘴道,“老子有家有門的人,怎麽也輪不着你來教訓!”

“有家有門?”段青泥一把扯住他的頭發,“……我現在就能讓你無家無門!”

那大嗓門啊啊啊的一通亂叫,一時間什麽也也不管不顧了,對着段青泥便是一通破口大罵,連帶着問候他祖宗十八代。

段青泥一個字都懶得多回。他直接将大嗓門摁了下去,空出一手探入袖內,緩緩取出一枚深色的錦囊。

大嗓門嘴巴不停,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朝錦囊開口暼了一眼。也就這麽一下,突然就像啞巴了似的,連帶整張臉都變了顏色。

不過片晌,他雙腿一軟,實打實地跪了下來。神情再無一絲逆反倔強。

只見那枚錦囊深處,靜靜躺着一樣精巧的小物,因着太久不曾打開過,它的色澤已有幾分黯淡。

盡管如此,也足夠令人震撼。

——那是只有長嶺歷代掌門才會貼身攜帶的金印。

上面清清楚楚刻着段青泥的名字。

經這整整一宿折騰,酒館砸得稀巴爛,客人跑得一個不剩,事後整條街都對此議論不止。

為能夠息事寧人,段青泥狠下了一番功夫,既花錢又出力,好不容易才将這破事蓋了過去。

——當然,要說到錢,必不可能是他出的。

最先砸酒館的是玉宿,但這爛攤子也不歸他收。兩人一分錢沒花,當晚吃飽喝足了,臨走前還順了倆壇老酒和幾大盒甜點……剩下所有的賬,全都算在大嗓門和他幾個小弟頭上。

大嗓門不該叫大嗓門,應該叫冤大頭比較應景。

這個悲慘的夜晚,他對酒館老板賠罪,對受驚路人賠罪,對半路碰瓷的掌門又哭又買單又賠罪,再對掌門旁邊的機器人賠……

賠他娘的,賠不出來。

玉宿帶來的心理陰影太大,自從被單方面碾壓一遍之後,他和幾個小弟只敢繞着人家走。

而段青泥也是後來才了解到,大嗓門的背景并不簡單,難怪能在外如此嚣張。

他本名叫歐璜,是長嶺一位高層長老的親傳弟子——若真要追究輩分,段青泥還得稱他一聲師兄。

這角色在原書中出場不多,也就是個脾氣火爆、惹是生非的工具人設定。因為性格不讨喜,又長期和主角攻受不對付,作者只讓他活到還雪宴後,被玉宿拆家時落下來的石頭意外砸死。

反正不論如何發展,最後一定都是反派的錯。

段青泥每每想到這裏,再瞥一眼旁邊的玉宿,一時只覺得唏噓不已。

今天幸好是他攔得及時,否則這劇情就該走不下去了。

——因為好巧不巧,明日長嶺還雪宴,就是歐璜和他的小弟負責看守山門。

“再往前走一段,穿過那片樹林,就是你們要找的地方了。等過了午時,太陽完全出來的時候,‘掌門’也會跟着一起出現……屆時長嶺上下所有人,都會永遠記住他的樣子。”

次日一早,天還沒亮。天樞山下已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一片喧嚣,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熱鬧。

歐璜瞪大一雙熊貓眼,滿臉近虛脫的疲憊神情,無奈又害怕地盯着面前兩個人。

半晌過後,他忍不住了,硬着頭皮問道:“是、是真的要去嗎?……你倆這樣,真要出了問題,可不是一般人能負擔得起的。”

“去啊,怎麽不去?”

時隔四日,卻似過去四年之久。

段青泥換了一身幹淨白衣,由裏至外輕如無形,便愈是襯得身形單薄,不及一陣風來。他一向不喜穿素,更不喜強出風頭,今日是為了這場還雪宴,把所有不愛幹的事情都幹了個遍。

段青泥忍不住的長嘆一聲,随後一偏過頭,便望見了不遠處的玉宿。

如今他亦是滿身雪白,靜靜立于陽光深處,如霜般的影子高挑而修長,于在地面之間緩慢地凝固。

段青泥恍惚中想起來,原書中的還雪宴當日,玉宿便是同樣一身素白,纖塵不染。他一人屠遍天樞山,血點在身上每一處角落濺開,猶如大雪夜裏綻放的紅梅。

不知今日的結局,會否與以往不同。

作者有話要說:  玉宿第一次讓步。

往後就是一讓再讓一讓再讓一讓再讓一讓再讓。感謝在2021-02-07 03:06:51~2021-02-08 03:33: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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