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在醫院停車場,俞肖川遇到了俞肖言,他剛看望趙又卿出來。她已經醒了,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鬧着要見他,固執得不容拒絕,程露勸他過來看一眼,他就過來看一眼,真的就是看一眼,剛做完手術的她面目腫脹,身上插着各種儀器,像個被控制的機器人,看着頑強,其實虛弱地根本幹不了什麽。她看到他就笑,笑完就滿足地睡了。醫生說她做完手術還能有清楚的意識是非常難得的,建議他常來看她,心裏有點惦記的病人恢複快。俞肖川對此有些不爽,但也無可奈何。

往醫院裏走的俞肖言裹着一件大黑羽絨服,帶着一頂造型誇張的貝雷帽,難得化了點妝,嘴巴塗成了豔麗的大紅色,整個人看起來氣色很好。他以為她是來看趙又卿,忍不住譏諷她:“你這是來看病人的,還是來走秀的?”

“我來辦事,不會打擾又卿的,你放心。”

俞肖言又卿又卿叫得頗為親熱。

俞肖川聽得反胃,不想再理她,裹緊衣服皺着眉頭往外走。他今日就穿了一件薄外套,抗不過室外三四度的低溫,想快點回到車上。

身後的俞肖言大聲叫停他,一副看穿他的暧昧口氣:“要是你們複合,我們關系會更好。我手上好幾個項目都是跟她公司合作的,我們的新公司也在招兵買馬。今天來是跟別人談公事的,她可是幫了大忙。”

俞肖川轉身不悅地掃過她。

俞肖言得意地眯起眼睛:“你也好奇是吧?”

又想玩些無聊的把戲,俞肖川一點都不想知道她們又在一起謀劃了什麽,不管一起開新公司還是幹其他。他縮着脖子快步沖出醫院,一秒都不想久待。俞肖言最終還是變成了跟程露差不多的人,甚至勝過了她。趙又卿也走上了相同的路,她知道程露看重什麽,對症下藥一擊必中。沒有事業的女人都是弱者,這是程露以前常挂在嘴邊的話,俞肖言曾經不當一回事,折騰一番後最終還是按照她的設定往前走了,嫁到他們家的女人好像必須也一樣。俞肖川不覺得程露說得有錯,但厭惡一切都被別人安排好的感覺。

剛過正午,別墅院子枯黃的草地上都是端着餐盤與酒杯紮堆曬太陽的賓客,半大的孩子舉着糖果色的氣球跑來跑去,小醜跟着現場演奏的鋼琴節奏變幻魔術。男賓紮成一團聊股票與生意,女賓們話題不離珠寶與老公。俞肖川繞過他們往裏走,在門口被孟海東叫住,他剛在陪孫家長輩。

“你可算來了。”

孟海東看到他大松一口氣,孫家長輩都是孟家生意場上的合作夥伴,夾上親戚關系後應付起來費心費力。俞肖川的到來給了他借口脫身。

俞肖川瞟了眼不遠處的孫家長輩,他們也正打量他,審視的目光他再熟悉不過,程露他們常用。服務生拉開大門,他面無表情地往裏走:“正好過來蹭飯,他們呢?”

“你問莫晗啊,剛剛還在樓下的,這會兒應該在樓上。你們──”

孟海東欲言又止,俞肖川臉色不佳。

“趙又卿她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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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很成功。”

“那就好。”

兩人樓梯上到一半,樓下有人喊孟海東,兩人同時回頭,樓梯口女子一頭利落的短發,懷中精致的鮮花和她英氣面容平分秋色。她看到俞肖川也在,揮手跟他打招呼,姿态頗為潇灑。

俞肖川随便揮了揮手,扭頭意味深長地看孟海東:“你還邀請了馬佳佳?”

之前他說他倒是理直氣壯。

孟海東被看得心虛,笑容僵硬:“她自己來的,我就不陪你上去了。”說完往下走。

俞肖川目送他下樓,看着馬佳佳把花塞到他懷裏,不知道說了什麽,孟海東陡然臉色大變。兩人腳步匆忙并肩去了外邊。樓下賓客進進出出,不知有幾個人注意到這種情況,俞肖川站在原地想了會兒,轉身繼續上樓,在轉角看到孫笑時他被吓了一跳,她隐在巨型的木雕裝飾後面,木雕的陰影蓋住了她半張臉,過于消瘦的臉上,一雙眼空洞無神。

“海東呢?”

