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霏微的雨飄飄灑灑,雨勢雖不大,依舊淋濕了頭發,淋得人睜不開眼睛。提鈴不能打傘不能穿油稠衣,遇上老天爺找樂子,只有任他作踐的份。素以搖着鈴铛,擡手抹了把臉。乾清宮前的青磚用最好的工藝打磨,被雨一洗刷變得出奇的滑。穿布底濕得雖然快,貴在腳下穩當。現在她踩個花盆底像踩高跷似的,要走得直走得漂亮,還得防着疏忽之下摔個仰八叉,那真是費力又費神的買賣。

她仰臉看看,無奈的對天喃喃,“您這是要亡我呀!咱們商量一下,要不撐過這兩天再下?才第二夜就這麽不給臉,虧我以前那麽敬重您吶!”

老天爺沒聽見她的祝禱,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趨勢。終于淋濕了夾袍滲透了中衣,棉質的布料沾了水淋淋漓漓包裹着身子,天又冷,風一吹簡直要人命了。還不能停下,只有咬着牙,昂首挺胸在風雨裏拼命。

走得生厭了,懊惱的嘀咕,果然是百密一疏。早上把自己澆個透心涼,沒想到晚上又來一回。這下子玩兒大發了,說不定染上個要命的風寒,一氣兒就得與世長辭。早知道這樣,狠狠心弄傷了腳多好!傷了腳誰還能讓她提鈴?萬歲爺再威嚴,奴才做不到啊……想想都叫人高興。這會兒呢?不但得在這兒頂風冒雨,還必須穿上花盆底,一不留神崴斷腿,更遭罪了。

嗆了口雨,咳嗽兩聲,居然嘗出點桂花頭油的味道。怪妞子,這丫頭看她一撮頭發翹着就下死手的抹油,這下可好,全流臉上了。她拿袖子擦擦眼睛,鎏金獅子腳下的香早滅了,連時候也摸不準,這是走了多久了?她哀聲長啼天下太平,心裏琢磨着,這要是一死,天下天不太平也和她沒多大關系了。

月華門當值的長滿壽坐在油燈下揉核桃,他徒弟張來順撐着後脖子說,“師傅,您聽這丫頭聲口,真可憐。這麽冷天兒,這麽大雨,淋上一夜不得出人命嗎!”

長滿壽搖頭,“可憐怎麽的?萬歲爺不發話,淋死就淋死呗!宮裏死人又不是新鮮事兒,多一個不算多。”

“這不是損陰骘嘛!要是不往公爺府做知客,也不能落得今天這樣。”張來順還是比較有良知的,後悔一開始打人家姑娘主意。沒有他們舉薦,人家在尚儀局好好的,一點事兒沒有。

長滿壽白他一眼,兩只盤弄得油光锃亮的核桃棱子相互摩擦,咔咔直響。

“你小子這份孝心用在我身上,我半夜能樂醒。甭說公爺府喪事兒,沒伺候喪事兒前她就已經在乾清宮撞上萬歲爺了,怪誰?這可不是我設計安排的,大帽子別往我腦袋上扣。”他找根牙簽剔剔牙,牙縫裏肉沫兒噗的一聲往空地上一啐,“依着我,淋點兒雨死不了,先苦後甜嘛!夜還長着呢,萬一主子爺睡一覺突然想明白了,說‘那個丫頭人呢?叫她進來磨豆汁兒’,你看不就齊了嘛!”

張來順覺得有點懸,“萬歲爺天威難測,跟前伺候的人都知道。要能那麽有人情味兒,宮裏小主們就不會看見他大氣兒不敢喘了。房裏伺候過的尚且怯他老人家,一個使喚丫頭還能叫爺半夜裏想起來?”

“你懂個屁!”

張來順抹抹臉上唾沫星兒,“聽師傅示下。”

“狗息子,宮裏混了這麽久,半點人事兒不知道。”長滿壽按捺着指點他,“有句糙話你聽說過沒有?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後宮佳麗三千,那都是碗裏鍋裏的。想要哪個,就跟吃席面似的,眼睛瞄一眼,底下人就給端到跟前來了。素以不同,她是籃子裏的,還沒收拾過的野菜。下三旗的野菜香呀,隔着一層,不是王公大臣的閨女,他爹只不過是個四品武将。萬歲爺要她,還得瞧太皇太後、皇後答不答應呢!咱們爺多有譜的人吶,太上皇那時候鬧的那出他都知道,越知道越要自省,越自省越撓心撓肺……”他斜着眼看張來順一臉憨相,鄙夷的調過頭去,“得,和你說不上。你踏實記你的門禁,別的都甭管。自己遇點事兒手腳就亂哆嗦,還操那麽些個心!”

長滿壽忙着念秧兒,張來順從檻窗上看見對面遵義門上有人出來了,他壓着嗓子指過去,“師傅您瞧那是誰?是萬歲爺不是?”

