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北方寒潮南下,上海一日陡降十多度。

莫晗早上是被熱醒的,被窩裏跟着了火似的,醒來才發現身後躺着俞肖川,隔着被子用一種別扭的姿勢半摟着她,胸口貼着她的背,她剛動腿他就睜眼了,眼底的清明證明他根本沒有睡熟。

屋內暖氣開得很足。

最近她都睡得很沉,居然沉到身旁躺了人都不知道。她心頭一驚,掀被坐起時順手将床頭的藥放到了枕頭下。

“什麽時候回來的?”

“十點多,你都睡了,就沒叫醒你。”

俞肖川注意到她藏東西的動作,看她面帶警惕便沒有追問。她秘密總是很多,願意說時才會說。他不想逼她。

莫晗看時間,早上八點半,有點早。最近她都一口氣睡到十點。她剛要下床,被俞肖川攔腰抱着重新拉倒在床。他的吻落下時,被她用手擋住了,掌心都是他刺刺的胡渣。

被拒絕的俞肖川吻她掌心,從溫柔的暧昧到直白的色情,探入她腰間的手指四處游走,眼底的欲望有如天羅地網。被罩住的莫晗抗拒地推開他:“別鬧。”

連着被拒絕兩次的俞肖川恨不得盯穿她:“怎麽了?”

“大姨媽來了。”

莫晗再次坐起,披上床邊的外套,趁機把藥塞進了衣兜,“你是要再睡會兒,還是吃點什麽?”

俞肖川答非所問:“大後天海東孩子滿月酒。”

莫晗對上他視線:“嗯,他給我打過電話了。”

俞肖川戳她腰:“送點什麽好?”

“我做了一些小孩子穿的衣服,給孫笑做了一條半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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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晗想得周到,連孫笑的禮物都準備了。

俞肖川握住她的手,“海東以為我們吵架了。”他想順勢說點什麽,孟海東的話喇嘛的話在他腦中盤旋了大半晚。

莫晗低頭哼笑:“他怎麽會那麽想。”

俞肖川瞬間退縮,“可能他以為通知一個人就好了。”

莫晗拍他手背:“那他真是想太多。”她笑着抽出手,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灰蒙蒙的天色裏醞釀着雨意。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你們拍完了?”

俞肖川盯着她背影,最近她胖回來一些,剛剛抱她時變化明顯,“嗯,拍完了。”

莫晗轉身看他,俞肖川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再說點什麽,但什麽都沒說。

“還要出去嗎?”

她又問。

“不了,後面得開始剪片子了。”

俞肖川從床上坐起,躺着看不清莫晗表情。

“我找了一個工作室。”

“工作室?為什麽,家裏不挺大的嗎?”

俞肖川震驚地盯着一臉平靜的莫晗,突然有種暴風雨即将來臨的預感。他心跳加速地等了幾秒,看到莫晗嘴角慢慢勾起的微笑,笑得他呼吸不暢。

“客人試穿不方便,在家裏進進出出也不好。”

莫晗未說出真正想說的,盡管已經在心裏排練多次,但真到了這一刻還是不由自主地退縮了。非專業演員入戲容易脫戲難。

還好她只是這樣說,不是他想的那樣。俞肖川重新正常呼吸,感覺像是逃過一劫,後背起了汗。地暖溫度調得太高了,“也是,确實有時候不方便。”他笑得嘴角微顫,壓下心底失而複得的餘悸。

莫晗以為他會說點別的什麽,結果他只是這麽說。她松了口氣,又有些生氣。

“已經簽好了。”

她故意說。原本沒有做下的決定,就這樣草率沖動地定下了。她想好了,待會兒就告訴顧太太她要租下別墅。顧太太應該很高興,她一直盼着她能租下別墅。

“房租貴嗎?”

俞肖川不知該問些什麽。

莫晗應答自如:“朋友家的地方,還好,不貴。”顧太太曾說要給她免租,她當然不會同意。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她再清楚不過,付過房租她更心安。

俞肖川放心地笑了:“那就好,不貴就好。”完了還是不甘心地舔了舔嘴唇,“青浦那邊不行嗎,房子挺大的,過戶快辦好了。開車過去很方便。”

他說完才想起莫晗從未去那邊看過,各種過戶手續都是中介幫忙代辦,好幾次準備材料和簽字她不是忘了就是沒時間。所以直至今日,那房子的戶主還是他。房子鑰匙就挂在門口的鑰匙架上。他忽然有些底氣不足的發慌,“這幾天有空帶你過去看看那邊,在一樓,有個院子,打理好了應該不錯。那邊工作室不少。還有一些過戶文件的簽字──”

莫晗笑着打斷他:“這邊都交好定金了。”

俞肖川愣了會兒,再次退縮。他想撕了那協議,他想打電話罵中介為什麽這麽久了還沒辦好過戶……他實在無計可施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哪裏?”