她幽幽問着。

俞肖川保持微笑:“在招待朋友。”

孫笑笑得勉強:“這樣啊。”

俞肖川本想替孟海東掩飾幾句,卻見她突然咧嘴笑開,變化太快叫他後背一涼。

“莫晗很喜歡孩子,她一定會是個好媽媽,我不是。”

她用喜氣洋洋的語氣說着并不喜氣的話。

俞肖川剛想說點什麽,又眼睜睜看着她切換表情,笑容轉瞬即逝,眼神再次空洞且憂郁,飄飄忽忽地越過他,不知落在了何處。短短幾秒,看得他手心起汗。他嘗試安撫她:“你也是個好媽媽。”

“我是嗎?”

在他的注視下,孫笑又換了模樣,空洞的眼神找回了一點神采,虛弱而無力,叫人不忍直視。

“當然是,我們上去,孩子都在上面吧?”

俞肖川不敢留她一人待着。

孫笑擺手往樓下走:“我下去找海東。”

俞肖川叫了她兩聲她都好像沒聽到,他趕緊給孟海東發微信:“你趕緊回來,孫笑去找你了,她不大對勁。”

他剛發完微信,孫笑又停下腳步轉身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會是個好爸爸嗎?”

盤問的語氣很不客氣,犀利的眼神像一把尖刀瞬間刺穿了俞肖川。他愣了幾秒才回:“當然。”

孫笑神經質地笑了兩聲:“是嗎?她不開心,你在傷害她。”

俞肖川僵立在原地,被這沒頭沒腦的話吓到,女人在一起容易說真話。

過了幾秒,孫笑又沖虛空淡淡一笑,自言自語道:“我也想開心點吶,但我做不到。”

她邊說邊往下走。

俞肖川意識到她可能都在說她自己,趕緊給孟海東打電話:“你快點回來,孫笑狀态不對,我怕她出事。”

看到孟海東出現在樓下大廳拉住孫笑後,俞肖川才終于松了一口氣。馬佳佳就站在不遠處,帶着祝福的笑臉看着曾經的愛人哄着現在的妻子,起碼俞肖川看到的是這樣。她注意到他還在樓上觀察,特意沖他揮手一笑後轉身離去,離開的姿态坦蕩灑脫。她和趙又卿不同,他和孟海東也不同。俞肖川想了一遍那日孟海東的話,挺直了背往上走。

二樓沒有賓客走動。臨時準備的母嬰房在靠裏的角落,孟海東特意租了一棟別墅舉辦滿月酒,也是為了孫笑方便。房門半掩,模樣幹練的中年月嫂坐在門口用手機看電視。俞肖川小聲跟月嫂打了聲招呼後走到門邊朝裏看,莫晗用一種懷抱嬰兒的姿勢屈身躺在嬰兒身旁,一只手半搭在嬰兒身上,規律起伏的胸口說明睡得正熟。房間裏充斥着新生兒的濃郁奶味,別無他人。俞肖川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在床邊坐下,小心地碰了碰嬰兒的臉,柔嫩得讓手指顫抖,又輕輕蓋上莫晗的手。

孫笑的話反複在耳邊打轉:“她不開心,你在傷害她。”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字字如刀,捅得他滿身窟窿。有些東西正在崩塌,他疲憊地在另一側躺下,盯着莫晗的睡臉茫然得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的啼哭來得猝不及防,眼前的莫晗立馬驚醒,看到他也在,驚訝地眼神掠過他,最終落到孩子身上。她熟練地摸了摸孩子屁股,準備喊月嫂進來,發現俞肖川一臉的欲言又止,臨時轉變念頭指揮起他:“尿不濕在推車裏,你拿一塊過來。”

門口月嫂探頭看了一眼屋裏情況,莫晗跟她說沒關系,月嫂放心地掉頭繼續看電視。俞肖川取了新的尿不濕給她,看她溫柔又麻利地給孩子換上。孩子換完尿不濕舒服地嘟囔了幾聲,小腿亂蹬,一雙漆黑的大眼睛轉來轉去。俞肖川用兩根手指捏完孩子的小腳,又捏孩子的小手,小心翼翼的,生怕捏碎了她。他在孩子眼前慢慢搖手,孩子眼睛居然跟着他的手轉動,他欣喜地喊莫晗:“你看,你看!”

