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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迷霧像撲面而來的浪,不過兩三個呼吸就淹沒了丁芹,眼前頓時一片茫茫。

丁芹眼疾手快地去捉一旁的文千字,謹言也向她飛撲了過來。可他們在觸碰到對方之前,就被迷霧淹沒了身形。丁芹的手指在文千字原本的位置掠過,卻摸了個空。

“你做了什麽?!”丁芹驚怒問道。

“……對不起……”霧中傳來木頭飄忽不定的聲音,“我沒想傷害你們。你們喝過了苦藤汁,不會中毒的。這些霧只會困住你們。”

“我只是想讓你們留下……”

“我們已經答應了日後會來看你。你這樣做不是對待朋友的道理。”丁芹皺着眉四處環顧,可這霧氣不知有什麽問題,哪怕以她的靈目,也最多不過看穿身前一丈。

她似乎已經換了地方。丁芹試着向前挪動了一小步,鞋底摩擦在草地上,卻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所有的聲音仿佛都被吞噬了,只有木頭低沉飄忽的聲音在回蕩。

濃霧茫茫,像一片死寂的海。

“以前也有人答應過我……”木頭幽幽道,他低沉的聲音難過又不安,飄忽中卻又暗含某種讓人感到陰冷的東西,“那個人誤入山林,被我所救,他說過他不會怕我的,請求我送他出山,并且許諾日後一定會來看我……”

“……我送他出去了,可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丁芹身周的霧突然散開一丈,露出青潤的草地。濃霧帶來的壓抑散去了些許,丁芹略微松了口氣。

些許濃白的霧化作一只只山林小獸,靈鹿蹦跳、雨燕飛掠,在這一小方清靜的世界裏圍繞着丁芹嬉鬧。他們忽又散做霧氣,化作縮小的城鎮,道上行人往來、燈市繁華,白霧聚成的小人有板有眼地采買、玩鬧……只是沒有半點聲息。

“……我只能待着這裏等啊等,用霧氣化作山林野獸、化作他口中的繁華城市,可是它們都只是霧氣而已,沒有哪個能發出聲音,最終還是沒有人能陪我說話……”木頭的聲音低落哀沉。

繁華的霧景忽又散了,流瀉一地,哀涼地流淌過草地。

丁芹的聲音和緩了些許:“是那人輕忽信諾,可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如此。你既然想要真心交友,又怎能如此強求?你現在這樣,又把我們當成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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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卻沒聽見似的繼續說道:“……我等了他一百五十年,才想起來,按照凡人的壽命,他應該已經死了。他到死都沒來找過我一次……”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丁芹皺眉,她許久不見謹言和文千字,心中有憂慮,問道,“他們倆呢?”

“你在擔心他們嗎?”木頭道,“我不會傷害朋友的。我只是孤單了,我想有人能陪陪我,我已經好幾百年沒有和別人說過話了……”

“他們害怕我、嫌惡我,我知道那不是他們的錯。從來沒有人對我認真說過話,沒有人告訴過我美醜不重要,可你們說過的,你們說過的……你們說了,又為什麽要離開我?”

“我只是想有人和我說說話而已……”

“木頭,不管怎樣,你不該這樣做,更不該把我們分開。我們突然被分開,難道就不會互相心懷擔憂嗎?我們心中不安憂慮,有哪裏還有心思關注別的?”

霧中沉默了一會兒,傳來木頭的道歉聲:“……對不起,我這就送你去見他們……”

濃霧重新籠罩了丁芹,等再次散開時,她又換了地方。

這一次,她的腳下沒有草地了,而是一片深黑的岩石。周圍一片昏暗,太陽的光輝消失了,但另一種光源取代了它。

那是像螢火一樣,點點淺藍、淡綠色的光點,它們在空中飛舞,照亮這一方地下洞窟——那真的是,山一樣大的洞窟。

丁芹震撼地看着這裏,她腳下所踩的地面最多只有方圓十丈,地面之外,是幽深廣闊的水潭,水潭中有輕盈發光的氣泡在上浮,它們浮到水面上方破碎,于是飛出點點熒光,照亮這一片巨大的地下洞窟。

