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大人?皇帝挑着眉毛看她,見她可憐,手裏雨傘往前傾斜了點,又聽她打着哆嗦說,“這麽晚了……您還溜達呢?您是侍衛處的吧?”

皇帝不置可否,手上使把勁兒,一下子把她拽了起來。她立住了繼續搖晃,“咳,您瞧我這狼狽模樣……謝謝您搭手。”

“撐得住嗎?”他說,“冷不冷?”問完了自己覺得有點傻,她都這樣了,不冷不大可能。

她邊擦臉邊朝後讓,“您不給我打傘我還能忍住……可您傘骨上的滴水灌進我脖子裏……”她凍得說不出話來,帶着哭腔哼哼,“我冷……”

皇帝這才發現自己撐傘本事不高,沒幫上忙不說,反而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她抖得要散架了,站都站不穩,再這麽下去看來是不成。皇帝沒多想,也不計較她是淋花了眼,還是臉盲發作沒認出他來,揚聲道,“來人。”

一聲令下,邊上侍衛值房裏嘩啦啦跑出來一隊人馬,就地跪在水裏打千兒請示下。後面太監也來了,仰着臉蝦着腰,“奴才聽萬歲爺的旨。”

皇帝拿手指頭點點,“給她換身衣裳,太皇太後千秋快到了,別髒了地方。”

這裏離慈寧宮近,死在這兒就算是髒了這塊地方。太監們省得,忙插秧道是。

素以像霜打的茄子,也沒那勁道怪自己沒眼力了,愛誰誰吧!自個兒都快死了,還管那些個!太監們來扶她,她樂得順風倒,探脖子喊一聲謝主隆恩,就給架進了內右門。

榮壽見人走了,對皇帝呵腰道,“主子快回去吧,看鞋都濕了,回頭寒氣從腳底下竄上來。奴才叫禦膳房熬了姜湯,主子喝了好歇着。昨兒一夜沒睡,白天又上暢春園瞧老皇爺,這麽下去身子受不住。”

皇帝慢慢往回走,走了幾步吩咐,“也給她送一碗,死了就沒樂子了。”

榮壽算是明白了,這叫成也皇太後敗也皇太後。素以入了皇上眼是因為她長得像太後,這會兒留着小命也是因為長得像太後。萬歲爺不叫她死,其實是活着好解悶子,這麽說來也甚通。他麻利兒嗻了一聲,“主子放心,這丫頭死不了。做奴才的哪有那麽金貴,淋回雨就幹了油碗,又不是上年紀的老太太,決計不能夠。”

皇帝不言聲,閑庭信步似的進了養心門。回到殿裏重新擦身子換衣裳,長滿壽托着托碟進來,畢恭畢敬向上敬獻。他接過來喝了口,垂眼問,“那丫頭怎麽樣了?”

長滿壽笑道,“主子記挂她,是她上輩子的造化。這會兒人在圍房裏,吃了藥,抱着炭盆取暖呢!可憐見兒的,那貞說泡得身上肉皮兒都發白了,才剛腿還抽筋來着,那貞給抻了老半天才見好。”

榮壽聽了哂笑,“我才還和萬歲爺說她受得住呢,沒想到這麽不經誇。”

長滿壽瞥他一眼,“人家是姑娘家,阿瑪官兒雖小也是個四品的銜兒。沒進宮前養在閨裏,和您老家那些下了溝渠上炕頭的女人沒法比。”

榮壽被他說得發愣,這叫什麽話?他老家都是些鑽溝打野仗的女人,實在太瞧不起人了!他陰恻恻的咬着槽牙,“二總管,您的意思是萬歲爺罰錯了她,她就該像菩薩似的供着?您要這麽認為,那可太沒成色了。”

長滿壽喲了聲,巴巴兒瞧着皇帝說,“萬歲爺您明鑒,奴才可沒這麽說。”

皇帝不愛聽他們打嘴仗,吹吹杯裏姜末兒道,“再多嘴,不用朕發話,自己上敬事房領板子去。”

兩個人吓得一縮脖兒,嘴裏說萬萬不敢,垂手挨到邊上去了。外面那貞打起簾子進來伺候,見皇帝坐着便道,“主子還沒歇下?”說着來接皇帝手裏的蓋盅,觑觑他臉色道,“主子,奴才想給素以求個情兒,她這模樣,今晚上怕是沒法提鈴了。奴才看她走路打晃,幾次掙紮起來,像喝醉了似的,腿裏使不上勁兒。主子您看……”

皇帝略頓了下,“罷了,今兒就免了她的罰。這會子人怎麽樣了?”

那貞看了兩位總管一眼,讪讪笑道,“那丫頭孩子氣兒,先頭還說要磨豆漿的,我出去了一回,回來看她,趴在磨盤上睡着了。”

真是個心胸寬廣的,天塌下來也能踏實睡。這趟又沒認出他,她倒是不擔心得罪他。老話說虱多不癢,犯錯犯得太多,習慣成自然,已經全不放在心上了。這種脾氣不錯,自己知道寬慰自己,別人惱火是別人的事,她壓根兒不在乎。皇帝突然覺得有點糟心,自己太較真,反而顯得皇帝忒小肚雞腸。

他擺擺手,“都退下吧!”

