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把持不住

所謂五年一度還雪宴,是長嶺多年以來不曾變更的習俗。而這一習俗的來源,恰與段青泥及其族人息息相關。

相傳長嶺正式開山立派之前,它所在的天樞山,還是一處妖魔肆虐的禍亂之地。初代掌門為平息這一帶紛争,曾與一名外鄉人并肩作戰,兩人一同在山外斬妖除魔,聯手殺穿一條血路。

最後那外鄉人自願犧牲,以他身體的每一寸骨血,化成了鎮守整座山的堅固結界。

這一守,便是幾百年的漫長時光。

而那位守山人,同樣也姓段。他來自北域極寒之地,一處名為浮雪島的神秘島嶼——段青泥曾在島上出生,整個段家也世世代代栖息在那裏。他們同族人的體質罕見,全身骨血有着不可比拟的特殊作用。

自守山人一事之後,又有初代掌門主動牽線,段家為其誠心所動,不久便嘗試着走出浮雪島,逐漸與長嶺派交好。

随着時代變遷,兩家多年以來勝似一家。因着段家身份特殊,在長嶺居有更崇高的地位,甚至往後每一任更替的掌門候選人中,顯而易見地出現了他們的名字。

只可惜,如此好景終是不長。十餘年前,段家亡于一場蓄謀已久的內亂,全族上下皆與浮雪島一同消失殆盡,自此再無蹤跡可尋。

用後人的話來形容,他們就像一場嚴冬時降臨的大雪,來去匆匆,無影無形……最絢爛不過一剎那,便悄無聲息地融化了。

——而長嶺派最初設還雪宴的意義,便是為迎接遠道而來的段家貴客。如今浮雪島已不複存在,此宴卻恒久不變,自成了一種沉重悲怆的祭奠。

“依我看吧,這就是一種陋習。專門給死人設宴,卻叫活人來圍觀……這樣做的意義在哪裏?”

此時此刻,段家僅剩唯一那根獨苗苗,對着遠處往來不斷的人影,不禁抒發了內心已久的疑惑。

段青泥一句問完,還覺得不夠,又用胳膊戳他旁邊那位:“玉宿,你說是不是?”

玉宿其實壓根沒聽,冷不防被這麽一戳,他便敷衍地點了下頭,目光又迅速移向了別的地方。

——這人可真要命啊……回我一句是會死嗎?

段青泥是真想沖上去,把他腦子拆開,看裏面是不是鋼筋水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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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相處這麽些天,電波完全不在一條線上,連最基本的默契都沒有。別說什麽命運相連了,一旦玉宿起了殺心,随時能把他捅個對穿,甚至不給一點反應的機會。

事到如今,沒有回頭路,也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段青泥長嘆一聲,收回心神,轉而打量起周圍的環境。

借着歐璜在外打掩護,他們得以潛入長嶺內圍,離山門已有一段距離。方才穿過一整片樹林,往裏即是通往正殿的石廊,也是“掌門”出來會客的必經之地。

“從石廊到正殿外的祭臺,大概要走半炷香的時間。”段青泥粗略算了一算,對玉宿道,“在他完全露臉之前,你帶我過去,咱倆一起截住他。”

玉宿“嗯”了一聲,段青泥繼續道:“反應要快,但絕不可以傷人……明白了嗎?”

玉宿遲疑了一下,又不說話了。段青泥登時恨得牙癢癢,正要開口罵個兩句,玉宿卻将他手腕一擰,道:“過來。”

“嘶……你輕一點!”

那股手勁大得出奇,又絲毫不知收斂。段青泥疼得直抽抽,沒來得及發聲,便讓玉宿捂住了嘴,閃身到拐角的大石柱後面,兩個人貓着腰一起蹲了下去。

段青泥:“?”

玉宿擡了擡眼,示意他往前看。

只見小路盡頭,走出一高一矮兩道人影。因都穿着晃眼的白衣,所以看不大真切。

“師父,徒兒真的好害怕。”矮的那人聲音細弱,似有幾分委屈的顫抖,“怕今天做得不好,惹來所有人笑話。”

高的那人道:“不用怕,為師永遠在你身後。”

“師父傷勢未愈,卻為我強行出關……都怪我太笨了,比不上青泥師兄聰明。”

“你是你,他是他。你哪裏不如一個病秧子了?”

等等,聽這個熟悉的聲音……

段青泥眼皮一跳,差點彈了起來,卻又讓玉宿摁了回去。

是他的狗師父慕玄!

