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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神廟之中,地神霍然起身。
他本不打算離開地神廟,但現在卻不得不離了。
那只鬼犬已經執心入妄,實力大增卻神智混沌,已經不是巧縷公所能應對的了。
世間修行者衆,唯鬼類修行最不易,只因鬼類多執妄深重。他們與受人香火祭祀而化作鬼神未入輪回的修行者不同,全憑一腔執念刻骨,方才抵抗得了輪回的牽引,停留世間化作鬼物。
這些鬼物很難走上修行正道,他們的力量因執妄怨戾而生,執怨越深重,實力便越強悍,然而執怨越深重,心性便也偏離得越遠。
蛇口崖黑水潭的鬼王是少有的鬼道正修,也教導其座下鬼修踏上修行正道。然而執妄難解、怨戾難消,萬一觸碰到了鬼物執妄所在,他們往往便會陷入偏執,難以溝通。
受怨氣影響,大多數鬼物的思維也與平時不同,不但很難重新清醒,也容易造成大量毀壞。
不能讓它入鎮!
地神身形霎時出現在鎮外,堅實厚重的神力凝聚如山,向鬼犬沉沉壓下。
鬼犬感受到地神神力,雙目中血色愈發濃郁渾濁,一身陰氣激蕩,竟生生抗住了片刻地神鎮壓。但它執心入妄,不知收斂,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力消氣散。
地神不為所動,這鬼犬神智不清,為怨戾所驅,必會傷人。便是除去,也沒什麽不可的。
厚重的神力凝聚如山,鎮在鬼犬頭頂,生生将它寸寸壓下,地面稠厚如漿,令鬼犬無處施力,逐漸陷沒入土。
鬼犬大半個身子都被困于地中,難以掙動,唯剩頭顱高昂,看向空中。
牧巢、牧巢,他們剝了我的皮,他們剔了我的肉,他們把我的骨頭扔在河水裏。
你叫我等你,你在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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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爐旁烹煮,說你該早些殺了我!
我等了你三百年,尋了你五百年。
他們畏懼我,他們殺我。如今你也畏懼我,你也要殺我嗎?
鬼犬昂首嘶嚎,陰氣驟然暴起,一道幽光從它身上發出。
幽光直沖而起,驀然化作一個身着豔紅嫁衣的身影,雙眉斜飛入鬓,鳳眼含威帶煞,擡手一擊,一個照面便擊散了地神的鎮壓。
“鬼王!”地神驚愕道。
這是黑水潭中鬼王斬出的嫁衣相,雖非鬼王本體,卻比鬼王親臨也差不了多少。
可地神轉眼就注意到了,那雙鳳目中并無神采。這并非鬼王親自所掌的嫁衣相,應是她提前在鬼犬身上留下的印記,在性命受脅時自動激發,牽引嫁衣相的力量降臨,用來救命的。
可嫁衣相雖然并無鬼王神智操控,卻是鬼王諸相中怨戾最深的一個,一身陰氣幽寒森冷,只不過現身的一個瞬間,便将如潭的地面凝結堅硬。鬼犬受陰氣滋養,從中用力一掙,脫出地面,翻牆直奔入鎮。
地神神力翻湧,一道神術急追鬼犬而去,欲将之攔住,卻被嫁衣相一道術法給攔住了。
鬼犬眼看着就進入了水固鎮中,地神心中焦急,嫁衣相只具有鬼王的部分力量,現在也只憑本能,沒有鬼王的神識操控,并不是他的對手。可在他與嫁衣相糾纏的這段時間裏,足夠那鬼犬在鎮中做多少事情了?
但鬼王本體不知在做什麽,嫁衣相現身許久,鬼王竟一直未曾注意到這裏。嫁衣相全憑本能戰鬥不休,地神根本無法與之溝通。
“鬼王!”地神一面試圖擺脫嫁衣相的糾纏,一面以震聲喝道。
地神聲如地動,順着冥冥中的聯系,從嫁衣相一直傳到正在黑水潭中閉關的鬼王耳中。
下一瞬,眼中黯淡的嫁衣相目光驟然變得靈動。
“水固地神?”鬼王頓時停了手,雙眉颦起。她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正欲說些什麽的時候,忽有所感,驀然轉頭,看向大青山餘脈方向。
李府之中,神明倒扣手中書籍,目光悠遠遙遙相望,正與鬼王相對。
……
水固鎮中。
黑犬奔馳如電,一身陰氣四溢,驚起了不知多少神明,可他們還未來得及阻攔,這發了狂的黑犬就風馳電摯一般直沖向了雲家。
雲苓尚未睡着,因果牽引之下,胸中一顆心髒跳動愈加激烈,她翻來覆去地睡不着,終于忍不住,轉向丁芹,剛開口道:“我……”
話未畢,丁芹給她的護符突然一燙,劇烈地震動了起來。
雲苓一慌:“這是怎麽了?”
丁芹霍然翻身而起:“你留在這,我去看看!”