“哎喲!”長滿壽打了雞血似的縱起來,“沒錯兒,活兒來了!”歡天喜地的去摘牆上油稠衣,風帽往頭上一扣,樂颠颠就跑出去了。

皇帝站在門廊下看,長條的線順着滴水流淌下來。他睡不着想散散,結果就散到這裏來了。秋雨說不上大,但那股子寒勁兒往關節裏鑽。他攏了攏端罩,看外面黑洞洞的,遠處鈴聲有些雜亂,也像打着顫似的。

長滿壽迎上去一千兒,“我的好爺,怎麽這會子出來了?外頭風雨大,沒的受了寒。”

榮壽看他假惺惺,心裏直犯惡心,暗道不是你弄來這麽個丫頭,萬歲爺何至于這樣!不過說來真奇怪,起先主子是一千一萬個讨厭的,現在滿不是那麽回事了。唱太平嫌她吵得慌,這會兒沒聲兒了仍舊睡不着覺。不光這樣,一下雨還念叨上了,別不是動了心思要擡舉那丫頭吧!橫豎這樣了,不如往上敬獻一把。榮壽琢磨着,垂手道,“主子還是回殿裏去,奴才這就傳素以進來面見主子。這丫頭鈴搖得不好,太平也唱得不響,主子當着面的責問她。還有豆汁兒的事,奴才瞧那綠豆都要泡糊了,她這麽撂着算怎回事呢!”

皇帝轉過臉來看他,“朕說了要見她嗎?你這殺才枉揣聖意,活得不耐煩了?”

這麽一句話真讓人惶恐起來,一溜的人都傻了眼,垂着手蝦着腰,誰也不敢多半句嘴。他漠然去接邊上太監手裏的傘,問,“今兒軍機處誰當值?”

長滿壽忙道,“回主子話,是大學士額爾赫。”

皇帝點了點頭,“朕想起樁政事要議,你們別跟着。”說着自顧自踏進了雨裏。

榮壽從小太監手裏接過一雙鹿皮油靴,剛要開口說話,想想又咽了回去。快三更了,大半夜的上軍機值房,自打上會江南水患後再沒有過。其實明眼人一眼就瞧得出來,萬歲爺這是找個由頭好路過乾清宮天街吧!他轉過頭來,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長滿壽,“二總管,您瞧萬歲爺這是怎麽了?”

長滿壽耷拉着眼皮,笑嘻嘻道,“大總管您可是萬歲爺肚子裏的蛔蟲,連您都不知道,我這麽個二等總管,我能知道什麽呀!”

“您這份自謙真難得。”榮壽道,面皮板起來,“主子爺冒着雨出去,又不讓人跟着,萬一着了涼可怎麽得了!萬一太皇太後問起來,咱們近身伺候的,誰都逃不了幹系。”

長滿壽拍拍胸,“您可別吓唬我,我不經吓。我是乾清宮裏伺候的,萬歲爺跟前排不上號。不像您,老佛爺對您何等的信任,真要出了岔子,怕是不大好了。”

榮壽有一拳打空的失落感,只狠狠瞪着他,半晌歪着一邊嘴角哼哼的笑,“這話得兩說,哪天老佛爺見了這位素以姑娘,事兒可就不是這麽簡單了。老佛爺心裏明鏡兒似的,您說……”

長滿壽沖他拱拱手,“我的大總管,這會兒可不是磨嘴皮子的時候,主子在雨裏呢!我要是您,不着急牽五跘六。老佛爺問起來敷衍還來不及,往上報,萬歲爺知道了,那真是不要腦袋了。”

榮壽恨得牙根兒癢癢,心裏吊着又不敢跟上去,幾個人在出檐下鹄立着,就剩下大眼瞪小眼了。

秋雨綿綿密密,寒冷是整塊的。已經有了入冬的跡象,呼出去的氣在眼前幻化成了霧。軍機處離養心殿不遠,在內務府值房和侍衛值房中間,出了內右門右手邊就是。皇帝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看得見隆宗門的時候,軟底鞋濕了大半。乾清門上紗燈在風裏搖擺,青磚沾了水,油亮亮的直反光。他站在夾角處往東邊看,提鈴的人在天街那頭,隐隐綽綽的身影瞧不真,就聽見雜亂的鈴音和孱弱的聲氣。

皇帝頓住腳,他也有點鬧不清自己,大晚上的不睡覺,跑到這裏來幹嘛來了?仔仔細細回憶回憶,沒什麽差可辦,去軍機處不過是個借口,他來是為了查驗那丫頭提鈴盡不盡職的。無聊至此,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遠遠的鈴聲來了,還伴着木疙瘩敲在磚面上篤篤的聲響,他才想起來賞了她一雙花盆底,原本是為了作弄,這下子成了刑罰。那丫頭實心眼,果真穿到現在。其實提鈴的活兒沒人監督,她大可以悄悄換軟底鞋的。

人影漸次近了,他閃身讓到暗處,有意存着挑剔的心來觀察,居然是一無所獲。有時不得不承認她底子紮實,滑溜的地面上穿花盆底,照樣穿出別樣的優雅來。借着朦胧的光線看,虛虛實實,很有股子浪漫風韻。可是到了能辨清五官的距離,他又覺得有點揪心。她渾身都濕透了,鬓角的發彎彎貼在臉頰上,慘白的面孔,失神的眼睛。原來那款款搖曳的身姿不是想象的那樣美好,妖嬈只是因為冷得打顫罷了。

突然她撲倒下來,銅鈴在地上叮鈴鈴滾了好幾圈,他聽見她不無遺憾的嘆氣,“第三回了。”

他終于從黑暗裏走出來伸手拉她,可是她擡起眼睛望他,有點愕然,又有點尴尬,“真不好意思的……謝謝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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