段青泥本來還疑惑,慕玄那個大冰坨子,幾時有這樣溫柔的語氣?

而再轉念一想,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還有這個對話——他旁邊那矮個子,就是《倦仙》的主角受,柳如星啊!

好家夥,這下攻受兩個都集齊了,就等着主角光環吊打一切吧!

“青泥師兄雖然身體不好,但他生來高貴,又血脈純正,本該是掌門的內定人選。”柳如星低聲道,“不像我出身低賤,什麽都沒有,只會些粗淺劍術罷了……”

慕玄正色道:“有為師在,不會讓人看輕你。”

“師父,徒兒只是不敢想。”柳如星揉了揉眼睛,淚汪汪道,“像我這樣的人,當真能取代青泥師兄嗎?”

段青泥:“???”

取.代.你.媽。

他現在就想沖上去,給那倆一人一板磚,直接送到下輩子癡纏。

然而這還不是最騷的。

柳如星話剛說完,慕玄緊跟着一個轉身,猛地将他壁咚到一邊的樹上。

落葉稀裏嘩啦飄得漫天飛舞。

然後,師徒兩人來了一個深情對視。慕玄凝聲說道:“如星,你要相信自己。”

段青泥已經快要吐了。

柳如星卻紅了眼眶:“萬一……萬一,青泥師兄回來了,掌門之位該怎麽辦?”

“我不會讓他回來了。”慕玄注視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今後長嶺派的掌門,只有你一個。”

“……”

段青泥一邊火氣還沒壓下去,另一邊火氣蹭蹭蹭便冒了上來。

幸好玉宿動作夠快,拽着他的胳膊往回壓了一下,如此兩人間的距離拉得更近,段青泥幾乎是以一種別扭的姿勢,縮在玉宿懷裏,耳側緊緊貼着他的胸膛,彼此躍動的心跳聲清晰可聞。

以至于稍一仰臉,額頭便能碰到那柔軟的嘴唇。

玉宿明顯沒太在意。對他來說,任何形式上的肢體接觸,都不及出刀的瞬間來得心跳加速。

可是段青泥心裏有鬼,便只感覺渾身上下極不自在。此時的他極度分裂,像被硬生生地撕成了兩半——一半為慕玄柳如星的對話惡心不已;另一半化成了一只貓爪,卡在那心尖兒上反複不停地抓撓。

他想到404讓他攻略玉宿,還想到口袋裏躺着那塊宿命軸。

如果讓指針順利走到12的話,這一路應是如何繼續下去的?

他不該想着搞劇情,而該引誘玉宿來搞他。

段青泥眯起眼睛,望着玉宿淡漠的側臉,一時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而在這個時候,玉宿突然偏過腦袋,不偏不倚迎上他的目光。

段青泥的身體瞬間便僵住了。

兩人之間原就沒有距離,對視的間隙牽連着溫熱的呼吸,肆意撩動彼此的面頰。

不過片刻,玉宿忽又低下了頭,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孔陡然逼近……伴随大片柔和的陰影一并覆蓋了下來。

那時段青泥就在想:卧槽,不愧是狗血純愛文裏的反派,這麽點距離他就把持不住了?

啧,死gay。還是怪我長得太美。

結果下一秒……

玉宿依然淡着張臉。他從容地彎曲指節,啪叽,彈掉了段青泥頭頂一片樹葉。

段青泥:“……”

哈哈,算了。我對着一個機器人肖想什麽呢。

而這邊兩人彈樹葉的時候,那邊兩人已經結束了對話。柳如星匆忙整理好衣冠,邁開他的小短腿,扭扭捏捏直奔向了正殿。

段青泥趁機捶了玉宿一下,怒火中燒:“別彈葉子了,快追!”