“松江大學城過去一點。”

“那也不近,那邊還不錯。”

突然砸在窗戶上的雨點急促地打斷了兩人對話。兩人都被窗外吸引,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雨點噼裏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由緩到急,很快流成了雨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變暗的天色仿佛重回午夜,早高峰的傾盆大雨不知會耽誤多少人。

莫晗往外走,經過床邊時被俞肖川拉住了手緊緊貼在臉側。此刻的他再難繼續僞裝下去,虛弱得像一頭受傷的獸主動向莫晗乞讨安慰。

“別走。”

他懇求。別離開這個家,別離開他。協議作廢吧,房子車子都給你,工作室青浦也好松江也罷,別走就好。太卑微了,他讨厭這種卑微。俞肖言曾說過,求來的東西留不長。

莫晗無法拒絕此刻的俞肖川,任由他的懷抱纏上來,火熱到有些潮濕。她摸到他汗濕的後背。屋內溫度太高了,窗外雨勢漸緩。不再急促的雨點落在玻璃窗上的動靜變得溫柔許多,聽久了有些催眠。

不知道抱了多久之後,莫晗趴在俞肖川肩頭打哈欠,被他放倒在被窩後手腳并用地纏住。

“再睡會兒吧。”

俞肖川的嘴貼在她頸窩說話,溫熱的呼吸潤濕了脖頸。

睡意也變得潮濕柔軟,勾引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說一點多餘的話。莫晗輕喚:“俞肖川──”

她從來都是連名帶姓地喊他。“肖川”屬于趙又卿,不認識趙又卿前她都堅持守住這份分寸感,認識趙又卿後她更加難再越界。

俞肖川等了半晌沒有等到她後面的話,咬着她頸肉問:“怎麽了?”

到了嘴邊的話還是被替換成了別的,更實際的:“待會兒吃什麽?”

“什麽都可以。”

“蛋糕好不好?”

“蛋糕?”

“對,蛋糕。”

在孟秋生日會上做過的蛋糕,讓他注意到她的蛋糕。再做一次。她能做的實在不多。俞肖川沒有問為什麽,呢喃地應好。她往他懷裏湊了湊,兩人同時靜默,聽着窗外時急時緩的雨聲。

潮濕的睡意很快淹沒了莫晗,閉上眼睛前聽到俞肖川的低語:“我有朋友的工作室也在松江那邊,不知道離你那裏近不近。有空一起去看下?”

忽遠忽近的話語叫人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沒睡夠的莫晗放縱地沉到了夢裏,分不清就別分清了,過一日是一日。

等了許久,俞肖川只等到耳旁莫晗平穩的呼吸,窗外雨又變大了,砸在玻璃窗上的雨點被風吹得毫無章法。他在被窩裏圈住她的中指和食指,想起在田野間給她戴上花戒指的那一刻,已經遙遠地像一場夢。同時也想起另一樁跟戒指有關的舊事。

前幾年崔爽曾用易拉罐拉環做過一組創意設計,諷刺那些拿易拉罐拉環求婚的人,放到網上後被很多網友嘲諷她物質,很多人都覺得自己的真心比鑽戒更珍貴,易拉罐拉環求婚更浪漫更有意義。

崔爽發了長文怼罵她的網友,裏面有句話讓俞肖川印象深刻:“帶上去随意的東西,摘下來更随意,上一秒的真心下一秒就是假意。”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崔爽為何鄙視用易拉罐拉環求婚的人。他反複仔細地摩挲手中莫晗的食指和中指,她的指腹有薄繭,戴上戒指後可能會影響她拿刀劃破牛皮,或者給縫紉機穿線,可能需要一段時間去習慣和适應。他曾戴過一枚戒指,和被趙又卿拒絕的那枚是一對,都是崔爽設計制作。因為不習慣很快就被他取下了,不知道掉在了何處,給趙又卿的那枚被扔進了黃浦江。它們永遠沒辦法湊一對。紫雲英戒指還在他包裏,男戒和女戒并排一起,從南方背到北方,又從北方背到高原。他想爽快點拿出來,又害怕歷史重演。有些東西早就粉碎了,從趙又卿拒絕他的那一刻開始。他不想這樣,但現實已經如此。他以前也曾嘲諷俞肖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又強她多少?刀子紮到自己身上時,才知道那有多疼。

