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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我又夢見了那只大黑狗。”雲苓說道。

丁芹心中一緊,她昨夜并未見到有什麽鬼物到來,更未見有什麽東西試圖入雲苓的夢,難道是那鬼物已經強大到足以避開她的感知與靈目了嗎?

“你夢到什麽了?”丁芹問道。

雲苓看出她心中誤解,解釋道:“和之前的夢不一樣,夢中不再是夜晚,也不在這裏。那只大狗和我之前夢到的很像,但是沒有那麽大,要小上一圈……”

那是一只很威風、很雄壯的大狗,身形流暢、皮毛光亮,一雙眼神采奕奕。

它的體型雖然不像前幾日夢中所見那般龐大可怖,但它仍然很高大,遠比人們通常所見到的大狗要威猛許多,個頭幾乎與老虎也差不了多少。

那雙眼目光如電,鋒利的四爪劃過樹樁,能輕易刨出深深的抓痕,張口一吠,便露出滿口雪白鋒利的牙。

它還是令人害怕的。當一個食肉的獵食者表現出了能夠輕易奪人性命的能力時,人們怎麽能夠不害怕呢?

可雲苓在夢中卻并沒有害怕。

她夢到了陽光,還有草地,也許是環境太過明媚的緣故,于是她在那只巨犬看向她的時候,也并沒有感覺到恐懼,她反而是喜悅的。

他們在草地上嬉鬧,巨犬搭在他手臂上的腳掌小心收起了利爪,只留下柔軟的肉墊。

他翻身上馬時,這只巨犬便也跟随着他奔馳,他們在林地裏穿梭,搭弓射箭、恣情狩獵……

雲苓的臉上忽然露出些許糾結之色。

“怎麽了?”丁芹問道。

雲苓停了一會兒,糾結道:“我在夢裏是個男人,可以輕易拉開大弓,射術也很好。但那天沒有遇到什麽獵物,于是那只巨犬就鑽進林子裏,沒一會兒叼了只兔子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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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供奉藥神娘娘的緣故,雲家人是從來不吃兔肉的,更別提狩獵兔子了。

“只是夢境而已。”丁芹安慰她,“不要在意了。”

雲苓點了點頭,慢慢道:“接下來就沒什麽了。我們在夢中……好像關系很好、很親密。”

這是雲苓自己所做的夢境,并非別人引導的。她分辨得出來。

可她那樣恐懼那只黑犬,又怎麽會在夢中與它相處得如此輕松惬意呢?

“我在想……”雲苓怔怔道,“那只黑犬找到我,是不是有什麽原因呢?”

“你想再見見它嗎?”丁芹問道。

雲苓下意識回想到前夜的夢,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抓着被子縮起來道:“還、還是等等再說吧!”

雖然這次夢中她不知為何與那巨犬相處十分愉快,但誰知道她是不是腦子一抽才突然憑空做了這個夢呢?夢這東西,從來都是混亂而且毫無道理的嘛。

但她之前見到的那只比老虎還大一圈的黑色巨犬,可是切切實實地傷害到了她。且不說令她高熱不退的陰氣,就是脖子上的劃痕,也夠令她害怕的了。

這一次只是在脖子側面劃破一點皮膚,下一次會不會就移到喉嚨上壓了下去呢?

況且,她還記得那只巨犬的眼神,它看着她的目光兇暴怨戾,似乎随時都能一口咬下來!那可不像還存有溫情的模樣。她才不要因為一個不知真假的夢境,去拿自己的性命冒險呢!

丁芹點了點頭。

凡在死後未入輪回,身化鬼物者,無不是有着深重的執念,或生怨戾、或有執妄,鬼類往往心性偏執,若是觸及到其心中所執之處,也不乏失去理智,無法溝通的情況。

無論雲苓與那只黑色巨犬有什麽糾葛,在一切未明前就草草與之接觸,都是不明智的行為。

丁芹打算在雲家多留幾日,等這件事解決之後再回去。山林中也沒有什麽需要她做的事情,她晚些回去也無妨,至于她種的那些許菜蔬……猴兒們會幫忙澆水的。

她思緒胡亂飄飛了半晌,才重新收攏回來。丁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還是緊張了。

若那黑犬鬼物說不通的話,她可能會需要與之交手。但在這之前她只有兩次運使神術與他人交手的經驗,毒潭洞窟中的那次,木頭根本就沒有反抗,衛氏的那一次,他們互相之間都沒有殺傷對方的意思。

但這一次,漓池上神說過,雲苓身上的因果線有險處。她的實力還是太弱小了,雖有靈目,卻還看不見因果線。

丁芹在憂慮,如果她做得不夠好,這件事的結局會變成什麽樣?

如果是漓池上神的話,他會怎麽做呢?

