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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已傾塌。

時間從不停下。

無論世事如何波瀾,精靈將其記錄、記憶,與塵封。

加裏安不是那種會被載入史冊的偉大精靈。沒有超群技藝、沒有偉大血統,除了自己的親人,只專注照顧國王的生活起居、完成國王的命令。也許在幽暗密林的歷史裡他會以宮廷總管的身份擁有一個小篇幅,他仍無足輕重。

但他是少數知道他的國王如何從獲得到失去、從擁有到絕望的精靈。

他看著一切。

那一天他看著小王子乖乖地動也不動窩在國王懷裡,卻是滿臉不知所措看向門外的他。

他能做的並不比小王子多。

加裏安見過他的國王還是王子時乍聽父親戰死的沉痛眼神,當時那雙眼眸裡復仇的火焰繼之而起,領著殘餘軍隊揮刀殺出一條由半獸人屍體堆砌的血路。

但他沒有見過國王這樣的神情。

茫然、空洞。每眨一下眼,就滑下一滴淚。

他不知道國王內心到底有多悲痛,只看見國王沒讓一滴眼淚沾到抱在懷裡的小王子。

一滴。

再一滴。

慢慢地,淚就不流了。

彷彿隨眼淚消失,也慢慢隱藏了情感、記憶起自己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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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西爾凡精靈最偉大的國王,從不忘記自身職責、冷靜又理智。

他多麼榮幸能追隨其後……又多麼難過國王連悲傷的時間都不被允許擁有。

彼時加裏安還慶幸,他能看見國王的眼眸仍有星辰閃爍其中。

不久之後都靈六世被炎魔殺死的消息傳來,國王坐在王座之上,沒有絲毫憐憫。

羅瑞安精靈因炎魔甦醒逃向南方,聽見過往戰友阿姆洛斯溺死、其戀人寧洛戴爾失蹤的國王只略皺眉,表情又恢復平日淡冷。

加裏安再次聽見國王嘆息,是伊多拉死於多爾哥多的一次襲擊,和她的丈夫一起。

他們留下了一個女兒。

加裏安不敢揣測國王看著那個小女孩的神情代表什麼意思,他只是想起,小王子也是在差不多歲數時失去母親。自唯一次見到父親眼淚的那天起,小王子懵懵懂懂底好像明白了些什麼,再也不提他們所失去的。