莫晗輕笑出聲:“這會兒還什麽都不知道呢,眼睛只能看到一米內,再過三個月就好了。”

“是嗎?”俞肖川将信将疑地把手撤遠了晃動,孩子的黑眼珠轉向了莫晗,小嘴蠕動得太過用力,牽得整張臉都皺了。

俞肖川忽然有種錯覺,好像這是他和莫晗的孩子。他抓住孩子小手,輕輕圈在手心。

“她餓了。”莫晗判斷,喚來門外月嫂沖奶粉。孫笑沒有母乳,孩子出生起就喝奶粉。

等待月嫂沖奶粉的間隙,俞肖川在莫晗的指導下試着抱了抱小嬰兒,小心到僵硬的姿勢逗笑了月嫂。

月嫂說:“小孟第一次抱孩子也是這樣,抱多了就習慣了。”

俞肖川不敢多抱,将孩子還給月嫂後輕輕戳了戳孩子的嫩臉龐,“她眼睛真漂亮。”

莫晗馬上想起之前頻繁入夢的小朋友,也有一雙明亮好看的大眼睛。

“像她媽媽。”

“像她爸爸。”

兩人不約而同,又同時止聲望向對方。

莫晗有些尴尬,低頭避開俞肖川的打量:“他們夫妻長得挺像的。”

這樣的莫晗是陌生的,好像回到了兩人剛認識那會兒。俞肖川捏口袋裏的煙盒,煙瘾又上來了。他挪到窗邊,樓下小孩子們被小醜的魔術逗得尖叫,被大人們呵斥着安靜點。院門口孟海東牽着孫笑,正跟馬佳佳說着什麽。馬佳佳笑了,孫笑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他轉身看到月嫂懷裏的小丫頭扒着奶瓶吸出了啧啧聲。月嫂得意地跟莫晗展示:“你看這孩子,吃奶多有勁兒。”

莫晗不自覺地摸了摸肚子,擡頭發現俞肖川正看她,她不動聲色地放下手,繼續跟月嫂聊天。

“這孩子吃着吃着還咋還笑起來了,這小模樣哦,以後肯定是個漂亮姑娘。”

月嫂炫耀的口氣跟她自家孩子似的。她跟方愛梅差不多年紀,有一張和善的面孔和敏銳的眼睛。她特意喊俞肖川過來看,俞肖川湊過來坐在莫晗身旁,一只手環到她身後撐着床,兩人頭挨頭地圍觀小嬰兒吃奶。小嬰兒吃着吃着要閉眼了,月嫂一邊喊寶貝別睡一邊輕輕拔奶瓶,小丫頭馬上睜眼,大力地吸了幾口。

“你們看,多有勁兒。孩子吃奶就是這樣,吃着吃着就睡着了,這時候可千萬不能讓她睡,不然沒吃飽一會兒就得餓了。”

月嫂很有經驗。

俞肖川問:“小孩不是不能吃多嗎?”

月嫂被逗笑:“每次都有定量的,當然不能吃多了。”她暧昧地掃了眼莫晗,又轉向俞肖川:“等你們有自己的孩子了,你們男人也要學着幫忙喂奶,生孩子很辛苦的。現在就得做好準備咯!”

月嫂說完又看了眼莫晗,眼底的笑意明顯。

莫晗心裏微驚。孫笑之前介紹過,一直誇這月嫂經驗豐富,專業又機敏,是她好幾個同學都用過的金牌月嫂。像這種人,大多都有一雙慧眼,也不知她看出了什麽。

俞肖川也看莫晗。

樓下又有孩子尖叫,莫晗正好扭頭望窗外,避開了他的視線。

俞肖川手機響了兩聲,他掏出看了一眼,臉色微變。

“你有事的話先去忙吧。”

莫晗善解人意。

俞肖川面無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一聲不吭地起身離去。

他一走,月嫂輕輕地嘆了一聲,目光筆直地落到莫晗肚子,“我看你性子比小孫還要倔強。”

莫晗往後縮了縮肚子。

月嫂沒再繼續往下說,莫晗感激她的看破不說破。懷中嬰兒吃着吃着又睡了,月嫂輕輕拔奶瓶,嬰兒動動嘴繼續吃,這回眼睛都不睜開了。月嫂笑道:“會吃就好養活,誰說奶粉不如母乳,不吃媽媽的奶照樣長得壯壯的。”

莫晗就來了半天不到,已經聽月嫂念了好幾遍這樸素的道理,大概因為孫笑常自責沒有母乳。她習慣性地摸了摸小腹,月嫂瞥到她動作,低聲笑道:“被吓到了吧?別擔心,有的人有奶有的人沒奶,這都很正常,現在養孩子不像以前了,有奶沒奶都能養好。有爹沒爹也差不多,別自個兒為難自個兒。”

