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無形的牆

在外閑晃了一年後，唐念琛終于決定返港過聖誕假期。平安夜當天下午，他推掉了一圈來自各色女伴和狐朋狗友的邀約，獨自開車去了旺角的一家戶外射箭場尋人。

時值冬日，港島的氣候溫暖如舊，晴朗的陽光下微風習習，是很适合戶外運動的好天氣。草地上全場的焦點中心，是一個頭戴棒球帽的黑衣女子。只見她舉弓搭箭拉弦一氣呵成，箭無虛發，無一不穩穩地正中靶心，看得唐念琛忍不住拍手叫好。

他信步上前，盯着對面靶心上密密麻麻的紅色箭頭，真心實意地感慨道，“好厲害啊，我記得我以前在英國第一次玩的時候，連弓都拉不開。”

正全神貫注于手中弓箭的邵怡冰聞言乍然一驚，直到看清來人後才露出遲來的笑容，“其實只要掌握技巧姿勢和正确用力就不會很難，不注意就很容易受傷。”她言笑晏晏，還随口開起了大少爺的玩笑，“不過依照Terrence你的能力，想來拉不開弓也是兒時的往事了吧。”

接過工作人員遞上的弓箭和手套，邵怡冰順勢向對方擺出邀請的手勢，“有沒有興趣和我比試一場？”

上一個得到她邀賽的友人還是徐岩，射箭對腰腹核心的力量要求不低，在偶然聽說自己的病人對這項運動情有獨鐘後，徐醫生就強烈要求現場觀摩以确認她的姿勢正确，不會讓病情繼續惡化。

最後，在邵怡冰為他親身演示了一次并連輸給她三局後，他選擇了乖乖閉嘴。

邵怡冰翹首以待和對方的比試，不料一向好勝心重的唐念琛卻意外婉拒了她的邀約，“不了不了，我這技術，附近美女這麽多，誤傷了人家怎麽辦？”

這樣的理由，倒是很符合他憐香惜玉的一貫作風，雖然全城都沐浴在過節放假的歡樂氣氛中，可今天來戶外射箭場上小試身手的人确實也不少，邵怡冰環顧草坪上随處可見的靓麗風姿，欣然接受了對方的推脫，“今天是平安夜，Terrence你總不會是特意來看我射箭的吧？”

“都說邵小姐喜歡射箭，卻不想玩得那麽好，還真是特別的愛好。”唐大少語氣玩味，對此她平淡接話，“射箭不僅能鍛煉身體，也能讓人心情平靜。”

她喜歡的東西本就不多，能保留至今的更少，“我今天練習得差不多了，正好可以心平氣和地談談我們的事，不知道Terrence你今天來找我，是不是也抱有同樣的想法？”

對于自己的婚姻大事，唐念琛少時身不由己，掌握自主權後就鮮少再提。家族聯姻的未婚妻為別的男人殉情自殺，對一個男人來說切切實實是一個極大的陰影。而在其後的漫長時光裏，他不是找不到一個心甘情願和他共度餘生的人。有家族財富和個人能力加持，即使在上流社交圈的名聲跌到谷底，也不乏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趨之若鹜，不求名分，在他身邊占有一席之地就好。

亂花迷眼，可惜很少有人能真正從中脫穎而出，讓他油然生出棋逢對手之感，決意交托自己價格昂貴的婚姻之約。

在邵怡冰之前，上一個讓他有心折腰懇談的對象被喻為社交圈中的“孤島”，當初正處于最自我厭棄的狀态，可即使如此，不等他細說來意，對方就斷然回絕，不屑于把聯姻當作解脫個人困局的救命稻草，甚至連商量的餘地都不留給他。

