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遠走高飛

新年伊始，北京。

餐廳在雨天燃起檀香，香味把水汽隔絕在門外，邵怡冰按約定的時間趕到的時候，發現祁廉已經到了，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等她。

他倚窗聽雨的安靜模樣，讓她恍然間以為回到了少年之時。

“北京的空氣真的是很不好，”邵怡冰摘下口罩，餐廳的服務員在身後及時接過了她的外套，“我還是更喜歡上海，記得有一次在下雨的晚上走在法租界的路上，空氣裏都彌漫着甜甜的西瓜味。”

她與祁廉許久不見，這次又是接到對方的急電臨時飛來北京見面，一路上她的心裏都忐忑不已，卻不成想最後還是會以一句笑語吐槽開啓了兩人之間的對話。

“北京就是這樣，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不過上海也有缺點，論宜居的程度我還是比較喜歡西班牙南部的Andalucía省。”身為旅游雜志的前創意總監，祁廉是不折不扣的旅行達人，一年中有一半時間在酒店睡覺，論起全球的各個城市沒有人比他更加熟悉，“那裏受阿拉伯、歐洲、北非等文化的影響，Granada、Cordoba、Cadiz，每個小城都各有特色，感覺我會在那兒退休。”

一個風華正茂正處于事業高峰的精英人士突然談起退休後隐居的地方，乍一聽總免不了讓人心生幾分詫異，“退休？”邵怡冰語氣不由上揚，“我還記得祁老師你說過，你入行的初心就是想要創辦一本真正屬于中國人的時尚雜志，壯志未酬，現在談退休不免還為時過早吧。”

“那就等把雜志辦好再退休，”祁廉不假思索地接道，“那兒的當地人純樸友善、飯也好吃，物價還低，到時候歡迎你來當我的鄰居。”

“這樣啊，”面對老師的盛情邀請，邵怡冰只是輕笑着擡手撥弄桌布上的銀質餐叉，不置可否，“那我還是比較想去巴黎，至少每天都可以看到新的展覽。”

盡管不被家族認可，當年她也已經攢夠了去巴黎繼續攻讀MBA的學費，如果沒有突然回國，如今應該已經完成學業，在心儀的城市工作生活，或許還擁有了自己的攝影studio，也不需要将一切願景都列入年老退休後的計劃裏。

“都可以，”邵怡冰發現，祁廉此時竟用一種極為溫柔的眼神看着她，“等到雜志走上正軌，我們就一起退休，到時候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一起退休？如果她沒有理解錯，這已經是祁廉第三次邀請自己加入自己的團隊，如果說第一次是年輕時暢想未來的無心戲語，第二次是職場上公事公辦的賞識之邀，那麽這一次，聽起來更像是一個鄭重的承諾，邵怡冰為此收起了臉上漫不經心的笑意，“祁老師，你這次突然要我一定要來北京見你一面，到底出了什麽事？”

接到那通來電的時候，對方雖然什麽都沒多說，可他們相識多年，他從未在她面前表露過如此急切嚴肅的語氣。

“上周葉穿林去了你美國的母校，在校友捐贈手冊上查到了一些名字，然後來問我對你做的事到底知不知情。”祁廉無奈地搖了搖頭，“可惜他問錯了人，他不知道其實我對你這些年來的生活，了解的也不算太多。”

“祁老師，我，”邵怡冰本能地挺直腰背，正想開口解釋卻被對方揮手制止，“你不用向我解釋，我也無意過問你的生活，我之所以請你來北京見我，是覺得有些話當面說會顯得比較有誠意。”

話音剛落，他就從随身攜帶的名片夾中取出了一張，遞到對方的手心，邵怡冰拿起一看，發現居然是祁廉自己的名片，“上一次你沒有收下，現在我重新印制了一批，換了個title，看上去好像更厲害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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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口調侃着近年來自己職場生涯上的變遷，邵怡冰聽了卻笑不出來，老老實實地答道，“可是，我的身體狀況，恐怕不能再勝任一名職業攝影師的工作強度。”