……

大青山餘脈,李府之中。

山風悠閑,穿堂入室,翻卷書頁,漓池斜倚于榻上,修長的手指按住被吹動的書頁。

李氏藏書早已盡數被他讀完,大部分都被歸還給了後李,唯有這本《山野考異》一直被他借在自己手中。

這本書若論材質,并沒有什麽出奇之處,只是為了能夠長久保存下去,而被施加了簡單的術法而已。若論寶貴,其中并沒有什麽夾層或隐含着寶藏的謎題,所講述的也不是什麽稀世功法,只是對奇聞異志的記載而已。

漓池在初次這本書的時候,并沒有覺得它有什麽特別之處,只是受其中有關神庭記載的那句話所吸引,才一直将之留了下來。

可在對此方世界的了解愈發深入之後,他方才意識到,這本《山野考異》中所記載的那些如同民間話本的故事,究竟有多麽難得。

書中所載的奇聞異志,下至凡人百姓、上至有道修士,無不包含在內,其中不乏隐秘之事,若這些奇聞異志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那千毫散人又是如何得知的?他又是什麽身份?

雖說漓池并無渠道證明全部故事的真假,但據他現在所知的一些信息,與其他書中所記載的歷史異聞相互考證,《山野考異》中所可考察的故事,無不真實。

而那句有關神庭的話……

神庭雖立,但這世上,神仙與妖鬼也無甚分別。

這其中,或許還有什麽深層隐含的含義,只是他現在無從得知。

漓池慢慢撚着書,目光停留于其中一頁。

八百年前,隋地有“大将軍牧巢,力擔千鈞,勇武過人,身旁常随一黑犬,犬身甚巨,時人以為妖異。”

漓池擡頭,目光悠遠,落于水固鎮中,手指于虛空之中輕輕一撥。

……

水固鎮。

雲苓身上某根一直牽到大青山脈深處的因果線輕輕震動了一下。

這根因果線似聚非聚,其形已凝,其色卻未定,一直在不詳的黑紅與柔和的青白之間交替。

冥冥之中,一陣清冽的力量降于其上,虛虛籠罩着這段因果,令黑紅之色散而不凝。

雲苓對此毫無所覺,一日過去,平安無事,但到了夜裏,雲苓心中又不免生出忐忑來。她今夜還會做夢嗎?又會夢到什麽呢?

那只渾身漆黑的巨犬,還會來找她嗎?

一只柔軟的手悄悄伸過來牽住了她。雲苓心中一暖,對身旁比她還小幾歲的丁芹露出一個笑容,閉上眼,慢慢入了夢。

下沉、下沉。

凡人不修神識,故而常常忘卻舊事。生時死時,混沌莫知。

可那些自以為遺忘的、似乎被輪回洗去的,一直在神識深處存有印記。

大火焚後,尚有煙痕,細雨入土,泥吮濕意。生靈活過一世,縱然前身已死後身轉世,又怎麽會毫無痕跡呢?

雲苓的意識蒙蒙下沉,一道飄忽的因果牽引着她,一直落入神識深處的某個印記。

……

水聲潺潺,身下是硌人的亂石與冰冷的水,他嗅到血腥氣,身體沉重而疼痛,使不出力來。

有什麽拖着他,艱難地往岸上挪動。

石頭蹭得他很疼,可水會要了他的命。他艱難地想要動作,可是身體卻怎麽都動不了。

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在一下一下摩擦着他的臉,許久之後,他終于恢複了些知覺與力氣,勉強擡起眼皮。

一只毛茸茸、濕淋淋的巨大腦袋停在他頭顱上空,暗紅的舌頭一下一下舔着他的臉。

那雙漆黑的眼睛不似野獸冰冷的瞳,反而人性化地表露出焦急與擔憂。

他身上仍然是疼痛的,可是在看到這只巨犬後,卻仿佛安了心似的。

巨犬渾身濕淋淋的,一身威風的毛發狼狽地貼在身上,是它把他從水裏拖出來的。

他下意識擡起手,想要撫摸巨犬的腦袋。

巨犬喉嚨裏咕哝了一聲,慢慢垂下頭,蹭了蹭他的手。他經不住想要笑一下,可那黑色的頭顱忽然合上了眼皮,安了心似的,失去了力氣。

巨大的身軀轟然倒下。

“……小将軍!”

雲苓腦中轟然炸響,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呼喝搜山、兵刃交擊。殘破的畫面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裏閃現。

這裏是隋國境內,他出現在這裏,是為了剿匪。

可是軍中有叛徒——不一定是山匪的叛徒,也可能是朝中的叛徒。這世上世族勳貴蓄養部曲僞作匪徒,劫掠四周以肥自身的并不少。他此次已經從這些山匪的行動中發現了相應的蛛絲馬跡。

不論那叛徒是哪一方的人,結果都已經顯露了出來。他孤軍深陷,被人圍攻,除了小将軍,沒有任何人在他身邊。

然而縱使他武藝超群、小将軍兇猛悍烈,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陷入幾十個人的包圍中,也是幾乎無法逃出生天的。

他跌落深潭,被沖撞得閉了氣,若不是小将軍将他拖了上來,恐怕就要淹死在裏面了。

可小将軍也受了傷,那些血……有他的,也有小将軍的!