有這樣的前車之鑒在先，即使新一任的聯姻人選是時下最活躍的社交名媛，必不會和淩醫生一般不懂得看人眼色，可不知為何，唐念琛還是從對方的眼睛裏，讀出了似曾相識的倦怠。

在此之前，無論是公開場合還是私下會面，唐念琛每一次見到邵怡冰的時候，都會讓他聯想起年少時讀過的那些舊時代的小說。若仿照作家的筆法以物喻人，在和他關系親密的女人裏，私人醫生淩熙是冬日圍爐時經久不化的冰，而他的寶貝妹妹則像一樽甜白釉的瓷瓶，溫潤光滑的表面布滿冰裂紋路，仿佛一碰即碎。

Advertisement

至于最新一任的婚約候選，他更願意把對方看作是一匹煙灰色的絲緞，低調華美，但光瞧顏色就注定不會是那些鮮嫩如花的女孩們愛穿的衣料。

于他也是如此，他的确需要一個伴侶，卻不想再被拖入一望無際的深淵。所以此行原本是想當面回絕對方此前的提議，可是事到臨了，唐念琛卻罕有地感到遲疑，不得不說，邵小姐射箭的時候不僅風姿飒爽，連笑容看上去都比往日要來得真摯。

“我小時候愛看武俠小說，青春期為了追女生學着寫英文詩，上大學後又研究過一段時間的哲學，可是到了現在這個年紀，你猜我最喜歡看什麽？”

“總不會是集團的財務報表？”

面對女子的調侃，唐念琛沒有笑，“一本好書，值得一讀再讀，可到了我這個年紀，已經不想投入時間和精力享受閱讀的過程，所以現在我最愛看漫畫，也看得随意，只去欣賞情節畫風，而不去考究其中的深意。”

他輕咳一聲，“在我眼裏，邵小姐是一本極為精彩的推理小說，可是書裏的暗線太多，謎題太難，讓讀者打開扉頁就望而生畏。所以我希望能在等到邵小姐向我揭曉謎題的答案之後，再考慮是否要繼續我們的合作。”

如果她沒有聽錯，他這是明晃晃地拒絕啊，對此邵怡冰雖然心中微惱，但并未允許自己表露出太多的情緒波動。唐念琛既然想試探她的底牌，若是在此刻表現得太過激進，未談就已先輸了三分先機，“謎題的答案？我以為依照你與世光的關系，我在你面前根本就毫無秘密。”

她若有所指地說着，随即話鋒一轉，“倒是Terrence你，從不循規蹈矩，做事常常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哦，“對方語出驚人，讓唐念琛忽略了她轉移話題的行為，“比如說？”

比如說？一時三刻還真的找不到好的例子，既可以讓他們之間的談話繼續，又不會顯得沉悶無聊，在腦海中搜索了一圈Luna常在她耳邊念叨的城中八卦後，邵怡冰從中随機挑選了一個，娓娓道來，“衆所周知，Terrence你與男星譚千越的關系很好，年初他與淩熙的緋聞轟動全城，外界傳言，當時你不僅沒有順手推舟，幫忙成全好兄弟的一片真心，反而還極力阻止了譚千越對淩熙展開進一步的追求。”

“他們說的沒錯，我确實很反對他們在一起。”那件事雖然過去沒幾個月，可在唐念琛的記憶裏卻已經比陳年往事更加遙遠，他神色淡淡，“這麽做有什麽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了，邵怡冰笑意促狹，“淩醫生雖然不愛社交，性格孤僻，可是除此之外并沒有什麽值得诟病的地方，譚千越喜歡她，是人之常情，作為一個和兩位當事人的關系都不錯的好朋友，你不選擇成人之美也就罷了，為什麽還要極力阻止他們交往？”

“當時外界不是都猜測，是因為我對淩熙存有私心，所以才從中作梗？”這樣的推測其實并沒有太多毛病，畢竟他和淩熙門當戶對，知根知底，他還單方面求過婚，給外界腦補一出愛而不得的三角恩怨提供了翔實的事實依據。

“Terrence你這麽做或許是出于私心，但我更傾向于是你對譚千越的私心。”女子再度伸出右手，擺出一個邀請的姿勢，“介意為我揭曉答案嗎？”

三言兩語，就這樣輕輕松松将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又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唐念琛不語先笑，“淩熙早已心有所屬，又何必讓他白白湊上去做無用功？”