兩人亂七八糟地分開,扭曲的姿勢保持太久,衣裳都折成皺巴巴的一片。

段青泥也懶得管儀容不儀容了,抖了抖袖子衣擺,沖出石柱拔腿便追。

可他沒能走出半步,眼前猝然閃過一道白影。

——嗖的一聲,慕玄自高空之中縱身躍地,手中長劍徑直橫在身前,堪堪擋住了所有去路。

“舍得回來了。”

這句是陳述,不是疑問。

慕玄神色冰冷,适才的溫柔與堅定一掃而空,面對段青泥時,只剩千裏之外的霜寒。

明明他與柳如星,都是慕玄的徒弟。

段青泥退後一步,道:“你早就發現了。”

慕玄道:“我剛才的話,就是說給你聽的。”

段青泥笑道:“不好意思,沒認真聽。”

“聽沒聽倒無所謂。”慕玄道,“你只用知道,現在掌門的位置,已經不需要你了。”

段青泥剛想反駁什麽,胸口忽湧起一陣尖銳的咳意。他開不了口,只能将想說的話悉數咽了下去。

慕玄見他不語,便繼續道:“整座天樞山上下,認識你的人屈指可數。沒有人知道你的模樣,待今日柳如星在人前露臉,他就是長嶺弟子心中公認的掌門。”

段青泥面色一淩,正待上前之時,肩膀卻陡然一沉,多出一道不屬于他的力量。

玉宿的聲音近在耳後,十分平穩,且安定人心。

他說:“有我。”

下一瞬,玉宿的身影躍至高空,倏忽之間急轉直下,橫起一腿劈向慕玄手中長劍!

随後只聽铛的一聲巨響,千鈞之力帶動空氣中的所有氣流,如洪水猛獸一般橫直沖向了慕玄面門——

趁此之際,玉宿大手往段青泥後背一推,道:“走!”

段青泥這一路走得毫無懸念。

直到他沖出老遠,慕玄也遲遲沒有追上來,也不知道他們那邊戰況如何。

原書中的反派武力值雖高,到底也架不住主角光環強大。就像炮灰喝水也能嗆死一樣,興許玉宿打着打着,一不小心端了旁邊樹上的馬蜂窩。

于是一代反派最終死于蜂毒,斷氣前的俊臉腫成三倍大的超級豬頭。

嘶……光是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栗。

只不過現在情況緊急,段青泥無暇顧及玉宿是死是活。

午時已過,太陽照亮整座山頭,将每一道石廊的邊緣都鍍上金色。

正殿外的祭臺周圍擠滿了人,長嶺派的幾位長老遠站在高處,如今辨不清神色,下望時卻頗有幾分俯瞰衆生的意味。

他們其實都知道,今日柳如星取代段青泥,以掌門身份出席還雪宴的實情。

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對,甚至先前段青泥只身離開長嶺,連帶慕玄意外重傷的消息也被壓了下來……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捧主角出場。

段青泥嘲諷地笑了笑。随後他轉過了身,不遠處是鐘鼓齊鳴,伴随着一聲渾厚有力高喊:

“恭迎掌門出關——”

長嶺派數百名弟子齊刷刷跪了下來。他們雙手捧長劍,面朝祭臺的方向,皆是一臉鄭重莊嚴。

而此時此刻,柳如星着一襲寬大的白衣,後擺拖地,小心翼翼從正殿深處走了出來。

他微弓着腰,十指緊攥在袖間,彼時緊張地左顧右盼,似乎想從人群中找到慕玄的身影。

然而沒有。柳如星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

原本走到祭臺中央,上三炷清香,露臉走個流程便能結束。

可柳如星的眼睛不信邪,手腳也不聽話。偏走到段青泥面前的時候,他的腳步停了下來,不再朝前挪出一寸。

段青泥擡起眼睛,看到柳如星突然震驚、又突然扭曲起來的表情。

就像做壞事被當場抓包的強盜。

這時旁邊有同門弟子看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拼命拽了把段青泥的衣角:“你小子夢游啊!見到掌門,還不快跪?”

“丢人現眼,真沒規矩!”

“這誰家的……趕、趕緊把他領回去!”

段青泥一句話沒說,只淡淡掃了柳如星一眼。

然後,他緩緩一人走到祭臺中央。于長嶺上下無數人的矚目之下——直接擡起一腳,将整整齊齊一排供桌全部踢翻!

霎時香灰洋洋灑灑飄了滿天。祭臺下衆人一溜圈地瞪圓了眼睛,看到香爐飛出去又倒扣回去,跟着供盤一并摔得稀碎,紅燭一節節散得滿地都是,連最後一絲火光也被徹底熄滅了。

長嶺派第三十六代掌門人。

真真正正的那位掌門,一旦發起火來,連老祖宗建的正殿都敢随便拆。

“說我沒規矩?”

段青泥踩在其中一張供桌上,腳底碾得嘎吱嘎吱一連串脆響:“我本人就是長嶺的規矩!”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不出意外,還有一更

後天大概率要休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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