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再這樣下去沒什麽意思。”

俞肖川又說。

第二把刀插進身體時,已經沒有什麽感覺了。莫晗只感到身體的僵硬,沒辦法順暢地轉身,剛剛摔過的膝蓋很疼。她低頭看到腳邊的蘆荟,新發的芽滿滿當當擠滿了一盆,她曾計劃着這兩天給它換盆,看來沒有機會了。

俞肖川問:“你沒什麽想說的嗎?”

說什麽呢?莫晗腦子有點轉不動了。俞肖川又點了第二支煙,煙味順着暖氣飄得到處都是。她捂着小腹想了半天,才問:“能開窗嗎?”

煙味太大,有些惡心。

到了此刻她還能平靜地問這些有的沒的,俞肖川氣惱地狠狠抽了一口煙吐出:“随便你。”

莫晗拉開窗戶,高層的冷風夾着雨氣洶湧卷入,冰冷新鮮的空氣鑽進鼻腔,作嘔的惡心感被風吹走一些。腦子總算能夠勉強轉動了,她輕聲細語:“我沒什麽想說的,都看你安排。”

荒誕的開始,平靜的結束,文藝電影都是這麽演的。俞肖川是個好導演,也是好演員,她一個配角有什麽好想不開的。

俞肖川手抖地快要捏不住煙:“看我安排?你說看我安排,那行,那行。”趙又卿不要他安排,莫晗又看他安排,結果都一樣,她們都不想留在他身邊。冷風從敞開的窗口遠遠不斷的注入室內,一點一點毫不客氣地吹涼了他的心。他牙關打顫:“你早就等着這一天了,是吧?”

是嗎,早就等着這一天的到來了,是嗎?好像也不是。莫晗确實想過這一天,但沒有盼着這一天,更沒想到這一天的到來會這麽快。她有所預感,但還沒有真正準備好,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沒有做,蘆荟沒有換盆,上次的鮮花要換水了,橘樹該修剪了,地毯該清洗了,最近剛學了新的提拉米蘇做法,冰箱裏的奶油沒有用完,前幾天烤的面包還剩一半……她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也曾希望它永遠不要到來。可是它還是來了。怎麽俞肖川比她還委屈,他委屈什麽?難不成他這樣說是為了她能走得體面點?主動離開總好過被人趕走,是吧,是這樣的吧?莫晗想不到更好的借口了。

“這段時間,我挺開心的。”

莫晗最終轉身直面俞肖川,想讓自己看起來真誠一點,心懷感激的真誠。俞肖川擅長用鏡頭看人,沒有鏡頭應該也能看出她的真誠。她希望如此。

“開心?”

俞肖川不敢置信,她居然這麽說。還不如一句利落的再見呢。既然開心,又何必要走?

莫晗盯着他看了許久,還是看不懂他的委屈。她沒轍了,真開心還是假開心,這種事太難證明了。有些東西說得太清楚了多沒趣啊,這是她從任遠行那裏得到的教訓,差不多就行了,既然有了結果何必自取其辱。

“是真的挺開心的,真的,你別不信。”

莫晗竭盡全力地真誠。俞肖川給過她一個避風港,雖然是臨時的,但起碼幫着她度過了很多難熬的時刻。要不是遇到他,她哪敢底氣十足地辭職,更別說開始自己的工作室。莫尚榮的葬禮也幸虧有他陪着。那些異地的視頻電話,夜半的耳鬓厮磨肌膚相親,都曾暖過她的心。她很幸運,所以很想讓他知道,哪怕是演戲,她也并非一無所獲。就算配角的結局不是她想要的,她照樣心存感激。

可惜,這種感激被俞肖川一錘擊碎:“也是,該開心,戶口有了,房子有了,你應該很開心。”

俞肖川笑得咬牙切齒。這幾日他沒有閑着,一邊加班加點的剪片子,一邊抽空催着中介忙房子過戶的事情,各種手續都辦齊了,只待莫晗簽字了。簽了字,房子就是她的了。

正面再被紮一刀的感覺原來是這樣難過,莫晗差點站不穩。她不得不伸手扶住窗沿。她望着對面的俞肖川,陌生的可怕,又熟悉的令人顫抖。哪怕他坐着,她也能感受到那種高高在上的俯視,她曾在程露和俞肖言臉上見過的,相似的讓人喘不過氣。她嘗試着笑了下,嘴角不受控制的發抖:“你的媽媽和姐姐也是這麽認為的,雖然她們沒有明說過,但是我看的出來。”

