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純真年代

電視臺的跨年晚會結束後，孟夏穿過後臺擁擠的人群，最後在消防通道的樓梯間裏找到了薛渺。

分手不久的前男友還穿着上臺表演時的那套紅絲絨西裝，盤正條順，一雙大長腿随意晃蕩，跨越幾階樓梯無處安放。

孟夏一蹦三跳着下樓，在他身邊坐下，“大家都在找你，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她注意到對方手中的珍珠奶茶，馬上換了個語重心長的口吻，“你的粉絲不都在勸你減肥麽，你怎麽還半夜喝奶茶，被我抓到了吧！”

說話間，她無比自然地從對方手上接過了那杯已經喝了一半的飲料，親自嘗了一口後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嘆，“嗯，居然沒有很甜唉，你不是一直都要把糖加滿的麽，怎麽，被粉絲說怕了終于學會要克制？”

前女友突然推門進來的時候，薛渺正擡頭望着對面牆上的一扇狹小的氣窗出神，被孟夏打斷思緒後他也沒有生氣，只是心生些許無奈，從對方手上又把奶茶搶了回去，“大家找我有事嗎？”

“也沒什麽，約你一起去外灘續攤跨年看煙花呗，孟夏順着薛渺的視線望去，只看到透過窗子的朦胧月色，“還有，剛才臺上合影的時候我們不是故意趕你的，sorry！”

薛渺身高腿長，站在前排擋住了後面女生們的比心合影，對此他本人除了懵圈了一陣外，并沒有絲毫不快，聽到孟夏的道歉他微微點頭，“不用，我沒有生你們氣，”說完還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是我不好，擋住了你們的鏡頭。”

薛渺的反應盡在孟夏的預料之中，他們好歹交往了一年，分手也不過才兩個月，他會不會因為這種小事生氣，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找人也好，道歉也罷，通通不過是借口說辭而已，她下意識地握緊了左手掌心的膠卷，正想開口，卻發現不知何時，對方已經放下了手上的那杯寶貝奶茶，目光反複流連後，竟又回到自己的身上。

和薛渺一樣，孟夏來得匆忙，同樣也來不及換下身上的舞臺裝。黑色的鉚釘皮裙性感魅惑，可惜前男友此刻看着她的眼神卻比窗外的月光更加清明，再沒有任何越界的旖旎，“你今天在臺上跳舞的樣子，很漂亮。”薛渺驀地開口，對她說出由衷地誇獎，言辭懇切，“祝賀你，今晚夢想成真。”

雖然聽來突兀，但薛渺自問不算是什麽沒頭沒尾的廢話，也不是商業互吹。他們同期簽約，當年一起進公司接受表演培訓的時候，孟夏就是個很活潑的小女生，課餘時間喜歡拉着新人們一起唱歌跳舞，他還記得她說過，以前想去韓國當練習生出道，甄選失敗後才誤打誤撞去當了平面模特。今夜她在舞臺上熠熠生光，也算是實現了自己最初的唱跳夢想。

“是啊，沒想到你還記得，”在短暫的詫異後，孟夏欣然接受了來自前男友的祝賀，“我從小愛看韓劇，十七歲的時候媽媽陪我去參加了海外練習生的選拔。她側歪着頭，臉上浮現出追憶的悵然，雖然也沒過去多久，可那些青春歲月回憶起來，仿佛已經遙遠得如同上輩子的往事，“不過我也不虧了啊，我以前很喜歡夏翀，為他還改了自己的名字，沒想到去年機緣巧合和他女朋友一起拍戲，這麽說起來，我的夢想早就已經實現了一大半。”

聽到孟夏的自述，薛渺回之以淡淡的笑容，十七歲，也是十七歲啊。孟夏十七歲的時候在追逐自己的夢想，自己十七歲的時候又在做什麽，滑板籃球逃課打架，日子好像也過得挺精彩的。不等對方接着往下說，他就撲哧一聲先笑了出來，看得女孩一臉莫名，忍不住擡手拍了他一下，“你笑什麽，很好笑嘛？”