徐岩曾經無數次警告過她，身體如同一臺機器，磨損的程度永不可逆，即使她接受手術，也只能使這臺機器可以正常運轉，不意味着她可以繼續負荷原有的強度。

往後餘生中，攝影于她，或許只能是一場昔時的舊歡如夢，可以回溯，卻不可再得。

“我知道。”對她的顧慮，祁廉一直明了于心，他盡力安撫着邵怡冰的猶疑，“我現在接手的這本雜志，之前因為廣告業績欠佳而被國內的私募基金收購了，我上任至今，還在尋找一個合适的負責人，如果你願意，我随時歡迎你來當我的廣告部主任。”

這一次，邵怡冰終于聽懂了老師的言外之意，也明白了對方執意要求自己來北京的動機所在，他給自己的與其說是一個承諾，不如說是一條退路，對此她自然沒有不感激的理由，可即使如此，“我當然願意，只是，我的事情，還沒有做完。”

“那就等你做完了再來，我提供的工作機會，長期有效。”祁廉微微一笑，低頭瞥了一眼表盤上的指針。公事已經談完，時間剛剛好，他示意服務員拿來了菜單，“本來說好你來北京，帶你去認識一個不錯的策展人的，看完畫展，大家順便還可以吃個飯，不過這次事出突然，對方又去了南極旅行還沒回來，只能等下次了，今天就委屈你陪我一起吃員工餐吧。”

接下來一頓飯的時間裏，祁廉盡情發揮着雜志主編優越的演講技能，大方分享自己最近的旅途見聞，雖然事出突然，可他早上出門前還是給邵怡冰準備了手信，都是他近年來各地旅行的意外收獲。

一小瓶在南法修道院購入的草本香水，一捧源自埃及尼羅河流域入藥的幹花，和一條米蘭近郊古董集市的vintage絲巾，絲綢綿軟，品相如新，看得女子愛不釋手。

其實還是個小姑娘啊，這麽容易就投其所好，成就感十足的祁廉不禁用哄孩子的口吻說道，“你要是喜歡，我下周正好要去佛羅倫薩參加男裝周，到時候還可以去淘淘有什麽好物，給你寄到香港。”

“不用麻煩了，這些禮物我已經很喜歡了。”邵怡冰忙不疊地擺手謝過老師的好意，祁廉笑而不語，舉起杯子喝了口茶，然後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開口說道，“那作為答謝，有空把以前我推薦給你的那本小說看完吧。”

小說？女子聞言露出疑惑的表情，“果然忘了，”祁廉無奈，“你質疑過我閱讀品位的那一本，the age of innocence， written by Edith Wharton。”

“我沒有，其實......”邵怡冰再一次地試圖開口解釋，話說到一半卻自覺停了下來。

年少不懂事的時候，她确實因為個人情緒對小說的故事嗤之以鼻，可大學時一次偶然的機會看完同名電影後，她心有感觸，再無輕視之意，不僅去書店把原版小說買回來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當年回國那麽匆忙，收拾行李時也沒忘記把那本書一并帶回。

至于後來，她要如何向老師解釋，那本書遠渡重洋，後來卻和她的所有攝影器材、照片、日常物品一起，被當作可有可無的東西，通通丢棄在了深圳城中村的出租屋裏。

這一刻，邵怡冰的眼前閃過少年那張明暗不定的臉，在她不告而別後，薛渺又買下了那套房子，不知道是如何處理她留下的舊物的，是全部扔掉，還是依舊放在原有的地方。可無論如何，她是什麽都要不回來了，邵怡冰眸色漸深，“好的，我會把它看完的。”

“Nice，到時候記得和我分享讀後感。”

時隔多年後終于把心頭好安利出去的祁主編，滿意地點了點頭。

一餐飯畢，正好雨也停了，祁廉原本打算親自送邵怡冰去機場，卻臨時接到一個電話會議要開，他正想打電話叫司機送她，又被婉言謝絕，“不用送我了，我很久沒回北京，打算多住兩天過完周末再走，正好可以體驗一下老師在公衆號裏推薦過的酒店。”

因為父母調動工作的緣故，邵怡冰在北京度過了自己的整個中學時代，也因此和祁廉相識，這座城市雖然有種種缺點，但在某種意義上依舊可以算作是她的第二故鄉，她多年未回，也有一些地方想逛。

離開餐廳前，邵怡冰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朝祁廉莞爾一笑，“對了，差點忘了祝你新年快樂，祁老師，今年有什麽新年願望嗎？”

