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上海的天晴了兩天又開始了陰雨綿綿。天氣預報說,最近還有寒潮南下。

俞肖川連着一周沒回家。趙又卿已經能起來活動了,每日都在群裏發照片彙報情況,雖然腫頭腫臉的,但看精神狀态恢複的不錯,照片的背景裏不是程露就是俞肖言。

孫笑的朋友圈裏時隔多月終于重新開始出現自拍,雖然濾鏡也沒辦法拯救她過于消瘦的面容,但讓她看起來氣色不錯,整個人都變精神了。

孟秋偷偷跟莫晗八卦:“那天滿月宴上笑笑見到馬佳佳了。馬佳佳是個敞亮人,笑笑應該看得出來。”

其實趙又卿也是個敞亮人,莫晗心想。

第二次産檢莫晗本來不想去,但因為前一晚不太舒服猶豫一番後還是去了。到婦産科坐下一刻鐘不到,她就聽到身邊三對年輕情侶争執是否留下孩子。學生模樣的情侶很快達成一致,兩人都不想為了孩子耽誤前程。白領打扮的情侶男人猶豫不決,主張不留孩子的女人反複說着:“你又不想和我結婚,何必留下這個孩子?”另一對裝扮時髦的情侶男人自稱不婚不育族,既不要結婚也不要孩子,女人諷刺他:“別把自己說得那麽前衛,還不都是沒錢,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前女友怎麽掰的!”

護士叫到莫晗,還是上次的醫生替她檢查,B超的屏幕上,腹中的小東西暫時看不出像樣的形狀,輕輕地跳動說明它正在努力生長。

檢查結束後她問醫生:“不健康的胎兒是不是不能要?”

醫生說:“別擔心,你的孩子目前來說很健康!”

莫晗居然有些失望:“怎樣才會不健康?”

醫生奇怪地盯莫晗:“怎麽,你不想要這個孩子?”

莫晗低頭整理衣服。

醫生敲了會電腦,處理好她的病例後才問:“你也是意外懷孕?”

莫晗點頭又搖頭,孩子的到來說是意外也不算意外,想要留下孩子的是她,害怕留下孩子的也是她。她也不知道怎麽做才算對。

醫生随口一問:“怎麽,你也和你老公出了問題?”

大概他之前接診的孕婦是這種情況。莫晗果斷搖頭,她和俞肖川一直都有問題,那就不叫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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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認真地看了一眼她:“既然沒出問題,幹嘛不想要這個孩子。孩子來了是緣分,很多跟你一樣年紀想要孩子還求不來呢!很多人打掉孩子後又後悔,有些半年都緩不過來。別想東想西了,有什麽事好好跟對方商量,別拿孩子賭氣。”

醫生把醫保卡還給莫晗時,又補了句:“下次産檢帶你老公一起來吧。”

莫晗沒吭聲,拿出手機瞄了一眼和俞肖川的微信對話框,昨晚她吐得最難過時給他發了信息。

“我東西已經整理好了,明天搬工作室。”

等了一夜,俞肖川都沒回。那句話孤零零地躺在對話框,看着有些可憐。她并不是想讓他幫她什麽,只是告訴他一聲。她搬進去時也是這麽做的。

醫生提醒了下次産檢時間,莫晗也不知道會不會再來。出了診室後,她鬼使神差地繞到流産手術室附近看了看,剛到那邊就遇到做完流産手術暈倒在走廊的年輕女孩,衣着單薄地躺在地板上,失去血色的面龐上有着漂亮眉目,除了趕過來的護士沒有人去扶她。一旁等待做手術的年輕女孩要不是有男朋友拉着,怕是早就吓得逃跑。主動做流産手術的,年輕人居多。也就年輕人,不怕被折騰。

莫晗又跟着幾個形色匆匆的家屬去了樓上産房附近,喊得撕心裂肺的産婦,腳步不停的醫生護士,不知如何是好的家屬……另一邊新生兒的啼哭響起,這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再冷漠的人都被這個聲音感動。

護士抱着新生兒出來,家屬們蜂擁而上,長輩們圍着嬰兒笑得合不攏嘴,只有站在外圍的男人拉着護士緊張地追問着:“我老婆呢,她怎麽沒出來,她還好嗎?”