好在聲音沒有發抖,聽着還算正常,她暗自慶幸。程露和俞肖言都不曾如此直白過,當着她的面,俞肖川卻說出了她們沒有說出口的話。親耳聽到,果然很刺耳,她早就料到了。在得知她們也知道協議的事情後,她不止一次假想過和程露她們對峙的情形,她都想好了怎麽應對,演一個貪婪的惡女應該不難,就像網絡上電視劇常常抨擊批判的那種來自小地方的外地鳳凰女,為了錢可以出賣一切,不知廉恥毫無底線。但在俞肖川面前,她好像不能這樣放肆。因為有些事啊,演着演着就成真的了。觀衆會當真的。

人在無計可施時,最容易失去理智口不擇言,宣洩憤怒也好,表達委屈也罷,背後隐藏的都是無能。俞肖川說完就知道完了,情急之下他居然拿出了他最不屑的武器,去攻擊莫晗。俞肖言曾多次當着他的面這般揣測過莫晗,他從來不信,如今卻也這麽做了。他和俞肖言一樣龌龊,無能的龌龊。

“對不起,我沒有那個意思,莫晗,我只是──”

他絕望地想要挽回,但已經遲了。插進人的刀子再有什麽用呢,只會讓血流的更快。

莫晗笑着打斷他,想要演好最後的惡女戲份:“你說得沒錯,我确實很開心,拿到上海戶口本的時候真的好開心,我也是上海人了,你知道嗎,很多外地人想要拿到那個戶口多難啊,我居然拿到了,你挺厲害的,那麽快就辦好了。現在就差房子了,雖然還沒到手但是你應該會給我的吧。上次中介找過我,我這人吧有時候有點拖延症,不然房子現在就是我的了。我也不用擔心你不會給我了,你──”

“夠了,莫晗,你不要再說了!”

她故意這麽說的。俞肖川都知道,她故意這麽說來氣他的,他不能再生氣了,不能再胡說八道了。他腦中有個聲音反複說着“完了”“完了”“完了”,他真的完了。他和莫晗真的完了。

“對不起,莫晗,對不起,我沒那個意思。”

道歉還來得及吧,他垂死掙紮。

莫晗一聲長嘆,俞肖川看到她嘴角慢慢浮起的笑容,腦中轟得一下,全世界都在崩塌,在他眼前,用他無法阻擋的速度。

“對不起,對不起。”

這次不是無計可施,而是回天乏術了。

莫晗擺手止住他:“你沒有對不起什麽,房子不給我也沒關系,有上海戶口我也滿足了,這戶口多難拿啊,多少人擠破頭都要不到。我這人吧,向來沒什麽好運氣,難得被你丢過來的餡餅砸到一次,很幸運,我很開心,是真的開心,也真的很謝謝你,這段時間真的很開心,真的,你別不信。”

她都快笑僵了,也堅持笑着,她努力回想着電視裏的惡女是怎麽演的,盡量模仿着。但是真的好難啊,膝蓋太疼了,窗外的風太涼了,胃裏的翻湧很難受,臉上的肌肉快要不受控制,怎麽都沒辦法笑得自在一點,看起來更壞一些。她猜在俞肖川眼裏,此刻她笑得一定很扭曲也很難看。她低頭避開他的直視,怕被他看穿她的爛演技,雖然她已經竭盡全力。她搭着頭盯着腳底低聲重複:“你別不信,我是真的很開心,也很感謝。是真的很感謝。”

“我信,我都信,我沒那個意思,莫晗,我不想你離開,我沒想過你會離開,我都做了戒指,上面有紫雲英,我說過欠你東西的,就是戒指,我都準備好了,還有房子的文件,你簽字就好了,簽字就是你的了,我找給你看!”

俞肖川撲到地上暴力又粗魯地打開背包,他最珍惜的相機磕到了地上,鏡頭蓋摔開了,大大小小的鏡頭滾落在地,其他物品散落一地,戒指盒不見蹤影,房子的過戶文件也不知去了哪兒。他趴在地上着急地翻找着。

“那戒指不是在趙又卿手上嗎?”

莫晗挺想提醒他,轉念一想又覺得毫無必要。戒指是給誰的,房子會不會給她,已經不重要了。就算他真的找出來了,就算是他真的願意給她,她也不會要了。這點自尊心她還是要有的。

“找不到就算了,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我們也不是相處一兩天了,我相信你。”

莫晗勸說俞肖川,一直趴在地上的樣子太狼狽了,最後還是留點好印象吧。

俞肖川一腳踢飛腳邊的相機:“一定是落在了車上,我去找給你,你等我,它們一定落在了車上。”

他拿起車鑰匙往外沖,被莫晗的一句話攔住:“真的算了,別找了,你不用感到抱歉,我其實也沒那麽貪心,也沒那麽脆弱。”

俞肖川僵立在原地,無法動彈。

莫晗輕聲笑着:“那花戒指已經很不錯了,我很喜歡。”昙花一現的短暫與美麗,曾經也套住過某些東西。

“你知道紫雲英的花語嗎?”