也許是她問得突然，祁廉先愣了一秒，随即才笑着答道，“有啊，每年都一樣，找個愛人，遠走高飛。”

年年歲歲，一直非常渴望卻沒有實現的心願。

非常浪漫的回答，邵怡冰卻随着這個答案從心底湧起了無邊無際的悲意，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稍許，她或許也會給出類似的回答。只可惜世事不随人願，她所深愛的人，連能無災無痛地活在世間都是奢望，更別提和她一起遠走高飛，去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等待日出日落。

“我也是，每年都會許一樣的願望，”她默然接道，“不過我愛的人，只要能好好活着，就已經勝過所有。”

“都會有的，怡冰，”祁廉斷然攔下女子話中流淌的澀意，“有人會好好活着，也有人會陪你遠走高飛。”

只要你在合适的時候，在知道身後有人正注視着你的時候，在海上的帆船駛過燈塔之前，及時地回頭。

祁廉把後半句話深藏在心底，不再多言，從服務員手中接過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對方的身上，“北京天冷，你穿得太少了。”

回到跨年夜的倫敦河畔，即使是夾雜在風中倒數計時的歡呼聲，也阻擋不了手機屏幕內葉穿林的驚訝高呼，“OMG，邵怡冰不會真的是為了越嘉恒才混進連家的吧，她想做什麽，替越嘉恒報仇？”

全城皆知，昔年永安集團前繼承人連彥君抛棄重病纏身的發妻，婚內出軌另結新歡。蒼天有眼，還沒逍遙幾天就遭到了世光太子爺謝明晗的設計報複。

五年前的某個周末，連彥君慣常出海去澳門散心，結果在賭場一夜之間離奇輸掉了永安5%的股權，屋漏偏逢連夜雨，堂妹連晚思在董事會上又臨陣倒戈落井下石，将手中的股權盡數委托給一母同胞的哥哥連晚朝，迫使連彥君交出家主之位，黯然退出權力中心。

連彥君此前就因婚姻之事多被诟病，經此一事後便順理成章地被徹底放棄，從此只能仰仗家族信托基金每月支取的生活費，和再婚的嬌妻Tiffany低調度日，近年來也極少在社交場合露面。

“可是謝明晗他們五年前就已經狠狠報複過了啊，該出的氣都出了，她還想幹什麽？”

對了，邵怡冰現在是連氏家族信托基金的監理人，原則上有權過問連彥君的每一項投資支出，俗話說開源節流，她這是要趕盡殺絕連口湯都不留給對方啊，葉穿林越想越覺得心驚，“她膽子也太大了吧，連彥君再怎麽樣也是連家的長房長子，邵怡冰針對他，萬一有一天事情暴露，她有沒有想過後果？我說祁廉，她好歹叫你一聲老師，你就這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學生自尋死路？”

“呵，自尋死路？”電話那頭沉默許久，祁廉的回複才姍姍來遲，“我說過，我尊重怡冰的每一個決定。”

只要他一天沒去西班牙退休養老，就會留一條退路給她，讓她永遠不會無路可走，“你的好奇心既然已經得到了滿足，也找到了中意的代言人，所以從現在開始，能不能請你和你的代言人放棄追問和糾纏，也還給怡冰她想要的自由和清靜？”

“我當然可以啦，”葉穿林撇嘴，用無所謂的語氣說道，“我當然可以找別的攝影師拍我的宣傳片，不過，我可不能替薛渺做出任何保證，除非，把當年越凝不辭而別的真相告訴他.......”

“不可以！”對于葉穿林的設想，祁廉想也沒想就斬釘截鐵地拒絕，他的語氣冷冽，不留給對方絲毫商榷的餘地，“怡冰有自己的計劃，請你不要插手。”

她是他的學生，一日為師，他對她有責任。至于葉穿林，好奇心害死貓，即使卷入也與人無尤，“薛渺和整件事無關，不要把他牽涉進來。”

無關之人？葉穿林對此并不敢茍同，“恕我直言，祁主編你如果想一勞永逸解決後患，與其在這裏警告我，不如找個機會好好問問自己心愛的學生，當年都對薛渺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都過去多少年了，還讓少年人對她耿耿于懷，難以釋然，恕他見識淺薄，實在是對此想象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