而在她所在的這處地面中央,生着一株巨大如牆的古藤。

古藤虬結昂揚,一直延伸到洞頂,鋪散開的密實巨大藤蔓,幾乎擎住了半個洞窟。

或許是地下無光的緣故,這古藤根部呈現與地面同樣的黑色,越往上越淺,很快就由泛着死寂的灰白過度成幾乎半透明的瑩白,其上葉脈紋理隐隐可見。

點點熒光在藤蔓葉片間穿梭,美得像星空下一個迷離的夢。

丁芹強行讓自己移開眼睛,問道:“他們倆呢?”

“在對面。”木頭的聲音悶悶響起。

在洞窟中,他的聲音不再是像地面濃霧中那樣飄忽不定,變成了低沉的嗡鳴在這裏回蕩。

丁芹聞言回頭轉向古藤對面,還沒走到一半,就聽見謹言叽叽喳喳地叫聲:“丁芹?丁芹?你也在這兒?”

文千字也在這兒,他先和謹言遇上了,此時一邊抱着謹言的爪子在半空中飛得哆哆嗦嗦,一邊拼命抻頭往這邊張望。

“我在這裏。”丁芹松了口氣,“你們沒事吧?”

“我們沒事兒,就是迷了會兒路。”謹言道。

文千字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詞兒,也在那吱吱吱吱的叫着。

木頭一直沉默着。

謹言轉頭瞧着周圍,驚嘆道:“這是哪兒啊?可真夠漂亮的!”

“這是山中空洞。”木頭悶悶的聲音響起。

他們腳下清亮的水潭,就是飽含劇毒的毒液,飛舞流光的螢火,皆是因腐毒而生的腐螢。此地雖美,卻處處是毒,從來無人能夠觀賞。

“我會記得這裏,也會記得你,會回來看望。但現在我們有急事,帶我們離開吧。”丁芹道,“我們承諾過的事情,就不會反悔。趁現在還來得及,不要繼續錯下去。”

木頭不做聲。

丁芹緊抿着嘴唇,細長的眉結起道:“朋友不會欺騙,不必強求。朋友是相處出來的。你這樣無法強留下我們的,我一定會想辦法離開。”

她不再說話,只運轉靈目專心致志地尋找起出去的辦法。

“對不起,我知道你在生氣,那時候,我發現那個人騙了我的時候,也是這樣生氣的。”木頭幽幽道,“可後來我就慢慢接受了。生氣有什麽意思呢?他已經死了。我只是想有人陪陪我而已……你出不去的……你也會接受的……”

謹言也惱了起來:“你怎麽說不聽呢?我們急着去救人,你把我們攔在這裏算什麽?你讓我們接受,我們怎麽接受?”

“你們都有朋友,你們都有家人,你們在一起了,就想不起我了。那個人也說,他要回去告知家人平安,然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人們有了更好的東西,又怎麽會想起醜陋的木頭呢?你們走了,就再也不會想起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裏那麽美,只有我一個醜怪,在這裏千年萬年,獨自相看。”

木頭的聲音回蕩不休。

丁芹不理他,只将神力運入雙目之中,意欲找到此地的出口。

地下洞窟中沒有霧氣,木頭似乎也再無意遮掩,她很快就看到了靈機變化。

這處地下空洞形成的古怪,四壁嚴密,沒有出入之口,但潭中之毒卻是腐化而成的,既然沒有出入口,譚中又是以何物腐化成毒的呢?總不會是原本的山岩土石吧?

而且……丁芹将目光移向古藤。這株老藤,又是從何而來、如何生長的呢?

她順着老藤向上看去,瑩白的枝蔓與葉攀在岩洞上,像蒼白的血管。

藤本無幹,只能匍匐攀援,可這株老藤生在潭水中央,四周無可攀援而上的東西,它便自己攀着自己。藤蔓柔軟,無法高立。倒下,便堆積起來,踩着自己堆疊起來的身體,繼續向上,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堆疊成塔,終于夠到了洞窟頂上的岩壁。

也因此,老藤的根基部分遠比樹木要寬大厚重得多,它把自己柔軟的枝條夯實成這樣寬厚的基,才能托着自己攀上洞頂。

為什麽那樣執着?

