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吃糖
夜晚降臨的時候, 整日連綿的大雨總算是停了。纏繞于天樞山外的雲霧消散,遙遠的深藍天幕便如洗滌一般,月朗星稀, 皆是數不清的細密微光。
——原來玉宿說的沒錯, 天樞山能看到的星星, 确是比那荒山腳下更為明亮。
可惜身在囚籠,四面受敵;如此繁華盛景, 到頭走一遭, 也只剩了索然寡味。
段青泥處理完手頭雜務, 剛回到寒聽殿的偏院。老遠見玉宿坐屋頂上, 一個人望着雨後的夜空出神, 背影仍是泾渭分明的孤冷。
片刻之後,傳來一陣磚瓦輕響。玉宿回過神時,身後抛來一只紙包, 不偏不倚落入了懷中;段青泥沿着竹梯,慢悠悠地攀上房頂, 道:“現做的芝麻糖,我托人下山買的……嘗嘗?”
玉宿看着那只紙包, 遲遲沒有打開。他對食物沒什麽講究,尤其過嘴瘾的甜食, 吃了還會嫌膩。
“哎呀!”段青泥走上來,擠到旁邊坐下, “日子這麽苦了,吃點甜食不好嗎?”
說完将那紙包拆了, 取出長長的一大根,掰一半分給玉宿,自己沾了滿手芝麻渣, 一邊扒拉一邊道:“我方才吩咐下去了,讓人備了繩索和照明用具。這宮殿下的地道很深,中間橫着一整條河,怕到時候還要再弄幾條船。”
玉宿微皺着眉,目光停在折斷的芝麻糖上,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許久過後,他喊了聲:“段青泥。”
“嗯哼?”
“你确定要去?”
“不是你之前非要圖紙的?”段青泥好笑地問,“就因為我像你故人,又不舍得放我下去了?”
玉宿一時答不出來。他本就不善言辭,話到嘴邊醞釀半天,才緩緩地說:“我只是感覺,你執意追求的真相,最後得到的結果……不會很好。”
段青泥一怔,玉宿又道:“現在後悔不晚,我可以帶你下山。”
聽到這裏,段青泥輕聲笑了起來。他拍了拍玉宿的手,道:“記得上酒館那天,咱倆好像聊了不少。當時我說,最想要的是……”
“自由地活着。”玉宿淡道。
那天他們交談的內容,雖是以醉酒狀态說的空話,他至今還記得一清二楚。
“是啊,可我現在不自由。”段青泥仰頭望天,道,“不管飛到哪兒,都是關在籠子裏……本質也沒有區別。”
祈周說過,他們都是推主線的棋子——通俗的形容,就是一串填補空缺的數據。段青泥被強行壓在這條線上,沒有過去的記憶,也看不見将來,如此麻木地走下去,随着漫長的時間推移,終究會被劇情的支配抽走自身的靈魂。
段青泥不是一個積極向上的人,但他不論做什麽,都有一套專屬自己的原則。
“玉宿,可能你聽不懂我說的話。我也不知道怎麽解釋……”段青泥回望着玉宿,尤其認真地道,“你就當我好勝心強,旁人越不讓翻的東西,我掘地三尺也要将它找出來。”
玉宿想說,這不叫好勝心強,是純屬作死。可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兩個作精湊一起,作天作地不怕死,誰也不比誰高貴。
“說起來,你那天玩骰子作弊。”這不,段某人閑着也是閑着,又開始沒命地作死,“是不是也欠我幾個故事?”
玉宿板着張臉,保持沉默。
段青泥:“你的故事呢?”
玉宿還不說話,繼續裝沒聽見。
“算了算了,我找歐璜他們喝酒去了。”段青泥覺得沒意思,這人總是悶悶的,一點都不好玩。
然而剛準備起身,袖子被一把拽住了。玉宿沒什麽表情,夜色下一雙幽黑的眼睛,有些無措……帶了微妙的着急,很明顯不想放他下去。
段青泥立馬笑眯眯的,眨了眨眼睛,随手一撩衣擺,重新坐回他的旁邊。
“你想問什麽?”玉宿僵硬道。
段青泥雙手托腮,盲目思考了很長時間。他對玉宿是極好奇的,但礙于機器人不愛說話,日常交談少之又少,想了解的內容卻堆積如山。
“你是從小跟着石無棱麽?沒有變過?”思來想去,還是先問了這一條。
玉宿搖了搖頭,說:“不是。”
他的故鄉,遠在南域一座戰亂後的村落。只是年幼相關的記憶太過模糊,據石無棱說,當時那村中瘟疫橫行,玉宿同其他無父母的孩子一樣,是即将被投往火坑處理的病兒。
石無棱将這些孩子擄回去,扔進他的煉藥爐裏,太陽暴曬三天三夜,全部變成了風幹的屍體。剩唯一一個沒有死的,玉宿從屍堆裏鑽出來,睜開他一雙烏黑的眼睛……便因這一次睜眼,勾起石無棱的興趣,之後才将他帶回驚蟄山莊。
“石無棱有個偏執的喜好,是看瀕死之人在絕望的邊界掙紮。”
玉宿生來命格強悍,遇劫數次而不死不滅,任由石無棱百般催命,始終留得一息尚存……故而他掙紮的時間越長,越是迎合老魔頭的貪念,甚至将畢生所學傳授于他,便是為延續這個茍延殘喘的過程。
段青泥聽到這裏,不禁咋舌道:“石無棱這麽變态,你跟了他十幾年,就從沒想過要逃?”