當護士說沒事時,男人一下子癱坐在旁邊,好像也歷了一場劫。長輩們把孩子抱到他面前,他看了眼孩子,忽然掩面痛哭。

究竟是因做了人父而泣,還是為老婆渡劫成功而泣,或者是其他外人不知道的隐情……不管是哪一種,此刻男人的眼淚都讓旁人感動。莫晗看了一會兒,眼角竟也有了濕意。她掉頭離開,走了一段有人在背後喊她:“莫晗?”

莫晗轉身看到劉淼淼挺着大肚子小心地晃過來。幾月不見,因為懷孕而長胖的劉淼淼跟變了個人似的,莫晗第一眼都沒認出。

莫晗盯着她的大肚子:“要,要生了?”

劉淼淼雙手扶着肚子,笑容裏藏着痛苦:“一會兒疼一會兒不疼的,就在今天了。醫生讓我多動動,比較好生。”

莫晗細細打量她,浮腫的臉上都是孕斑,有了些大人模樣,也不過短短幾個月時間。她身後沒有跟着家屬。

“你一個人?”

劉淼淼目光閃爍:“我姐下樓買東西去了,我老公工作忙,公司都不給假,請假就得扣工資。本來我婆婆要來的,但他們都在外地,不方便過來。我媽下午過來,她在蘇州,過來很快,動車半小時就到了。你呢,你怎麽在這兒,過來看朋友,還是你也懷上了?”

莫晗随便應着:“嗯,過來看朋友。”說完情不自禁伸手摸她肚子:“挺快的哈,都要生了。”上一次遇見是在地鐵上,下着雨,劉淼淼憧憬着美好的未來,而她猶猶豫豫的,前路未蔔。現在她依舊前路未蔔,劉淼淼的眼底不見了憧憬。

肚子裏的孩子在動,莫晗能摸到。

劉淼淼笑容勉強:“說實話,我有點怕。”她望着産房方向,裏面多個産婦痛苦的嘶吼聲聽着揪心。

莫晗明知故問:“怕什麽?”

劉淼淼沒來得及回答,因為她姐姐回來了,說是護士在找她。

分別時,劉淼淼突然拉住莫晗:“我挺羨慕你的。”

莫晗微愣:“羨慕什麽?”

劉淼淼頓了半秒搖頭一笑:“我也不知道。”

她不過二十出頭,就将為人母。跟她一樣的女孩,都是拔苗助長地長大。莫晗想到花店裏被剪下來的鮮花,好看是好看,凋零也很快。她輕輕撫過她肚子,說:“加油。”

劉淼淼扯了扯嘴角,看起來像哭又像笑。她姐姐催她快走。莫晗目送她們離開。人只有過得不如意時才會容易羨慕別人,處理不了自己的一地雞毛更看不到別人的一地雞毛。

從醫院回家途中莫晗收到顧太太微信,要她家中地址快遞別墅鑰匙,她在國外念書的兒子出了點事情需要她趕過去處理。顧太太本來說好要幫她搬家的。莫晗讓她放心去,不必操心她這邊。

“等我回來,給你辦個開業茶會,找一些朋友過來熱鬧熱鬧。”

顧太太不忘強調,這個開業茶會她心心念念了很久。莫晗感激她的心意,也知道她要大張旗鼓不都是為了她。剛簽下合同那天,顧太太馬上就廣而告之,搞得好像工作室也有她參與,群裏的富太太們恭喜的都是她。莫晗或多或少有些不舒服,有種被利用了的感覺,但也不好說什麽。

她剛到家快遞就送來了鑰匙。要搬走的東西已經整理好了碼在門外,她搬進來時東西本來就不多,除了工作臺和縫紉機之外,沒有再添置別的東西。衣物就裝了一個紙箱。她拍下照片發到豆瓣,看到前幾日她在滿月宴上拍的照片下有小吃留言問她:“舍得嗎?”

照片裏有她偷拍的俞肖川,她配字說再見。這網友也不知腦補了什麽,沒頭沒腦地問這麽一句,她當然不會回應。

要搬走的東西照片發出不久,又收到有小吃的留言:“這麽着急離開?”

這網友總是一副跟她很熟的語氣。莫晗被他問得有些發慌,回了一句:“留個體面。”

對方又問:“留下不體面嗎?”