她又問。

俞肖川毛骨悚然,崔爽也曾這麽問過他,還給了答案,他只記得“沒有愛的期待了”,明明還有其他更好的答案。

“不知道,沒有了解過。那不重要,花語都是人搞出來賣花的,花店的促銷手段而已。”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

莫晗聽完只是淡淡一笑,默默垂下的眼眸裏寫滿了她什麽都知道。不然她也不會這麽問了。

他從頭寒到腳。

是的,莫晗都知道,她以為俞肖川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紫雲英的花語排在最前面的是幸福,當然還有很多其他意義,比如沒有期待。很多花都會有不同的花語。花語的解釋全看送花對象是誰,郁金香送母親時意味着母愛珍貴,送朋友又變成了珍惜友誼。花語也不全是人們牽強附會而來。紫雲英使土地肥沃,幫大地孕育希望,這時候的它預言幸福。一旦離開土地它的美麗便迅速消逝,短暫得讓人沒有期待。它可以裝飾大地,卻沒辦法成為人的玩物,花店裏從來不會有它的一席之地。

莫晗壓下喉嚨裏翻湧上來的不适,順着他的話說:“也是,這些不重要。那花戒指挺漂亮的,你好像有拍照是吧,改天傳我一張,做個紀念。”

人絕望到底時會變得麻木僵硬,像木偶一樣,俞肖川此時就覺得自己像個木偶,完全動彈不了,張不了嘴,邁不動腿。他想起孟海東的話,他這個好兄弟太了解他,說得太他媽對了,他不該招惹莫晗,他不該把婚姻當兒戲,他該早一點送出戒指……他又搞砸了,莫晗沒有錯,都是他的問題,他知道。

莫晗見他半天不說話,一聲輕嘆後換了語氣,她不要再假扮演什麽惡女了,既為難自己又為難別人,不如坦誠相待:“後面的事你看怎麽安排比較好,沒有做過公證的協議沒有法律效力,我網上查過的,青浦的房子既然過戶沒有辦好,我就不要了。我已經有上海戶口了,這挺難弄的我知道。”

她從沒找俞肖川打聽過房子和戶口的事,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手段,反正領完結婚證後三個月不到,她就換了新戶口本和新身份證。當初她的戶口畢業後落在了蘇州,也是任遠行相助。當年孟秋很不理解她們這些外地人為何執着于戶口這件事,直到各地的買房政策一變再變,孟秋又誇她有先見之明。其實她哪能預見那麽多,只是為了有個法律上的落腳處而已。從她不顧方愛梅他們反對堅持出來念書開始,她就很清楚老家不會有她的位置了。她再也回不去了。莫繁也是這麽想的。尤其莫川結婚後,她更加确認這一點,家裏已經沒有她和莫繁的位置。莫敢他家起新房,他姐雖說出了大半的錢,在娘家各種指手畫腳,但不照樣住客房。對她而言,上海戶口和蘇州戶口差別不大。就算有了上海戶口,她也不會覺得自己真成了上海人。出了家門的她,到哪兒都是異鄉人。當時也就随口一說以為能吓退俞肖川,沒想到他不僅沒有被吓退還給辦成了。他很信守承諾,她從沒懷疑過他。

莫晗何止是不信任他。俞肖川堅決搖頭:“說好了給你就是給你,我是不會拿回去的。”

莫晗苦笑,房子又不是鞋子衣服,豈是說給就給,他不拿回去也不會屬于她。就算他願意給,程露和俞肖言不知會說得多難聽呢,說不定還會找她麻煩!她哪能拎不清。

“你看哪天有空我們去趟民政局把離婚手續辦了吧。”

她不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說出重點,因為胃裏的翻湧加劇了,快要忍不住了。

俞肖川咬牙:“一年約定還沒到。”

莫晗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再也忍不住嘔吐的沖動,捂着嘴沖去了洗手間,鎖上門後趴在洗手池邊吐到全身發軟。

見狀不對的俞肖川跟着跑了過去,大力捶門:“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你沒事吧?”

莫晗吐完洗了臉出去,被俞肖川一把拽住:“我送你去醫院,上次你也這樣,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好歹找到了一個好借口,他得抓住。

莫晗掙不開他,不得不搬出殺手锏:“協議上說了,若一方有需求可以提前結束。”

俞肖川不為所動,死死盯着她發白的臉。她一向能忍,她肯定有什麽瞞着他。

“你一定有事瞞着我對不對?”