他顧不得身上疼痛,伸手攬住懷中黑色的巨犬,去摸它身上受傷流血的部位,确定好傷情後,咬着牙從身上撕下衣料給它包紮。

小将軍……這麽重的傷,它是怎麽把自己從水中拖上來的?

不要死……

“不要死……”他喃喃哀求道。

可那只強壯的巨犬,呼吸還是一點一點微弱了下去……

雲苓睜開眼,清晨時迷蒙的天光落在她臉上,晃得她目中水光模糊。夢中的傷痛在醒來後就不見了,可是胸中的悲意卻悶脹難忍。

“丁芹……”她聲音啞道,“我想起它來了。”

“它叫小将軍……”

八百年前,隋國有一将軍,身邊常随一黑色巨犬,戲稱之小将軍。巨犬身形甚巨,時人以為妖異……

在牧巢遇到小将軍的時候,它就已經很大了,不只是體型大,力氣也大,一爪能抓斷粗木柴。可再厲害的爪子,也是抓不斷鐵網的。

那是黑犬最狼狽的時候,人們恐懼它,一只狗怎麽能這麽大?怎麽能這麽可怕?它能夠一爪抓斷胳膊粗的木柴,是不是也能一爪抓斷人的胳膊?它的利齒猙獰參差,那是用來撕扯血肉的!

人們怎麽能不害怕呢?畏懼一切能夠殺傷自己性命的東西,那是自遠古從骨血裏留下來的本能。人類如此、鳥獸如此,世間生靈無不如此。

可人與鳥獸蟲蛇終究是不同的。

鳥獸蟲蛇若遇天敵,便會因為畏懼而躲避。

人類最初或許也是這樣的,可是沒過多久,人們就學會了另一種方法,一種更直接、更有效、更安樂無憂的方法。

老虎吃人,便把老虎打死,世間無虎,便再也不必畏懼虎。毒草害命,便将毒草焚去,留下沃土,正好可以播種良種。

這只巨犬太過妖異,它的爪子比老虎還要有力、它的牙齒比匕首還要鋒利,它可以輕易拍斷一個人的骨頭,也能夠咬斷一個人的喉嚨,那雙獸瞳裏的兇悍氣,能夠直接吓哭幼小的孩童。

人們畏懼地看着它,可人們還是想辦法捉住了它,用鐵網困住它,于是任那鋒利的四爪再怎麽掙動、任那可怖的頭顱再怎麽咆哮,都無法再傷害人了。

可這還不夠。

它實在太大、也太可怕了。它越掙紮,人們便越畏懼。

越畏懼……便越要殺它!

巨犬在鐵網中猙獰地撕扯着,喉嚨裏發出兇狠的咆哮,一雙漆黑的眼暴戾駭人。

人們舉着鐵耙與鋤頭,腳步卻是躊躇瑟縮的,眼睛裏又是畏懼、又是憤怒,殺性漸起,細碎猶豫的腳步終于變得堅定,手中的武器用力像被困在鐵網中的巨犬揮去!

巨犬掙紮躲閃,可鐵網相困,它再也靈巧不起來,就算再努力地躲閃,也只會顯得笨拙。伸過來的棍棒鋤頭多了,總有幾個能落到它身上的。

它發出威脅的低吼,可人們已經不再畏懼了。

野獸有天生的皮毛爪牙,人們也有自己的武器铠甲,連老虎都退避于山林之中,更何況是一只巨犬呢?

被困在陷阱中的野獸,總會死的。

牧巢就是這個時候,見到黑犬的。

“你救了它?”丁芹問道。

雲苓點了點頭,牧巢将黑犬從人們手中買走,他收養了它,也庇護了它,後來也曾想将黑犬放歸山林,可黑犬卻不肯走了。

“後來它死在那場剿匪戰中嗎?”丁芹又問。

雲苓一怔,搖頭道:“我不記得了,但感覺應該是沒有。”

她并非一夢一生,只是斷續想起了些許片段。

丁芹又問道:“那你……還記得你的前世和它,是怎麽死的嗎?”

雲苓搖頭。別的事情,她尚有模糊的感覺,可是這件事,她卻怎麽都想不起來了,像隔着一層厚厚的幕簾,連一分半毫的行跡都窺不出來。

雲苓怔怔地努力回憶。

丁芹慢慢皺起眉,喃喃道:“可如果你們關系那樣好,它又為何會化身鬼物,前來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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