網友畢竟是網友,喜歡臆斷別人生活。莫晗被他的話逗笑,俞肖川都不回家了,她留下還能有什麽體面?

“你真可愛。”

她回完便退出了豆瓣,在屋裏轉了一圈,把最後的一點雜物整理完畢後在窗前坐了一會兒,猶豫着要不要先打個電話跟俞肖川說一聲,想了一番最終還是先打了電話約搬家公司。她搬進來時是獨自一人,離開也不必大張旗鼓。

下雨的上海市區本來就擁堵不堪,再遇到車禍,排成長龍的車輛更加寸步難行。俞肖川抽完了最後一根煙,前方的車輛還是紋絲不動。天上聚集的黑雲越來越後,雨也越來越大,莫晗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微信更沒有回應。他最後試了一遍後,放下手機。絕望如洪水漫延,他降下車窗任由冷風冷雨吹進來,很快濕了半邊身體。他徒勞無功地按着鳴笛,旁邊同樣被堵的車輛降下車窗大罵他神經病,若不是大雨阻擋,他很想下車打人。

前方車輛終于開始龜速移動,手機響起時他以為是莫晗,但屏幕上“趙又卿”三字毫不留情地潑滅了他的希望。他沒有接聽,執着的趙又卿連着打了三個電話後換成程露,過了會兒換成俞肖言。兩個小時前他被醫生騙去醫院,以為趙又卿出了什麽意外,結果是大家秘密給她慶祝生日。程露俞肖言都在。程露還用他的名義定制了一個蛋糕送給趙又卿,說是他為她特別準備,希望她早日康複,趙又卿感動得現場落淚。所有人都很開心,除了他。醫生說趙又卿恢複很好,下周就能出院,只是出院後要有人照顧,俞肖言不停地暗示他,恨不得把他塞到趙又卿懷裏。他忍住沒有當場發作,蛋糕沒切他就先跑出來了。手機一直震動不停,他堅持不接,終于手機沒電了,前方好不容易動起來的車輛又停了下來。窗外黑雲滾滾大雨傾盆,有如世界末日。他放棄了掙紮,跟着擁堵的車龍走走停停,或許莫晗也被這大雨堵住了,他心存僥幸地想。

搬家師傅麻利地把最後一個紙箱搬進屋內,外邊蓄謀已久的大雨落下,院中幹涸的水池很快蓄起了半池雨水。送走師傅們後,莫晗才看到手機裏多個未接來電和兩條未讀微信,都來自俞肖川。

最新一條微信來自五分鐘前:“你在哪兒?”前面一條來自一個多小時前:“你在家嗎?”

兩人之前有過口頭約定,俞肖川希望回家時家裏有人,她要求他回家時能夠提前通知。真正的愛人哪需要這種多餘的約定。

“松江,剛搬東西過來,沒看手機。”

莫晗對着落地窗外的雨幕回微信,才過傍晚,天色有如午夜,山下城市燈火在雨中閃爍,模糊不清。

俞肖川沒回。

莫晗習慣性地點開太太群,趙又卿發了和生日蛋糕的合照,背景裏有半邊俞肖川背影。原來今天是她生日。就在剛才她又發出了手戴戒指的照片,戒身上鑲嵌的水晶是精致的花朵形狀,款式特別。

群裏有人先說恭喜。後面跟着一群人說恭喜。

莫晗剛想保存戒指照片,卻發現照片被趙又卿撤回了。真正的好事情大概不需要過多炫耀,莫晗想。

外邊雨勢不見衰退,反倒越來越急。

別墅一樓的洗手間有扇玻璃天窗,擡頭都是從屋檐上落下的雨幕,流成了河。不知道是不是搬東西時累到了,莫晗上廁所時見了紅,片刻的驚慌後是聽天由命的無動于衷。

隔了很久俞肖川才回微信:“你還回來嗎?”

