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唯一的光

越凝？不等身後的邵怡冰有所反應，徐岩先一步下意識地應上，“越凝，你在喊誰？”

此時此刻，徐醫生好像走錯片場般，臉上寫滿了困惑 ，正想開口說什麽時，眼角的餘光就敏銳地察覺到一道向他背後盯去的複雜眼風。

即使神經再大條的人，這個時候也能讀出空氣裏透着的微妙，徐岩貼心地向左平移了一步，留出背後空間，後知後覺地在兩人的身上來回打量，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們，認識？”

好像還不止認識這麽簡單，那口氣聽上去像是來尋仇的。邵小姐當年可真沒閑着啊，賺錢探病香港深圳兩邊跑也就算了，不知道從哪裏惹了這麽一個毛孩子。

不，也不好叫人家毛孩子了，終于把名字和人臉對上號的徐醫生默默自我糾正道，說實話，要不是顧及到當下的氣氛尴尬，他還蠻想上前請大明星合照簽名的。

而邵怡冰則沒有好友這麽好的心情，人生何處不相逢，居然在這裏也能遇上，那道目光步步緊逼，盯得她無處藏身。一次心血來潮舊地重返，都能好巧不巧被抓個正着，她選擇率先發難，“你家，這裏什麽時候變成了你家？”

聽到對方反客為主的喊話，薛渺不僅沒有被挑釁到生氣，反而笑了一下，從口袋裏拿出一串鑰匙，“字面意思，這兩年我打工賺到了錢，就把頂樓的房子買下來了，怎麽，不行嗎？”

鑰匙在薛渺的手中炫耀般地晃悠着發出叮當響聲，清脆好聽，是屬于金錢的天籁樂音，讓至今還身負高額月供的徐醫生羨慕地聽對方敘舊，“還有，邵小姐現在是終于肯承認，你就是我曾經認識的攝影師越凝了嗎？”

等一下等一下，你們敘舊之前要不要先考慮一下圍觀群衆的心情，徐岩強行插話，給自己尋找一波存在感，“所以，怡冰，那一年你是在深圳當攝影師？”

這下他倒是懂了，為什麽年紀輕輕的人腰椎磨損會這麽嚴重，感情是攝影師時期落下的職業病。

“沒錯，我畢業回國那年，在深圳當了一年的攝影師，”事到如今，已經沒有繼續隐瞞不認的必要，當着了解內情的徐岩的面，邵怡冰坦然承認道，“薛渺先生以前是我的模特。”

“對，我以前是她的模特。”薛渺沒有反駁，而是微微點頭确認了對方的說辭。

原來如此，剛才看這兩人劍拔弩張的對峙，他還以為有什麽血海深仇呢，原來只是攝影師和模特的工作關系啊，徐岩由衷松了口氣，誰知一口氣還沒緩過來就聽薛渺繼續說道，“越凝小姐是我的攝影師，也是我的初戀。”

說話的同時，薛渺的目光始終流連在前方，失焦一般，依稀帶着些許意味不明的情緒，很奇怪的，他明明沒有在看她，卻依舊讓邵怡冰感到有如芒刺在背。

咳咳，徐岩被薛渺的這句“初戀”狠狠倒嗆了一下，本能地擡眼向好友求證，只換來女子無奈的笑容，“你是懷疑我的眼光，還是懷疑他的那張臉？”

邵怡冰的話術深得祁主編的真傳，一語雙關，既撇清了自己和薛渺的男女關系，又順便暗暗影射了薛渺那些流傳甚廣的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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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他們初初相識之時，少年每次來找她談拍攝工作，都習慣帶着滑板在廣場上先轉一圈，每一次給他遞水的女生都長得不一樣，還初戀，不要說他們的關系只是簡單的工作夥伴，他說出這個詞來，是真覺得別人都是傻子麽？

邵怡冰懶得為年輕人的信口開河多做辯解，一心只想把與此事無關的好友盡快打發走，“已經很晚了，徐岩你明天還要上班，先回去吧。”

“那你呢？”徐岩下意識多問了一句，眼風在兩人之間瞟了一圈後随即露出一臉我懂的表情，“哦哦哦，那你自己注意安全，我先走了，拜拜。”

幾乎是把手機扔了回去的徐醫生匆匆下樓，腳步飛快，如履平地，連照明燈都再不用。

看着徐岩跑得比兔子還快的身影，邵怡冰知道他肯定對自己和薛渺的關系誤會了大半，她搖了搖頭，正準備回頭找人談正事時，卻還是被搶了先，“他叫徐岩，不是姜還遠，所以是你的新男友？不，不是，抛下你走得那麽幹脆，是你的新目标？”

