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喝醉了
雙雲鎮上酒家無數, 一直有條不成文的規定。但凡熟客花大價錢點的人,那是斷然不可退回的,傳出去便等同是砸人家招牌, 平白毀一樁交情, 自己也落得一個不厚道的壞名聲。
反正不管怎麽說, 這位當紅的騎舟公子,今晚怕是攆不回去了。
歐璜想了又想, 最後無可奈何, 只吩咐他道:“咱家公子心情不佳。你想點辦法, 開導開導他……”
——說完一個腳底抹油, 看也不敢看段青泥, 轉身領着一衆小弟們跑了。
不過片刻,整個偌大雅間裏,便只剩了騎舟、段青泥、玉宿三個人……氣氛已經冷凝到了極點。
瞧他們這樣子, 怎麽都不像是包場子喝花酒的,說是阖家宴上夫妻吵架還差不多。
騎舟到底是個聰明人。
瞥見玉宿的第一時間, 便感受到他周身傳來的淩冽寒意。一般像這樣的人,最不好惹, 貿然出擊怕是小命不保。
于是他只笑了笑,保持一段距離, 隔空對段青泥道:“我看兩位公子,似乎興致不高。不如我們熱一熱身, 來玩一個有趣的游戲。”
“玩什麽游戲?”段青泥裹緊衣裳,緊張道, “先說好,我體力……不太行。”
騎舟便看向了玉宿。
段青泥又拉過玉宿道:“他更不行,菜得要命。”
玉宿:“……?”
“公子說什麽呢?你想的那種游戲, 小奴也要加錢才行。”
騎舟嗤的一笑,繼而伸手入袖中,取出三枚小巧的骰子,置于酒桌間,又拿一只幹淨的碗蓋住,道:“咱們不幹別的,就來幾盤猜單雙。”
“嚯,原來歐璜一擲千金,排三天長隊……點來的頭牌公子。”段青泥失笑道,“就陪客人搖一晚上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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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別急啊。”
騎舟笑盈盈道:“猜輸的人,罰一杯酒,還得講一段自己的故事。”
段青泥的笑容頓住了。他偏着頭,餘光瞄到了玉宿的身上。
——而玉宿也斂了神色,一言不發與他對視。
兩人就這麽互看着,誰也不說話。還是騎舟掐着嗓子道:“段公子……要不,你先來吧?”
“我來就我來!”
段青泥一挽袖子,鬥志昂揚道:“老子手氣好着,從來就沒輸過。”
說罷,大巴掌摁上那碗。一搖,一轉,吼一聲:“單!”
結果揭開來……
是他娘的雙。
段青泥:“……”
騎舟微微一笑,起身為他斟酒。
玉宿剛要伸手攔,卻被段青泥搶先了去。驟一仰頭,整杯烈酒入喉,如火灼一般,眼睛立馬紅了一圈。
“不就是故事嗎,講!”
段青泥朝後一仰,靠軟椅上,重重緩一口氣。
許久方道:“從前……有一條魚,它本來待在水裏,一輩子安安穩穩。可有一天,突然刮一陣大風,把它送到了岸上。”
“等等,不是說自己嗎?”騎舟忍不住道,“怎麽講起魚上岸了?”
——說一半時,陡然噤聲。玉宿冰冷的目光投了過來,騎舟便識相捂了嘴巴。
“那條魚自以為是,總覺得自己聰明絕頂,在岸上也能混得跟水裏一樣。”段青泥說着,又抿一口酒,低低笑了起來。
騎舟也笑道:“怎麽可能呢?魚若沒有了水,是随時會死的啊……”
“是啊,一條快死的魚。想回也回不去,想活也活不下來。”段青泥轉過臉,正對玉宿幽黑的眼睛,一字字道,“身邊等着他的,不是砧板……就是屠刀。”
玉宿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
段青泥便繼續道:“他也不敢和別人說,其實自己很害怕、怕得要死。因為在岸上就是這樣,無故擺出脆弱的一面,很快會被撕成碎片……屍骨無存。”
玉宿神情微動,彼時仰起臉,默然望向了窗外的夜色。
“那真是一條悲傷的魚啊……”騎舟喃喃地說。
“岸上也有別的水。”
這個時候,玉宿突然開了口:“它為什麽不肯換個地方?”
“說換就換,哪兒那麽容易?”段青泥反問道,“……怎麽,你家開魚塘的啊?”
玉宿移開目光,又沉默了。
“再來,我今天非贏不可!”
段青泥撈了骰子,一把放到碗下,道:“這次,我猜雙。”
然而再一揭開——
是單!
“哈哈哈哈!”騎舟不由大笑道,“公子這手氣,相當不錯呀……”
“不可能啊,怎麽這樣?”段青泥瞪着眼睛,伸手摸那碗和骰子,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後又向騎舟道:“……你這東西是不是有問題?”
“能有什麽問題,純粹是運氣罷了。”
“不行,重來重來!”段青泥酒不喝了,故事也不講了,就盯着三個骰子,擱酒桌上搖來晃去,稀裏嘩啦一陣響。
緊跟着第三次猜,又輸了。
第四次猜,還是輸了。
第五次……
“這個骰子有病吧!”這一連串下來,段青泥耳朵都紅了,氣得灌了好幾大杯酒,說話都有些結巴,“它……它怎麽跟我對着幹呀?”
騎舟笑得前仰後合,直喊道:“別賭啦別賭啦,你這都欠幾個故事了……”
“不管,讓我再來!”