大雨落了個痛快後轉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院中水池已滿,草地上都是被風折斷的樹木殘骸,讓人絕望的狼藉。別墅內的空調暖氣抗不過山中寒氣,莫晗包着毯子照樣凍得手腳冰涼。山下城市燈火清晰而遙遠,沒有一處燈火屬于她這個外鄉人。她不回去還能去哪兒?俞肖川總給人出難題。

“準備叫車回去了。你吃過飯了嗎?沒吃的話冰箱裏有三明治,微波爐熱一熱再吃。”

她平靜地打下這這段話。發送前她想起她十來歲時第一次殺雞,被割斷脖子的雞在屋裏跳來飛去了很久,最終從櫃子上跳下來摔得不能動了才慢慢死去,圍觀的莫川和莫繁被吓得哇哇大哭。她現在就像那只被割斷脖子的雞。

她按下發送,俞肖川又沒回。

回去的路上莫晗睡着了,夢到回到了家裏,俞肖川不在家,他壓根沒有回去過,也沒有給她打電話和發微信。再醒來已經到家了。她坐電梯上樓,屋內沒開燈,安靜的只有她腳步聲,窗外城市光亮将客廳照得昏暗模糊,像加了一層濾鏡。和夢裏情形一模一樣。

莫晗揉着眼睛,恍恍惚惚地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她試探地小聲喊,跟夢裏一樣:“俞肖川?”

無人回應。

或許真是一場夢,莫晗環視四周,沒了縫紉機與工作臺的客廳又恢複到她第一次踏入時的空蕩與平靜,大得讓人無所适從,現在一切又變回了以前。她摸黑走到沙發附近,沙發上突然坐起人影,吓得她一聲低呼後退半步,差點跌倒。

“你回來了。”俞肖川聲音低沉渾濁,好像剛睡醒。

莫晗驚慌地脫口而出:“你,你回來了啊。”完了想扇自己嘴巴,到底還是混淆了現實與夢境。

暗色中的俞肖川輕哼:“怎麽,不想我回來?”

冷淡的口氣聽得莫晗手腳更涼,她轉身摸黑去開燈,中途不知絆到了什麽,跌倒在地,膝蓋重重地砸在木地板上,疼得她一聲悶哼。俞肖川馬上過來拉她,莫晗借他的力站起。

“謝謝。”

客客氣氣。

俞肖川猛得松開她,轉身去開燈。

莫晗還未站穩,膝蓋發軟差點重新跪倒。陡然的光亮有些刺眼,原來剛才絆倒她的是俞肖川的背包,她眯起眼睛适應光亮,同時追着又坐回沙發的俞肖川,他面無表情。他在生氣,莫晗跟他生活了這麽久,也摸清了一些他的脾氣。

“那個──”

“你搬東西怎麽不說一聲?”

她剛開口就被俞肖川打斷,他問得奇怪,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似的,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反問。

俞肖川冷冷地看過來,眼底怒意明顯:“你這麽着急離開嗎?”

莫晗有些發懵。她只是先搬個工作室而已,對,先搬個工作室而已。她想要從他臉上找到一些答案,可惜他扭頭不再看她。她無從下手,不得不放棄。

牆角的橘樹抽新枝了,在這冬季,屋內暖和,大概它誤會已到春天。莫晗茫然地盯着橘樹看了一會兒,平靜地反問俞肖川:“趙又卿還好嗎?”

既然無法回答他的問題,不如提出問題。只是問題太多,不知從何問起才是最佳。

俞肖川回頭看她:“你是因為她要走?”

莫晗微愣之後急急忙忙地搖頭:“不,不是,當然不是。”

她只是搬個工作室而已。俞肖川說得她好像馬上就要搬出去一樣。他在期盼什麽?

俞肖川忽然冷笑:“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麽?”莫晗忍住了話到嘴邊的反問。她沒勇氣聽不想聽的答案,大多時候真話比謊言更傷人,就像任遠行當着她的面承認他出軌了,莫尚榮對鄰居說他更看重孫子,大學老師說她不如同學有天賦,王妍笑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逃避雖然解決不了問題,但起碼看起來不會狼狽。縮頭烏龜做久了,總會習慣的。

俞肖川點了一支煙。

莫晗摸着小腹走到窗邊,大雨終于停了,雨後的城市夜晚有種被洗幹淨的明亮,夜色璀璨,遠處高樓的廣告牌滾動着“ILOVESHANGHAI”。明明還想說點什麽,嘴巴卻像粘了膠。

身後的俞肖川說:“你想走就走吧。”

這話像冰刀一樣,筆直地插中莫晗心髒,她聽到自己由內到外慢慢裂開的聲音,清脆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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