“不不不，我沒有在笑你，”他趕緊搖頭否認，“我是在笑我自己，我十七歲的時候，好像還沒有那麽了不起的夢想。”

“真的沒有嗎？怎麽可能，我記得你很早就出道當模特了啊，還有你不是一直很喜歡玩滑板麽？”孟夏半信半疑地問道，而薛渺只是搖頭。即使在接受采訪時對着鏡頭立下三十歲之前要拿影帝的驚天宏願，他也沒想過能和前輩莫之然一樣，因為在街上玩滑板就被大導演一眼看中，自此影史留名。

至于當模特，“或許也不是沒有吧，曾經有一個人，給了我一個夢想，”他悄然低頭，十指收緊，在塑料杯身上留下明顯的印記，“她給了我一個夢，然後，抛棄了我。”

如果越凝在場，一定會堅決否認他的說法吧，他默默想着，按照她的性格，說不定覺得自己又在耍小孩子脾氣，幼稚且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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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渺的眼底彌漫上淡淡的霧氣，将心緒流露得一覽無遺，可是，無論她要如何否認，都無法抹去“抛棄”這個既定事實。

相比于上海外灘的人潮擁擠，在倫敦塔橋旁等待跨年煙花的場面也沒好到哪裏去，祁廉自問到了自己這個年紀，居然還能有如此湊熱鬧的閑情逸致，某種意義上可以證明他的心态依然還算年輕。

倫敦是祁廉此次聖誕旅行的最後一站，今夜原本的計劃是去找老友江綿，給對方一個surprise，可幾天前在布拉格發生的小插曲卻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老友今晚應該有帥哥相陪，他就不上門叨擾，當一個八百瓦的電燈泡了。

祁廉從酒店出來，給自己買了一罐啤酒，漫步來到泰晤士河的南岸，坐在露天長椅上吹風，然後靜靜翻開一本書讀了起來。

這次他随身攜帶出門的是一本大學時代最喜歡的英文小說，the age of innocence，中文翻譯過來的名字也很好聽，純真年代。

他很喜歡這本小說，差不多每隔幾年都會拿出來重新再看一遍，婚後遇到真愛的橋段雖然俗爛，但作家的處理頗為不俗，随着年歲漸長，每一次讀都會有新的感觸。

以前他還曾把這本書作為課外閱讀推薦給邵怡冰，卻換來學生對他閱讀品味的不以為然，也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對方的看法有沒有改變，下次在北京見面，他倒是可以親口問問她。

跨年夜一個人獨坐河邊看書，原本是有一些寂寞的，不過這份寂寞沒有持續太久，祁廉就接到了零點到來前的第一個問候電話，一通來自Artemesia設計總監葉穿林的視訊請求。

“新年快樂！”葉總監的歡呼聲比他背景裏天空中的黃昏暮色要熱情得多，“猜猜我在哪兒？”

祁廉盯着鏡頭角落裏露出的棕榈樹，有一些不好的預感，“你不在國內？”

“我在美國，”葉穿林大咧咧地将鏡頭轉了個角度，向祁廉示意了街邊的路牌，“剛剛參觀了一所大學的圖書館，不知道你有沒有去過，CV starr east asian library，結合了亞洲元素和新古典主義的嚴謹傳統，從外觀設計的角度來說簡直讓人嘆為觀止。”

就算葉總監對藝術設計再着迷似癡，也不會在跨年夜專程打一通電話來和他讨論專業話題，祁廉輕輕應和了一聲，他知道好友一向開門見山，索性靜靜等待。果不其然，只聽對方娓娓道來，“你猜猜它的立面用黃銅打造了什麽紋路，充分保障了館內合理的自然光照？”

晚風拂面，周遭清冷的空氣讓祁廉的意識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沉聲問道，“不要兜圈子，你到底想說什麽？”