段青泥還真不信了,趴下去抱着那碗,左邊搖一搖,右邊晃一晃,拼了命地搗騰好幾下。
直到所有準備工作完畢,他才小心翼翼伸出了手,正待将碗揭開的時候——
無意間的視線一偏,瞥見不遠處的桌邊,放了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
五指白皙,修長有力。此時微微彎曲,有節奏地敲擊着桌面……一下,兩下,三下,随之一股強勁洶湧的內力,悄然自指尖沖向了骰子的位置。
“玉宿!”
段青泥咬牙切齒,一聲大喊。
那敲桌的手立馬頓住,一動不動了。
而手的主人也擡起眼,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竟有幾分可恥的無辜。
“把爪子拿開!”段青泥恨聲道。
玉宿:“……為什麽?”
“你還敢問為什麽!”段青泥刷的站起來,卻因方才喝多了酒,手腳沒什麽力氣,整個人跟着東倒西歪,一個往前撲進玉宿的懷裏。
“公子!”騎舟驚喊一聲,慌忙上前要扶,卻被玉宿一記冷眼震退回去,站原地不敢走出一步。
——段青泥的酒量一向不差。這若放在平日,說是千杯不倒也不為過。
可今天這一栽下去了,偏像是整個人脫了力似的,渾身上下不剩一絲力氣,連帶着骨血也随靈魂一并飄飛遠去。
他把臉埋在玉宿肩窩裏,閉着眼睛。好一陣子,依然感到意識昏沉,索性抵着玉宿的肩膀,啞聲道:“玉宿,你知道……那條魚,為什麽不肯換水待嗎?”
玉宿搖了搖頭,神情有些複雜。
“因為岸上都不是水,全是一口口的大鐵鍋!”
段青泥費力地擡起頭,忽然張開兩條手臂,暈暈乎乎開始比劃:“就……這麽大,這麽……這麽大!”
說完又坐起來,摟住玉宿脖子,笑嘻嘻道,“我要是跳進去,不被沸水燙熟了,哈哈哈哈哈……”
玉宿:“……”
“公子怕是喝醉了。”騎舟尴尬道,“……我這就去喊歐璜公子!”
說罷剛要轉身,玉宿一拍酒桌,兩根木筷飛馳而來,一路擦過騎舟的腳背,堪堪沒入地面三寸之深。
“……”騎舟一拭冷汗,讪笑着道,“我、我不去便是了。”
玉宿低下頭,注視着懷裏的段青泥。
見他一襲薄衫散亂,外袍揉皺了大半,彼時眼角潮紅,面色仍是病态的蒼白……如今已然醉态朦胧,卻強撐着不肯再歪倒半點。
玉宿只看了一眼,便匆匆別開視線。然後掀起外袍的一角,掩在那人迷蒙不堪的臉上……頓時遮蓋得嚴嚴實實。
但只蓋了不到片刻,便被段青泥狠狠掀開了。
他沖出來,一把抓住玉宿的衣領,破口大罵道:“你他娘的,就是最……最最大的一口鍋!看着不講話,一肚子全是壞水——是不是?”
玉宿先搖了搖頭,見段青泥橫眉豎目的樣子,只好跟着點了點頭。
“別搖頭,點頭。”段青泥令道,“回答我……是,或不是?”
玉宿說:“不知道。”
段青泥問:“你,是不是只會砍人。除此之外,沒有感情……也不會說話?”
玉宿還是說:“不知道。”
段青泥又問:“那你剛才,為什麽幫着骰子,欺負我?”
玉宿答道:“沒有。”
“還說沒有?”段青泥生氣道,“你這麽想聽我講故事,直接問不得了……張口說一句話,這真的很困難嗎?”
玉宿想了想,說:“難。”
段青泥:“可你現在不就說了麽?”
玉宿面無表情,又不說話了。
“我再問一次,你是不是想聽我講故事?”
玉宿下意識便要點頭。段青泥卻道:“不準點頭。張嘴,說話!”
玉宿頓了一頓。
這一次,隔了許久,才緩緩地說:“是。”
段青泥便拎起酒壺,将整整一杯斟滿,推到玉宿面前:“既這樣,你方才作弊,少說先罰一杯。”
玉宿面色微沉,并未伸手去接。
段青泥早已料定了,這人根本不會喝酒,絕對是個半杯就倒的菜狗——反正先前幾次遞去酒杯,不是紋絲未動,就是滿滿一杯灑地……總之就是滴酒不沾。
所以這次倒了酒,也不過是做做樣子。段青泥笑了一聲,正準備收了手,将酒杯往自己這邊攬。
卻不料收到一半,手腕被人驀地扣住。
玉宿神情莫測,一邊注視着段青泥的眼睛,一邊接過酒杯,徑自移向了唇邊。
然後仰起頭,轉眼将之飲盡。
空杯擲于酒桌前,啷當一聲響……再擡眼時,依然面不改色。
段青泥卻已經看傻了。整個人呆呆的,處于驚愕狀态,很久沒有反應過來。
玉宿敲了敲桌,問:“可以了嗎?”
段青泥動了動唇,似乎想說點什麽,玉宿便稍微湊近了些。
只見段青泥肩膀一震,鐵青着臉,按捺老半天,終于開了口:“嘔……”
作者有話要說: 玉宿:(喝完了,乖巧等誇.jpg)
段青泥:對不住了,先吐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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