從香港回來後，薛渺登上當地論壇，搜索邵怡冰的名字，出乎意料地搜到一長串關于她私生活的報道，不愧是城中時刻站在風口浪尖上的社交名媛，一言一行都備受關注，稿件從數量篇幅上看與當紅的女明星相比都不遑多讓。

其中，除了邵怡冰出席城中各大時尚慈善活動的實時記錄外，剩下的無不例外都是和各路名流闊少的花邊八卦，圖文并茂，筆觸生動毒辣，寫得活靈活現。

薛渺雖然常年被自家粉絲調侃有108任前女友，可有合照作證的前後也不過三四任，和社交名媛邵小姐那一長串緋聞對象的豪華名單相比，連他都覺得自己之前被人說得冤枉。

“姜還遠，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邵怡冰的關注點一如既往地和別人截然不同，“你看過我的租房合同？你到底在搞什麽，薛渺，你要是想在深圳置業投資，哪裏不能買，一定要買在這種地方，環境糟糕，房子又破，說出去不覺得好笑嗎？”

夜色已深，原本一時興之所至的故地重游，如今卻有了一個結束不掉的爛尾，真是讓人意興蕭條，失去所有耐心和好脾氣。

“好笑？”聽到對方咄咄逼人的責問，薛渺輕哼一聲，沒有接話，而是關掉了手電筒，不借任何光源，越過她直接走到了門邊。

這道門很有些年頭了，他擡手輕輕撫摸着防盜門上斑駁的鐵鏽和刻痕，記得以前每次開門時都會發出吱呀的怪響，吵到暗房裏正專心致志處理膠卷原片的人。

在記憶裏就一直破舊不堪的物件，此刻摸起來只覺得比記憶中的手感還來得刺手，“我買來等着拆遷發財，不可以嗎？”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僅和當年一樣舉止輕佻，口無遮攔，連骨子裏的執拗性格也是一點沒變，看來娛樂圈的所謂毒打還是不夠讓人成長，邵怡冰沉聲說道，“我不管你買來是出于什麽原因，都盡快賣掉吧，如果你嫌麻煩，可以聯絡我的助理，按市價出手，虧損的部分由我來承擔。”

從手袋裏找出自己助理的名片，然後不由分說地強行塞到對方的手上，“我最後再說一次，我已經退圈改行很久了，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提越凝這個名字，否則......”

“否則會怎麽樣？”薛渺挑眉反問，“我現在還是想不通，這件事對你來說很丢臉嗎？”

思前想後，他始終分不清真正讓她覺得丢臉矢口否認的是以“越凝”這個名字當過攝影師的經歷，還是別的讓她不堪回首？薛渺有些自厭地想着，太過分了，不管是曾經用過的名字，住過的房子，拍過的照片，還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回憶，她不僅自己棄之如敝屣，竟然還強迫別人也不能保留。

“在你離開後，我後來又和很多攝影師合作過，有名氣的，沒名氣的，”薛渺驀然回頭，他的瞳色很淺，在黑暗中閃閃發着光，“可是在我心裏，越凝，你一直都是最好的攝影師。”

最好的攝影師，好到如果我是你，哪怕有一天退圈不幹，也不會否認過去的那段經歷和時光，不僅如此，我還會為曾經的自己感到驕傲和自豪。

這番雞湯勵志的話被年輕人說得慷慨激昂，看他語氣認真，神色懇切，此情此景，讓邵怡冰也不好意思再出言刻薄，她重拾回一點耐心，繼續和對方周旋，“可是，別人不了解就算了，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她無聲嘆了口氣，“當年我是個新人，沒有名氣，過得艱難，我的确有幸拍攝過一線雜志的封面，但我接的工作卻不是每一件聽上去都那麽光鮮好聽的，我之所以不願意承認越凝這個名字，是因為過去的經歷一旦被人翻出來，會讓我在現在的圈子裏無法立足。”

從邵怡冰的回答中，薛渺切實聽出了幾分沉痛，這讓他原本冷峻的面色和緩了些，語調也不自覺地放得溫柔，“那又如何呢，你有才華又有天分，大可以回來繼續當攝影師，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介紹更好的工作，至于別的，“他深吸一口氣，“如果你現在的一切努力只是為了找到條件好的男人結婚，也不是不可以，我可以幫你介紹。”

說到此處，他默默跺了跺腳，然後把頭偏過去，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此刻臉上的表情，“如果沒有合适的，看在我們過去的交情上，大不了......”