趙又卿手術當天大雨從早下到晚,醫院裏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病人與家屬。醫院比往常更陰冷。

淋濕了頭發的俞肖川趕到病房時,趙又卿正在和程露說話,程露明顯的不大高興,趙又卿倒是笑嘻嘻。剃了光頭的她更顯得五官明豔,嘴角的笑容完全看不出電話裏表現出來的緊張與絕望。她說他不來她就不上手術臺,臨時臨了鬧這一出,程露給他打電話時就一句:“你來一下就好。”

俞肖川抹去臉上的雨水,想起被他落在商場的莫晗聽說他要離開時大度的笑臉,看不出半點不滿,更不好奇他去幹嘛,好像他離開才是理所當然。

一個小時前他們正在靜安寺的商場逛母嬰用品店,莫晗擔心自己做的衣服不好穿,想買點別的東西當禮物。店員目測她的孕期不超過三個月時,被誤會成孕婦的她沒有否認,眼底一閃而過的羞澀好像真的如店員所說。要不是她偷偷跟他解釋不必在意這些細節時,他差點就當真了。他十分享受店員的誤會,甚至不由自主地進入到新手爸爸的角色,主動詢問店員各種嬰兒用品的問題。莫晗就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面帶微笑地看着他們。

店員對着莫晗誇他問得仔細,“很多爸爸都不願意學這些東西,奶粉怎麽沖都不知道。你老公這麽貼心,以後肯定是個好爸爸。”

他不會忘記她那一刻轉頭看他的眼神,淡淡的審視裏帶着一些懷疑。他來不及一探究竟,更來不及自證誠意,就被程露的電話叫到了醫院。

他記得趙又卿的手術是今天,之前曾問過程露相關,有她這種專業人士在醫院打點,手術問題不大。

可誰知她又搞這一套。不止程露失去了耐心,他也有點氣惱,尤其此刻她的笑容讓他感覺受到了愚弄與欺騙。

趙又卿擡手摸光頭:“好看嗎?”

她雖然笑得輕松,但眼底或多或少還是能見一些壓抑的慌張與恐懼。打開腦袋做手術,有幾個人能做到淡然處之?俞肖川一時說不出話。

趙又卿笑嘻嘻地沖他眨眼:“謝謝你願意過來聽我的遺言,我──”

程露不悅地打斷她:“別瞎說八道,國內頂尖的醫生都來了,不會讓你死在手術臺上的。”

趙又卿聳肩吐舌,“阿姨不喜歡我這麽說,我叫你來就是想看看你說幾句閑話,安心些。”

外邊有人叫程露。她出去時特意拉了拉俞肖川:“馬上就要手術了。”病人受不得刺激,她是想說。她對家人雖然嚴苛,但在醫院是出了名的對病人好。哪怕氣惱趙又卿的任性也沒忘記她是個馬上就要上手術臺的病人。

俞肖川來都來了,也沒想把事情變糟。離手術還有一個小時。他不會主動刺激趙又卿,趙又卿卻沒放過他。她的閑話一點都不閑,從開始就跟炸彈似的,一句接着一句,非得把他炸得粉身碎骨才作罷。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些的,但想想還是得讓你知道。莫晗其實一直都知道我和你過去的那點事,她曾經問過我,我也都說了。不知道她怎麽跟你說的,反正我沒有隐瞞也沒有誇大。我承認我以前做得确實有些過分,傷害過你。現在我就想跟你好好說聲對不起,之前一直找不到機會說。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反正我先說了,免得留下遺憾。我這手術難度不小,說實話我也害怕出意外。莫晗也跟我說了一些你們的事情,我本來不想說這些事的,但又覺得你們走到今天或多或少都有我的原因,或許是我自戀了,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真正獲得幸福,莫晗也是。”

趙又卿說完又補了句:“其實我說這些話就是為了自己,我很自私,我知道。我不想你難過。更不想以後都沒機會跟你說這些。做這種手術确實讓人會想很多。”