玉宿漠然問道:“如今你也在囚籠,能輕易走得掉?”
段青泥喉頭一哽,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
“我只覺得,他很可笑。”玉宿平靜地道,“人活在世,一生致力于束縛他人的生死……這本身是一種自我捆綁。”
他看了眼段青泥,道:“我若別無所求,便不會感到痛苦。”
段青泥道:“若有所求呢?”
玉宿愣了一愣,躊躇片晌,方為難地道:“那……也要看,求的什麽。”
段青泥頓時失笑了。
他以前覺得,玉宿就是一個糊糊,連自己是悲是痛都摸不清楚。
現如今看來,他的清醒與強大,跟複雜的愛恨情仇無關罷了……這得是多珍貴的一個人啊,如此給他制造莫須有的破綻,都感覺是糟蹋了那份純粹幹淨。
“唉。”段青泥長嘆一聲,一邊吃着芝麻糖,一邊憤恨地說,“我不幹淨,我有罪。”
玉宿:“?”
他看着段青泥吃那半根糖,從剛開始說話的時候,就以一種極其磨人的速度緩慢消耗。
芝麻糖的外殼粗糙,香而又脆,折斷的半根,裏面裹着新鮮甜膩的蜜糖。
段青泥不直接開動,而是先舔一小口溢出的糖漿,眯起眼睛輕輕地吮……然後銜住芝麻糖的外殼,直到将脆殼和蜜糖一起含融化了,才慢條斯理地吞咽下去。
玉宿:“……”
真有正常人這樣吃……糖?
嘴那麽小,不能挑細一點的嗎?
就這樣,整套漫長的過程下來,只吃進了一點點點。段青泥滿足地呼了一口氣,正要開始第二口的時候,玉宿劈手将那半根糖搶了過來,直接用內力一震,瞬間碎成了漫天飄飛的沙……
“幹嘛?!”段青泥愕然道,“不是分給你了嗎?”
玉宿冷着張臉,手裏還拿着另半根,段青泥看準了上來搶,于是這半根也被震得粉碎,他一個飛撲上來,只撈到了滿手寂寞的芝麻。
“????”
段青泥勃然大怒,喊道:“王佰!”
兩個人聊天聊好好的,直接在屋頂上面打了起來,下面歐璜他們在打牌,牌桌都跟着一起震三震。
與其說是對打,倒不如說是段青泥單方面的洩憤。他還剩一紙包的芝麻糖,直接被玉宿舉得老高,說什麽也不讓他再吃一口;段青泥氣得站了起來,要搶也搶不到,要打也打不動,偏不料腳底一打滑,竟是往前猛地一趔趄,掙紮着坐進玉宿的懷裏!
“嘶……”
雙方的距離于瞬間拉得極近。段青泥猝然睜大了眼睛,就感到玉宿那張淡漠的臉,神情雖是一貫的冰冷,起伏呼吸是如常人一般的溫熱,彼時二人對視的間隙,仿佛心跳也親昵地纏在了一起。
片刻沉寂,世界安靜。
玉宿眉目微垂,疏忽間低下頭來,大片陰影覆蓋段青泥的面龐,幾乎是同時籠罩了他所剩無幾的氣息……
“!!!”
等等!
這、這個走向,會不會太……
段青泥耳根一燒,猛地閉上雙眼。心中開始暗暗祈禱,玉宿最好能溫柔一點,別學祈周嘬那麽用力。
然而,等了半天。
他祈禱的事情并沒有發生。
段青泥疑惑地睜開雙眼。随後就看玉宿湊得極近,如今竟是一臉嚴肅又認真的,伸長五指,摘掉他發絲上一顆一顆沾的芝麻。
段青泥:“……”
“你頭發,沾糖塊了。”玉宿皺眉道,“怎麽吃的?”
段青泥:“……”
“你……”玉宿剛想說點什麽,話到嘴邊,表情卻倏地定住了。
他看到段青泥的眼睫毛微微地抖,耳根也是燒着的,蔓延到眼尾泛起可疑的薄紅……就仿佛是落水散開的桃花。
“……”這回換玉宿變啞巴了。
兩人正僵持間,屋頂上的一陣寒風襲來。玉宿來不及問一句話,整座冷清寂靜的寒聽殿,陡然變成了定格的畫面。
段青泥清楚地看到,這張近在咫尺的臉上,幻化出一張無表情的素白面具。
“阿青,你這是在期待什麽?”
許久過後,耳畔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綠江,我希望你懂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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