他停頓了一下。

經年舊夢，當年來不及說出口的話，物是人非的時候再提起，總免不了讓人心生遲疑。如果可以，他是不是可以.....

薛渺只猶豫了一瞬，對方就已經開口猝然打斷了他的深思，“渺渺，”他猛地擡頭，只見女子望向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仿佛将他的內心洞悉得一覽無餘，“你以為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不等他回答，下一秒，她就毫無預兆地近身湊到跟前，伸手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頰，從眼眶一路撫摸到唇角，指尖沁着涼意，邵怡冰的手法輕柔細致，仿佛在鑒賞拍賣會上一樽上好的越窯青瓷，“渺渺，沒想到一別多年，你還是一點都沒變。”

漆黑一片的樓道裏，只有年輕人眼底的光芒明明滅滅。女子身上水生花香的味道很淡，卻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一開始聽到他們說，你被全網推送家暴的黑料還厚着臉皮沒有退圈的時候，我心裏其實是為你感到高興的，心性堅韌，我以為你已經長大了，”就在薛渺暗自習慣了唇角上的柔軟溫度時，下一刻，對方再次猝不及防地收回了撫弄的手，斷然嘆道，“是我錯了，你和當年一樣，還是那麽天真。”

雖然是誤打誤撞，可徐岩說的沒錯，無論過去多久，薛渺都還是昔年那個沒有長大的孩子，滑板少年，一無所有。

不欲多做糾纏，邵怡冰後退半步，重新調亮了手機攝像燈的亮度，将燈光直直照在腳邊。下樓前，她對着猶自怔怔站在原地的人，留下最後一句問詢，“房子的事情，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我等你的回複。”

“來都來了，不進去看看嗎？

薛渺艱澀地開口，聲音輕不可聞，而對方也對他的挽留置若罔聞，她甚至沒有回頭。

即使才和昔年舊識針鋒相對，唇槍舌戰地對峙了一場，邵怡冰下樓的步伐依舊不疾不徐，穩穩當當。等她走到大門口的時候，發現好友竟然還沒回去，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不遠處的大榕樹下等着她。

“看不出來，徐醫生今天這麽講義氣，”她重新擺上一張笑臉，“怎麽，怕把我一個人留下會有危險？”

徐岩雙手一攤，沒有接茬，不好意思，相比于百毒不侵的邵小姐你，我還是比較擔心薛渺。他不無嗔怪地瞪了邵怡冰一眼，“你沒把人家怎麽樣吧？”

一米八五二十多歲的人了，她能把他怎麽樣，邵怡冰心裏劃過一陣無語，“好了已經很晚了，我們先出去找個地方打車回去。”

又岔開話題，徐岩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正準備跟上對方的腳步時，眼角的餘光卻在某個方向停滞，他忙不疊地拉住好友的手臂，“快看，那邊的燈亮了！”

夜色朦胧中，只見舊樓的樓道燈悉數亮起，有如神跡一般，一層一層，從下而上，不一會兒整幢樓都沐浴在溫暖昏黃的光亮之中，目睹這一瞬之變，徐岩神色激動地拉住邵怡冰的衣袖，“不會是薛渺修的吧？他真的會修？”

應該是吧，除了玩滑板，檢修樓道燈的電路也算是少年在她面前曾經顯擺過的不多的技能之一了，她微微點頭，下一秒就得到徐岩百感交集的目光打量，“你和薛渺之間，你确定，你真的只是他的攝影師？”

而不是初戀？

如果說之前薛渺有關初戀的說辭他只信了半分，但目睹眼前的這一幕，好友是對方初戀的可信度在心思細膩的徐醫生心裏直接飙升到了**成。

誰說初戀只能是交往過的第一個女朋友啊，或許在對方的定義裏，一生中愛上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的初戀呢！

“徐岩，以前怎麽沒看出來，你這麽無聊？對于友人的八卦心态，邵怡冰只是不動聲色地掙開了好友激動揮舞的手，也不管對方如何反應，扭頭就走，沒有放任自己的視線在眼前的光亮中停留太久。

曾幾何時，少年修好的樓道燈為她照亮過回家的路，她一直記得。可是那又如何？沒有什麽會因為這一束光的出現而輕易改變。

即使那曾經是她人生中唯一的光，即使她的人生或許到最後也只剩下這點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