她突然坦誠,俞肖川更難以質疑她說的那些話的真實性,更何況她說的一切都有跡可循。莫晗從未對他真正敞開過心扉,因為他一開始就目的不純。他心知肚明,他自知有愧,他以為交出真心可以補上這點先天不足,他計劃的未來裏有莫晗,而莫晗的未來好像沒有他。原來她什麽都知道,她卻什麽都不說。她和當年的趙又卿一樣,都不相信他。他也不知道該怪誰。他努力拼湊好破碎的身體,在趙又卿手術成功後回到了因為莫晗的存在而變得溫暖的家。

他一打開門,濃郁的面包香氣便撲面而來。玄關的鞋收拾得整整齊齊,屋裏亮着燈,燈下的縫紉機前坐着莫晗。她弓着背,專注地牽着布條從左到右,縫紉機的噠噠聲響富有節奏。牆角的橘樹枯萎的枝丫發出了新葉,窗邊的茶花開得奔放熱烈。半掩的窗簾外,城市燈火點亮了夜空。餐桌上的竹筐裏堆着長長短短的面包,高矮不一的玻璃罐裏餅幹塞得滿滿當當。灰藍色的水壺旁倒扣着一對安靜的玻璃水杯,溫柔的小口花瓶裏插着細長的臘梅。

莫晗的到來把這原本冷清毫無溫度的房子變成了他理想中的有溫度的家,讓人始終惦記和反複想念的家。四處都是她的氣息與痕跡。他小心翼翼地往裏走,生怕破壞眼前的一切。

縫紉機的噠噠聲響驟然停了,猛然回頭的莫晗臉上挂着微微的驚訝。驚訝很快變成平靜,讓俞肖川熟悉又陌生的平靜。

“你回來了。”

“嗯。”

“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

往日平淡又安心的對話,今日卻成了懸在頭頂危險的利刃,一不小心就會刺穿頭顱,使人倒地不起。

俞肖川徑直去了洗手間。

莫晗盯着洗手間門口看了會兒,轉身繼續踩動縫紉機。她不想做那個先捅破窗戶紙的人。她舍不得,也害怕。她跟顧太太沒兩樣,睜只眼閉只眼,裝模作樣。

俞肖川坐在馬桶上,點了一支煙後看到牆壁書架上的食譜雜志,裏面有多處折頁。他抽出雜志攤開到膝蓋上,每張折頁都是莫晗給他做過的食物,不管是複雜的鹵肉與炒菜,還是漂亮餅幹與面包,需要耐心按照步驟做出。書裏夾着的紙張因他翻動滑落在地,安靜地落在他腳邊,他彎腰去撿,看到上面的文字後伸出的手僵硬地懸在半空,紙上手寫的每個字每句話他都再熟悉不過,無聲地嘲笑着他曾經的草率和自大,還有他的自以為是和一廂情願。莫晗跟趙又卿說了一些事,是不是也包含了這個?不然趙又卿哪裏來的自信與勇氣,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他。他原本還想着找莫晗求證趙又卿說的那些話的真假,現在想來大可不必了。何必自取其辱?他撿起紙張夾到原來的位置,起身進了書房,打開電腦開始剪片子。

過了午夜,莫晗敲門進來。

“還在忙嗎?”

俞肖川頭也不擡,面無表情地盯着屏幕:“你先睡吧。”

好久不見的冷漠使人發寒,莫晗在門口停了片刻才離開。過了會兒她又敲門進來,端着餅幹與牛奶,努力往下演。

“別弄太晚。”

她放下吃食。

“嗯。”

俞肖川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連續快速點擊鼠标發出的“咔嚓”聲響急促地沒有節奏,聽得莫晗喉嚨縮緊,從胃部不斷湧上來的酸水催促她離開。她安靜地離開書房,轉身沖進洗手間趴在洗手臺上痛苦地嘔吐,一直吐到腳底發軟臉色發白,雙手不得不用力撐着洗手臺才不至于滑倒在地。再起身時,鏡中的女人太過狼狽不堪,讓她不敢多看一眼,匆匆漱口洗臉在客廳的沙發躺下,等待身體裏的躁動與難受平複。

她沒有回卧室,那張床大得像海,躺在上面總害怕爬不上岸。

“小家夥,乖一點。”

她摸着肚子語帶威脅,好像小東西能真聽話一樣不會再折磨她。她現在所求不多了。從商場買完東西回家的路上,她看到了趙又卿發的術前照片,俞肖川就站在病房角落,眼角水跡清晰,面色凝重的程露站在他身側,正跟他說着什麽。趙又卿跟群裏的太太們宣告:“我要手術啦,切掉腦子裏的壞東西又是好漢一條,等我回來哦!”

樂觀又堅強,更惹人愛憐。

他們更像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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