“建築師采用了竹子和冰裂紋的中國元素，”葉穿林饒有興致地欣賞着祁主編千年難遇的冷硬表情，“你知道嗎，我現在開始好奇，祁主編你最愛的那一期封面在五年前選題的時候，除了紀央和你自己，到底還參考了多少人的意見？”

祁廉的恩師紀央是國內男裝雜志的領軍人物，無論是筆下文字還是為人處世都極有中國文人的風骨才情，葉穿林毫不奇怪紀央會以“君子如竹”作為某期雜志封面的選題，之前他也一直以為祁廉是愛屋及烏，才會對那期封面格外偏愛。

“薛渺告訴我，當年越凝曾和他無意間提起過自己在美國的學校，開玩笑說她常去的圖書館，是竹子做的。”

“越凝？”聽到這個記憶裏出現過的名字，祁廉微微皺眉。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自己的這個學生什麽都好，就是永遠保留太多，遇到麻煩也從來不懂得向別人求救。

他對着好友的神色變得和緩了一些，“你既然已經向薛渺确認了她的身份，又何必再來問我一遍。”

祁廉幹脆利落的承認大大出乎葉穿林的預料，他本以為以他們祁白月光的緘默守諾和惜字如金，至少還要再與對方糾纏幾個來回才見分曉，“所以這五年來，你一直都和她有聯絡？”

“我大學畢業前，曾經當過她的口語私教，簡單來說，我認識邵怡冰，要遠遠早于認識攝影師越凝。”

可即使兩人相識多年，交情不同一般，當年他也還是在素材庫的甄選裏，才第一次看到她的攝影作品。

原來如此，從祁廉口中明晰了兩人過往的葉穿林隔着手機屏幕，目光迥然地注視對方，終于問出心中的困惑，“那你知不知道，五年前她為什麽突然退圈改行，五年後再見到薛渺，對自己的過去又為何抵死不認？”

“我不知道，祁廉的回答依舊來得很快，“但無論是作為老師還是朋友，我都尊重她的每一個選擇。”

“哦，是麽？”葉穿林不慌不忙，“我這次來加州，本來是慕名參觀邵怡冰的母校，想進一步确認她的身份，不過到了這邊倒是有一個意外的發現。”

好友大賣關子，祁廉也只能配合，“so？”

在校史館翻閱學生名冊時，葉穿林偶然看到了一本傑出校友的捐贈名單，才發現有一個最基本的事實，竟然被自己長久地忽略了。邵怡冰的母校人才濟濟，在海外也享有盛譽，遠的不說，城中名人裏，世光太子爺謝明晗和他的妻子就畢業于此。

而謝明晗夫婦的大學同學，連家的前任家主連彥君也自然位列其中。邵怡冰整日裏在連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人，或許也應該稱呼對方一聲學長。

提到那位被連家放棄的繼承人，早年最出名的事跡無非是婚後出軌，無情抛棄了重病纏身的發妻，即使他們曾經青梅竹馬，還是大學同學，據說越嘉恒當年還是東亞文學系的系花。

“我猜，邵怡冰真正不願意承認的，或許不是自己曾經作為攝影師的過去，”對着手機的前置鏡頭，葉穿林老神在在地說出自己的推測。薛渺和邵怡冰的過去糾葛如何他無從得知，可無論是他還是薛渺，或許都陷入了某個先入為主的誤區，而方才祁廉的坦然态度無疑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或許，她只是單純不想再被人提起越凝這個名字。”

更準确地說，只是一個姓氏，“越”。

葉穿林将手中的書側翻到某一頁，高高舉起，将一行小字赫然對準手機的鏡頭，”Mrs. Constance YUET LIEN，連彥君的前妻越嘉恒，她的姓氏可一點都不常見，我很好奇，邵怡冰當年從百家姓裏挑了這麽一個生僻的姓氏當作化名，是不是真的只是單純的巧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