司衾司帳進來服侍,其餘的都跪安了。他仰在引枕上,近來眼睛不大好,枕頭裏灌着甘菊能明目,只是翻個身就沙沙作響。也說不清原委,這段時間政務不忙,松散下來,人就變得空落落的。當真是個勞碌命,能夠歇一歇,卻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了。或許哪天得了閑上景陵祭拜額涅去,他對額涅有愧,兒子做了皇帝,礙于皇父和太後都還健在,沒能給她這個親額涅上尊號,這是做兒子的大不孝。

今天在暢春園看見皇父一家子那麽和睦,自己就跟外人似的,心裏還是感到難過。其實不管多大年紀,對自己的父母親總有一份感情上的依賴。他小時候養在淑妃宮裏,六歲之後吃住都在阿哥所,自小就沒有感受過親情。祁人祖上有規矩,即便知道母親是誰,為免慈母敗兒也不能走得太親近。不過相較于其他兄弟他還算是好的,畢竟額涅是貴妃,他還能偷個空檔鑽進建福宮去。可惜那時候不懂事,對額涅欠缺理解,母子不相親,成了這一生最大的遺憾。

雨打在棂子上飒飒作響,今兒想起這麽些成年舊事來,奇怪得緊。千頭萬緒在腦子裏盤桓,輾轉一陣方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次日醒來已經天光大亮了,自打會記事起五更點卯,這是多年積攢下來的習慣。今天不知怎麽居然晏起(晚起)了,虧得逢上休沐,倒也沒什麽妨礙。外面的光透過黃绫帳子照進來,迷迷糊糊裏看過去,像個安全溫暖的殼。稍醒了醒神才撐坐起來,伸手去撩帳子,外面立刻響起了擊節。榮壽隔着簾子高聲請安,穿堂裏一溜薄底鞋踩在墁磚上的腳步聲,禦前的人來伺候洗漱了。

他坐在龍床上,小太監跪在一旁給他穿鞋。他擔心天氣,便下了腳踏去推南窗。外面雨勢纏綿,看來一時半會兒出不了太陽。視線一轉,很意外看見了素以,她正端着漆盤從廊庑底下過來。他這才想起昨天自己把她撿回了養心殿,她留到現在,大約是為了做豆汁兒吧!

後殿裏靜悄悄,碗底擱在花梨桌上的聲響隐約可聞。他托着雙臂讓太監更衣,換好了常服配上葫蘆活計,又漱口淨臉,收拾妥當才過地罩往後殿裏去。那頭早就已經鋪排好了早點,七七八八的小食,加起來攤了大半張桌子。他站在門前的盆栽邊上看,她梳着平常的把子頭,沒什麽首飾,一邊綴着個穗子,顏色也不鮮亮,淡淡的粉。大概怕豆汁涼了,不時的拿手摸銀吊子。前幾次見她都是梳着大辮子,今天換了個發式倒有些新奇。一低頭,細細的穗兒在臉頰邊上擺動,露出一截雪白的頸子,粉藕也似。

許是察覺了有人來,回過身跪下磕頭,“奴才恭請萬歲爺金安。”

他坐到膳桌後頭,淡淡道,“你起來。”

她謝了恩斂袍站起來,低眉順眼的掖着兩手,聽見皇帝說“你這會兒認識朕麽”,忙擡眼看過去,紅着臉道,“奴才眼拙,昨兒沒想到萬歲爺這麽晚會出養心殿。實在是雨下得大,奴才看不真切,以為不是軍機處大小章京,就是禁軍值房裏的侍衛……”

皇帝冷眼瞧她,“別說下雨,恐怕大太陽底下你也未必認得出朕來。你說你這是什麽毛病呢?是忘性大?還是眼眶子裏根本沒人?”他覺得這是件比較值得深思的事兒,一個皇帝這麽讓人記不住,簡直失敗得無以複加。

素以也認真的琢磨起來,眼下情形答哪個都不對,斟酌一番說,“奴才不是眼眶子大,更不敢眼裏沒有萬歲爺。奴才是腦子鈍,眼睛有疾不好使……”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原想追究追究,被她這麽自我調侃,火氣差不多也散盡了。皇帝垂眼掃掃面前的焦圈,“豆汁兒做好了?”

素以敞亮應個是,可又顯得有些猶豫,“奴才不知道您能不能聞得慣那種味道……”她挨過去提小銀吊子往蕉葉杯裏倒,怯怯又添了一句,“這東西是街邊小吃,一個大子兒買一碗,不是什麽有體面的吃食。萬歲爺要是覺得不好喝,說明它配不上萬歲爺的金尊玉貴。奴才打包票,奴才做的,那可是絕對地道的京城口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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