“你別這樣俞肖川,協議上都寫好了,可以提前結束的。”

“那協議沒有法律效力,它就是一張廢紙,我要送你去醫院!”

俞肖川鐵了心地拽着她手臂往外走,吓得莫晗趕緊抓着門框不放。

“你為了趙又卿才找我結婚的不是嗎,現在趙又卿都回來了你不用再這樣了。”

情急之下,莫晗脫口而出。

俞肖川猛得定住,手上力氣大的快要捏碎她。

“你說什麽?”

他無比震驚,又莫名歡喜。她說了真話。

莫晗痛到咬牙:“我沒事,不用去醫院,吃壞肚子而已。”

俞肖川松開她,她靠着門框才勉強站穩了。

“是不是趙又卿跟你說了什麽?”

俞肖川的口氣十分肯定。

莫晗無奈地嘆氣,若不是迫不得已,她不想扯到趙又卿:“她什麽都沒說,跟她沒關系。我只是不想你送我去醫院,我自己會去的。”

俞肖川恨不得盯穿她:“你寧願聽她說,也不願主動問我。”

她不問倒是她不對了!莫晗上下打量了俞肖川一番,幽幽笑道:“你不也沒主動說。”

俞肖川愣住,莫晗趁機掙開他,去廚房找了一杯熱水灌下,暫時壓下了胃中不适。她又繞去了卧室,俞肖川跟在她身後,看着她拖出了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

他最後問:“你真的要走?”

莫晗擠着常用的微笑:“還有些東西改天我再來收。今天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俞肖川記得兩人初次見面時,她就這樣對他笑,足夠禮貌也足夠疏離,看着人畜無害其實鋒利無比,靠近她不容易。他還能怎樣?認輸好了吧,認輸了就不會再難過了。他以前就是這樣做的。他還剩一點自尊心。

“都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

俞肖川恢複如常。莫晗也如常。

“孟秋過會兒來接我。”

她在廁所時給孟秋發了微信。

“明天再走也不遲。”

“孟秋快到了。”

“那好吧。”

俞肖川望窗外,這會兒除了冷風之外,一滴雨都沒有了。城市照常熱鬧,一個小時前的大雨沒有對它造成任何影響。已經下定決心的莫晗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俞肖川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後才回過神來追出去,電梯從一樓攀升到十八樓需要時間,兩人并排站在門口等電梯。

俞肖川盯着門口的鏡子,裏面的莫晗臉色蒼白而平靜,右手緊抓着箱子推杆,他一臉頹喪,像個輸得徹底的敗将。

電梯升到十樓,暫停了會兒。俞肖川多想電梯永遠停在十樓,或者突然壞掉也不錯。可惜,電梯再次上升,很快到了十七樓,莫晗将箱子拖到身前,俞肖川伸手想要幫她拎箱子,被她側身擋開。

他只能說:“我送你下去。”

莫晗瞥過鏡中的他,笑容友好:“不用送了,孟秋已經到停車場了,她懷孕後脾氣很壞,你也知道她的。”

電梯到了十八樓,莫晗推着箱子往裏走,進去時絆了下,這一下讓她想起搬來時的情形,俞肖川不在家,她打不通他電話,小心翼翼地往裏運東西,生怕遭人盤問,口袋裏揣着結婚證随時準備證明兩人關系。搬家師傅看到空蕩蕩的大房子都替她擔憂:“這麽大屋,一個人不害怕啊。”她确實害怕過,害怕俞肖川哪天回來就反悔了,将她掃地出門。比起一個人住,她更害怕無地可住。那會兒的她從不想太遠的以後,習慣了走一步看一步。現在的她也沒多少長進,照舊走一步看一步。今晚要不是有孟秋,恐怕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能夜歸何處。

俞肖川托了托她手臂:“到了說一聲,真不舒服要去醫院,別扛着。”

莫晗站穩了轉身,輕輕點頭:“我會的,謝謝你。”

電梯門合上時,俞肖川突然伸進一只手粗魯地掰開了電梯門,莫晗呼吸微滞,好像下一秒就會被他拉出去。可是他只是用手擋着電梯門,笑得有些僵硬:“那個,再見。”

他想最後留個好印象。

莫晗擠着僵硬地嘴角:“嗯,再見。”

俞肖川依舊扒着電梯門,“還能再見嗎?”

莫晗歪頭揮舞手機:“上海又不是美國,孟秋在催了。”

俞肖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和趙又卿真的沒什麽了。”

莫晗無所謂地聳肩:“嗯。”

俞肖川默默松手退身:“注意安全。”

上海不是美國,但照樣有很多人在這裏分道揚镳後一生再難相見。能把人分開的,從來不是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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