“心有所屬，”邵怡冰默念着這四個字，顯然并不滿意唐大少給她的理由，“可是愛情大多都是追逐的游戲，你連機會都不給，又怎麽知道當事人不是樂在其中，心甘情願去撞南牆？”

此時此刻，兩人都仿佛已經忘了聚首的目的，而是夢回校園，在社科院系組織的seminar上一本正經地讨論起兩性情感話題。

“南牆，呵，如果說橫在他面前的南牆不止一面呢？”唐念琛冷笑道，“聽說邵小姐你是養和的常客，想來應該也聽說了，婦産科的淩醫生現在的男友是誰。”

“蔚醫生對淩醫生感情深厚，養和上下無人不知。”蔚川是徐岩的飯搭子，在他決定離職追随淩熙遠走溫哥華之後，徐岩沒少在邵怡冰面前抱怨同事的不講義氣。

南牆，若真的兩情相悅，又何必獨身蹉跎那麽多年的青春，“Terrence你的意思是，淩熙心有所屬卻求而不得的人，不是蔚川？”

聞弦歌而知雅意，和聰明人講話真是毫不費勁，“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既然最後選擇和蔚川在一起，就只能證明從始至終，蔚川在她心裏有着同樣重要的位置。”

只不過，對于這段感情當事者從不承認，也不輕易顯露，所以才不為人所知。唐念琛的眼底不覺變得深暗，“如果如邵小姐所言，愛情大多都是追逐的游戲，那麽在淩熙的這場游戲裏，就是要找到隐藏的副本才能徹底通關，你不覺得，對于一個毫無頭緒的新手玩家而言，難度會不會太高了？”

“可是愛情的美妙和樂趣，不都在于此麽？“邵怡冰不以為然地反駁道，“人心本就是最複雜的東西，譚千越如果真的喜歡淩熙，一定不會吝啬付出時間和精力，去探索所愛之人內心深處的每個角落。”

“是，他不僅願意，或許還求之不得，”提起死黨在某些方面令人費解的固執和孩子氣，唐念琛忍不住擡手扶額，無話可說，算了，反正他認識的傻子也不止譚千越一個，“可是，作為他最好的朋友，我卻不忍心見他如此。”

既不忍心眼睜睜地看着死黨深陷愛而不得的泥沼，也不忍心讓對方四處碰壁撞得頭破血流，偏偏撞的還是一道看不見的牆，“一段關系裏兩個人如果不能坦誠相待，再深厚的感情，最後也免不了被消耗殆盡的風險。”

不知是親身經歷還是親眼所見，這一番話唐念琛說得格外的走心，臨了還不忘補充一句，“我和邵小姐你之間，相信也是同樣的道理。”

沒想到話題繞了一大圈，兜兜轉轉居然又繞回到了自己身上，“but it doesn't apply to our case.”

因愛故生憂，如果無愛，又怎麽會有害怕情愛會消耗殆盡的一天？她本以為，這是她和他從一開始就該有的共同默契。

話說回來，他們兩個把神聖婚姻當做商業交易的人在這邊大談特談是否要為了追逐愛情去撞南牆，似乎也是不合時宜的荒謬。

“可即使如此，我也希望在我和邵小姐之間能做到坦誠相待。”即使只把自己出價昂貴的婚姻當作一樁純粹的交易來談，無心幹涉彼此的前塵往事，他也需要清楚了解對方想要從他身上獲得的東西，以及确認自己可以從中得到的回報。

“而且，我是一個很怕麻煩，也不想浪費時間的人，”突然又想到了什麽似的，唐大少輕輕笑了起來，“我不想在分手的時候，對前妻說一些‘你值得遇到更好的人，未來的人生還很長，足夠讓你等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這樣沒有意義的廢話。”

交心至此，他一改平日裏的懶散随意，态度強硬不容更改地下了結論，“在邵小姐心裏的秘密徹底向我水落石出之前，我認為，我們之間的一切談判，都沒有再繼續進行下去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