國王收留了那個叫陶烈兒的小女孩。加裏安想,國王回到私人領域後抱起小王子相依的畫面僅能平添悲傷,無法增加任一絲安慰。

但離別在精靈的生命中從不缺席。

就在阿姆洛斯死去後許久,寧洛戴爾出現了。

國王對她說阿姆洛斯已死,幽暗密林會接納她,倘若她留下。

加裏安在其中聽出憐憫的味道。

寧洛戴爾留下不久,在鋪滿金色花朵的河畔回歸曼督斯的殿堂。精靈為她和阿姆洛斯的故事譜下長詩,描述他們的戀情與矮人挖出邪惡之後降臨的悲傷。

聽完,國王說,「至少他們已在曼督斯的殿堂相會。」

在那之後是否有未竟之語,加裏安不知道。

擴散的邪惡注定讓精靈無法安逸度日。

小王子開始接受教育的時間很早、開始接受軍隊訓練的時間也很早。或許這正是王之子無法逃避的責任,走上戰場,身先士卒,面對一切危險。為此他必須比一切都強悍。

分離。戰爭。從未停止。

他看著。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看著。

他連自己為什麼在這都不明白。

他看到的景象有點兒模糊,重影的樑柱、在樑柱上散發數個光圈的燈火、黑暗裡亂畫似一樣重複又聚合的通道,還有洞窟裡最深處徘徊不去的黑沈。

黑暗裡有模糊顫動的光。

有時很多、有時只有幾個小小的光點,有時伴隨著聲音。那些聲音大多是讓他可接受的,偶爾他會感到舒服與安心。

「加裏安,國王在哪?」這些是……可以接受的聲音,不會讓他感到煩躁。

「接見矮人呢。聽說矮人在伊魯伯建立了一個新的王國,派使者來打招呼。有什麼事?」

「有點……關於王子的訓練方向,必須向國王報告。」矮人,和王子。他對矮人沒有興趣,他記得王子,王子的語調一向活潑,是聽了會高興的聲音。

「我記得之前你說王子完全跟得上進度。」

「當然跟得上,你能想像陛下和普通士兵一樣受訓嗎?菁英和普通士兵接受同樣的訓練,只會浪費他們的天賦。」

「真高興聽見的是稱讚。請到政務室外等一會兒吧,陛下交代過,王子的事向來優先。」

然後有一陣子都沒有聲音,他很習慣如此,這裡是一個安靜的地方。

「……我希望不是聽到那個小惹禍精又闖了什麼禍。」

這個聲音響起時他下意識覺得,很愉快。他喜歡這個聲音,輕輕柔柔,沒有太激烈的情緒起伏,即使不懷好意也是一種低沉柔和的調子,他聽著,無時無刻都感到舒適。

其他道聲音都稱其為國王。

國王。

他想,確實很適合。

「雖然只有您有資格這樣稱呼已經成年的王子,但,沒有,陛下,王子沒闖禍。」

「那說吧。」

「是關於王子的課程……」

通常都是這樣。國王在對話裡向來傾聽的時間多於開口,偶爾開了個頭,卻不一定能聽見後續。常是交由別人開口,放任自己思考,或者沉默。

「讓他再額外加強訓練?有必要嗎?」

「陛下,當戰爭的號角響起,王子不僅要站在您身邊、也要有成為領導者的準備。」

「他的訓練原本就比一般年輕精靈嚴苛,我不希望他因此感到痛苦。」

「他是王之子,陛下。憤怒之戰時我看著還不滿兩百歲的您上戰場,而王子已經超過您當時的年紀了。」

王之子,真是個壓力甚重的頭銜,即便特權隨之而來,他相當瞭解。

……瞭解?為什麼?

他企圖細想,注意力卻又被低柔的嗓音拉去。

「……在戰爭中淬練武技並不好受。」

「訓練再如何艱苦,也比您當初輕鬆。」

「……我知道。他必須足夠強悍才能站在我身邊。照你的意思吧。」

對方在嘆息,他不喜歡聽到這聲音好似被什麼困擾著。他期盼對方再說點什麼,但一切就這麼安靜了下來。

光影模糊重疊,他沉入黑暗……直到再次聽見不同對話。

「父親。」

這是另一個他喜歡的,但不像他最喜歡的國王的聲音。國王說話時他總是莫名熟悉,即使過程有長久沉默,他也樂於浸在那樣的沉默裡,一點兒也不沉悶。

而這幾近陌生的聲音年輕歡快,他希望對方多講一些。他想知道……可要知道什麼呢?他不知道、似乎也並不重要。

「歡迎回家。」

「烏鴉先生們的羽毛好亂啊?」

烏鴉?他印象中好像也有烏鴉在生活周遭……但感覺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今天牠們去陪小精靈玩。」

「我覺得牠們又胖了……父親是把沒吃完的食物全塞進烏鴉先生的肚子裡了嗎?」

「有嗎?還舉得起來,不算胖。」國王很明顯在帶開話題,「不提這個了,森林狀況如何?」

年輕的聲音立刻被引開了注意力,「蜘蛛在繁殖。我們燒掉了幾顆蛋囊,盡可能壓抑蜘蛛的數量。」

「這意味黑暗在擴張。我要知道多爾哥多的狀況,現在。」國王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他心一沉,他知道這個聲線意味著什麼。刀劍、戰爭……

血。

他憎恨這個。他被戰爭剝奪了太多太多。

常圍繞在國王身邊的聲音有好幾個,過了很久他才逐漸記起他們的關係。

一個被稱呼為王子的年輕聲音;有些常出現在國王近側,傳達與執行國王命令的聲音們;一個不怎麼常但會固定出現的女聲,聽說是因為父母雙亡被國王收養的女孩。

父母俱去的情形不多見,似乎母親通常都會活著,或者父母的雙親仍在。那個女孩卻誰也沒有,只有國王可依。

只是國王並沒有與誰特別親近,對周遭所有總是平平淡淡。偶有關懷,但聲音幾乎沒有太多激烈起伏。

這樣的態度並不是不在意,他知道。國王將這個國度這些子民看得重逾性命,表面的平淡僅僅是國王無意用慷慨激昂的情緒去表達。

他也聽得出來國王在與王子對話時,傾注了絕大多數的溫情。

……他為什麼會知道?

「加裏安,如果我現在問母親的事,你覺得父親會告訴我嗎?」

當這些話飄入耳裡,他莫名對下文產生了興趣。王子的母親──理當存在、卻不曾存在的王後──他從來沒聽過這個聲音。

驀然他對年輕的王子產生某種憐惜。

沒有母親的孩子……

「生日當天?恰當嗎?」

「……不然你告訴我。」

「抱歉,殿下,隨意討論國王的家務事相當不恰當。」

「父親絕口不提你們也從來不講,沒有誰願意告訴我!我只記得烏鴉先生們是她送給我的。我不記得她的模樣、也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在這個宮殿裡找不到任何她生活的痕跡。她是王後,不是普通的精靈女子,這太奇怪了!」

一點都不奇怪,孩子,是你某些理所當然的想法造成觀察的盲點,他想。

「常理來說,這些疑問不會等到三百歲才問。等到現在,想必殿下也是有某些特殊理由?」

「……我以前總是有一種不該問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該問,我的母親像個禁忌。」

「為什麼現在認為可以問了呢?」

「三百年應該可以沖淡很多情緒了?」

是的,為什麼呢?為什麼問呢?當初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壓抑疑惑延遲至今?

是關於愛?……還是關於恨?

「我也不知道,殿下。有些情緒會隨時間沖淡,有些感情會永誌不忘,無論何時提起……傷口從未癒合。」

他覺得窒息。(如果他能呼吸。)

都是──的錯。

──誰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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