丁芹觸上老藤粗糙的表皮,順着老藤爬了上去。

謹言護在她身邊,文千字跟随着她一起。木頭一直沒有說話。

等攀到将近頂部的時候,手腳下的藤蔓從烏黑、灰白,過度到瑩潤剔透如白玉髓般的枝葉。

周圍腐螢流光,丁芹不由得停歇下片刻,她像是被這些玉枝托到繁盛的夜空。

她擡頭看向山洞頂部,在白玉髓般的枝蔓之尖,透出些許翡翠般的碧色。在那碧色擁聚的間隙,向下透出點點光斑。

那不是腐螢的冷藍與冷綠,那是陽光溫暖的淡金色。

丁芹試着去扒開藤蔓,藤蔓卻堅韌密實無比。丁芹皺了皺眉,指尖探出劍氣,試着斬了一下,幾根藤蔓應聲而斷,落入了潭水之中,激起一片水花與冷色流光。

空洞中忽然響起木頭痛苦的悶哼,幾根白玉髓似的藤蔓同時向上攀去,眨眼就填補了被斬下的藤蔓位置。它們在接觸到陽光後,被灼傷似的卷了卷,彌漫出淡白的霧氣,在被霧氣稀釋過的陽光照射下,逐漸變為碧翠的綠。

丁芹停了手:“這是怎麽回事?”

“這株藤蔓,生在我的本體上。”木頭低沉的聲音響起。

“我在這潭底,被毒浸腐了不知多少年。周圍的其他野獸屍骨也好、雜草亂木也好,都在無盡的歲月裏被腐化成了這一潭清澈的毒汁。只有我,一直一直浸泡着毒汁,卻也一直一直沒有腐去。”

“然後有一天,我突然就生了靈智。”

“這裏太陰冷了,也太孤寂了。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生靈。沒有人和我說話,沒有人發出聲音。我常常想,為什麽只有我呢?為什麽其他的都化去了,只有我留存了下來?既然只有我一個,又為什麽要生出靈智?”

“後來我也不知怎麽的,突然就感覺自己好像孕出了一口氣,于是我催着它長啊長,最後生出了一株藤苗。”

“我花了不知多久,才将這株藤苗養到攀上石壁。又花了不知多久,才将那厚厚的山壁鑽出一道口子。”

“那一天,我第一次見到了陽光。”

丁芹散了指尖的劍氣,她已說不出話來。

木頭停歇了片刻,繼續道:“可山中仍然沒有能和我說說話的人,連一只生出靈性的動物都沒有。我花了好久,才化了形,我離不開這座山太遠,可我勉強自己下山,去尋找能和我交流的人時……”

“我知道了什麽叫醜。”

“別離開好不好?”木頭祈求道,“留下來,我已經等待了太久,我再受不住等待了。”

丁芹嘆了口氣,她搖搖頭:“我們會回來看你。”

木頭沉默良久:“這藤蔓以我精氣為生,你斬去一枝,便會重新填上一枝。你把藤蔓斬盡,就能出去了。”

“你非要如此嗎?”丁芹皺眉。

藤蔓斬盡,木頭的精氣也就耗光了,他也就死了。

“我知道你有這個能力,你身上有很厲害的氣息。可我不會放你們走的。”木頭說罷,洞中藤蔓一動,将山壁頂端裹得更厚更密。

任由丁芹與謹言苦勸,他都不肯再說話。

清潭浮光,腐螢流轉,它們聚集到晶瑩如玉的枝蔓上,圍繞着枝蔓中的人與妖靜默飛舞。既像是威脅,又像是哀求。

這美麗而死寂的山中空洞,像一座浸着毒的墳場。

丁芹哀傷地看着它們,搖了搖頭,閉上眼睛,額上神印如日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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