莫晗主動迎上月嫂目光,月嫂笑得豁達:“我有兩個女兒,雙胞胎,都是我一個人帶大的,也沒什麽難的。”

莫晗輕嘆,沒有深問。

孟秋正好推門而入,張口就問,“你幹嘛呢,這眉頭緊鎖的。我剛在樓下看到俞肖川了。”

“我們在聊孩子的事呢。”

莫晗換上笑臉,眼神掠過月嫂,吃飽喝足的小丫頭打起了奶嗝兒,月嫂抱起孩子走動。

孟秋坐到莫晗身旁,很想一口氣告訴她剛剛不小心偷聽到俞肖川和孟海東聊趙又卿,話裏話外藏不住對趙又卿的心疼。舊愛加疾病,奪人心腸的絕佳武器。她差點沖出去替莫晗攤牌。她突然安靜,莫晗瞟了她幾眼主動問起:“南希走了?”

“回合肥了,那邊催得急。”提起南希,孟秋也很無奈,“他這傻子,沒辦法調回上海居然想要辭職。我這是生孩子又不是要命,不知道他急個什麽。”

“擔心你才會這樣嘛。”

“我挺怕他辭職的。”

莫晗看她,孟秋嘆氣:“他跟我一樣都喜歡待在實驗室,居然想着辭職後去創業做生意。他那個性能做什麽生意?他嘴上說不在意我家親戚怎麽看他,可心裏還是──”

孟秋搖頭。莫晗跟着嘆氣,她太理解南希的處境,“別想太多,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這話既是說給孟秋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孟秋盯上她:“你和俞肖川呢?”

莫晗掃了眼月嫂,“反正總有解決辦法。”走一步看一步,車到山前必有路。縮頭烏龜也會往前走。

孟秋一把攬住她:“沒事,有我呢。”

月嫂在外繞了一圈,抱着睡着的小丫頭回來了。沒過一會兒,孟海東牽着孫笑有說有笑地進來了。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孫笑跟換了個人似的,總算找回了一些之前的模樣。月嫂問她遇到什麽好事了。她看着孟海東笑而不語,孟海東也沒有解釋什麽,替俞肖川傳話要莫晗下去。

“他在後院抽煙。”

前院賓客雲集,陽光照滿草地,孩子來回奔跑嬉鬧,熱鬧無比。莫晗尋到倚在後院門邊抽煙的俞肖川,後院沒有賓客打擾,一棵老香樟遮天蔽日,草地被落葉覆蓋,城市的冬鳥從樹間起飛。俞肖川叼着煙仰望飛鳥飛去的方向,被樹葉割得零碎的陽光落在他臉上,眼底的沉思讓人好奇。莫晗偷拍了一張照片才慢步踱近。

“你找我?”

“嗯?”

俞肖川似有疑惑,莫晗低頭掩飾自嘲的笑臉,她被孟海東騙了,大概見她可憐。她擡頭問俞肖川:“吃飯了嗎?”

掩飾過的表情還是有些不自然,俞肖川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剛吃過了。”

莫晗微微一笑:“那就好。這樹真大。”她踩着落葉繞到樹的另一側,發現樹身上挂有編號,上面寫有樹木的年歲,和房子的年紀一般大,已過百年。當初種下樹木的人大概沒有想到,百年之後房子和樹都還在。

俞肖川看着她舉起手機拍下樹木編號,又拍了滿地落葉,她拍照還不錯,可惜那些照片她寧願展示給網友看,也不給身邊人看到。

一陣風過,樹葉碰撞,樹影移動,細碎的沙沙聲中,枯萎的落葉飄下。香樟四季常青,新葉随時長出,舊葉随時落下。

俞肖川的聲音伴着風吹過來:“趙又卿得了腦瘤,前幾天剛做完手術。”

冷風灌進脖子,有些涼。莫晗攏了攏領口,“她還好嗎?”

“手術很成功。”

“那就好。”

“早上我去看她了。”

“啊,這樣啊,難怪你走得急。”

“她一直給我打電話。”

“她現在肯定需要有人陪着,那麽大的手術。”

“你就沒什麽想問的?”

“她多久能好啊?”

莫晗過于真誠,也過于平靜。

俞肖川想要的不是這個。他扭頭望向牆上跳動的樹影,風不停,寒意入侵。

莫晗縮着脖子裹緊外衣,一只手習慣地摸過小腹。

“進屋吧,風大了。工作室那邊出了點問題,我得去看一下。還有,最近會很忙。你跟海東說一聲,我先走了。”

“好。”

俞肖川走出後院,莫晗回到別墅二樓,一個向東一個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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