雲家之外,巨大的鬼犬雙目混沌一片,似乎已經失去了神智,只剩一腔啜着血的執念,循着牧巢的蹤跡追尋而來。
可是具有神明力量的護符阻住了它,那清冽的力量不但未能使他恢複清醒,反而令它更加狂怒起來。
丁芹肅然擡手,靈機一點,神力歸陽和,化解陰冷鬼氣,正欲引動七情之音,嘗試将蒙了黑犬心智的七情引發散出時,黑犬忽然張口一吐,一道烏黑幽光如針刺來,霎時飛射向丁芹的面門。
“小将軍!不要!”雲苓心中一緊,直接從門後沖了出來。
潭水煉制的細針只破開丁芹護身符的一半,便在她身前停下,緩緩消散。
雲苓頓時一僵,可是沖都沖出來了,巨大的黑犬已經轉頭看向她。
黑犬沒有向她攻擊,也沒有嘶嚎怒吼,它雙目中仍然混沌一片,一步一步向雲苓走近。
雲苓看着這鬼氣森森幾乎與她一般高的黑犬,一時畏懼僵在了原地。
黑犬走到雲苓面前,混沌不明的目看着她,喉嚨裏發出哀切的咕嚕聲:“牧巢……為什麽……”
雲苓心中情緒混雜一片,一面是畏懼,一面又是親近;一面是哀苦,一面又是不忍。
可她也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麽,她只是憶起了些許片段,黑犬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會化作滿身怨戾的妖鬼,為什麽會執着不休的前來尋找她,她統統不記得了。
鬼犬還在執着相問。
雲苓心中忽然湧出無法言說的哀苦來:“小将軍,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他們把我烹食了,他們說你早該殺我。”黑犬混沌的目看着她,“牧巢,你要殺我嗎?”
“不是。”雲苓哀哀搖頭。
她雖不記得牧巢和小将軍是怎麽死的,可她心中卻有模糊的感覺。牧巢與小将軍的情誼那樣深重,在看到現在的小将軍時她心中是那樣的哀苦,牧巢絕不會想要殺死小将軍的。
黑犬嗚咽似的哀鳴了幾聲,目光中的混沌逐漸褪去了些許,重新逐漸顯露出清明。
牧巢說不是,它便信了。仿佛它這八百年來的執念,就只是要尋找到他,問這一句而已。
黑犬巨大的頭顱垂下,向雲苓蹭過來:“他們給我下毒,我嗅出來後,他們就不再送飯。他們剝了我的皮,他們烹了我的肉,他們把我的骨丢進河水裏。我等了你好久,牧巢,你在哪裏呢?”
雲苓忽然止不住地落下淚,伸手抱住黑犬的腦袋:“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了啊……”
……
水固鎮外,鬼王目光遙遙落來,說道:“五百年前,我延九曲江清理河妖怨骨時,恰好路過一座舊宅。當時它神智混沌,守在裏面不肯走,險些被屋主請來的修行者打滅。我救了它之後,方才知道它已經在那裏守了三百年。它被我點醒後,方才明白凡人在三百年裏早已壽盡,它等待的人早已不見了。”
“我将它帶回收做手下,不想在近日閉關之時,恰逢它遇到前塵執念。鬼類多執妄,給地神添麻煩了。”鬼王歉意道。
地神颔首,接受了鬼王的道歉:“無礙,它也并未惹出什麽亂子。”
化身鬼物不入輪回的生靈,多有冤哀苦楚。地神歲久,所見極多,并非不能理解。既然鬼犬并未造成什麽損失,也沒必要追着它不放。
這鬼犬死得凄慘,一身怨戾深重,原以為他的執念會如常見的怨鬼一般,一定要殺人複仇,卻不想只是要問上一句而已……
地神心中不由一嘆,與鬼王共同向雲家走去。
雲家院外,雲苓尚抱着小将軍淚流不止,她分明已經記不清身為牧巢的一生了,可是那些感情仿佛還刻印在靈魂深處,化作無法止息的悲意與淚水。
一縷琴音幽幽而起,将那些怒與哀激散收斂。
雲苓漸漸從那突如其來的情感中脫離,她看着近前的小将軍,又同時生出了親近與恐懼。
小将軍靠得太近,猙獰的頭顱上鬼氣缭繞,吐息間陰寒入骨,雲苓忍不住向後小小退了一步。
八百年已經過去,曾經的将軍牧巢早已輪回不知多少世。凡人一生不過百年,性格還常常有所改變,更何況八百年不同人生經歷的輪回呢?
小将軍沒有動,它重新擡起頭:“你怕我嗎?”
雲苓猶豫了片刻,點頭道:“我害怕,可我……也想和你做朋友。”
……
“怎麽不怕?剛救下這家夥的時候,它可不信任我,我整天擔心它撲上來咬斷我的喉嚨!可現在呢?”八百年前,有人詢問牧巢是否害怕時,他大笑着拍拍身邊假寐的黑犬,“膽小鬼才因畏懼而要殺戮,我和畏懼做朋友!”
……
小将軍忍不住咧了咧嘴。
輪回洗練時光沖刷,滄海化作桑田,人心同會改易,可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李府之中,神明收回目光,看向手中書卷。
“……邊境告急,隋王急召将軍牧巢戍邊,三年之後,巢因糧草不及困于城中,連發數道急報。受朝中黨派所害,數月不得救援,終與城同亡。”
“背後構陷他人者,亦當親離寡助……”
神明指尖滑過,書頁嘩啦翻過,掩了千毫散人審斷的那一頁,露出新的文字。
“……淮水分支,有九曲河,誕一鬼王……”
“……延河而行收斂怨骨,若遇鬼類,常收入座下庇護……”
漓池目光悠悠。
因果牽引,隐于蛇口崖黑水潭中的鬼王已經現身,威勢沉沉實力強悍,其形象與《山野考異》中所載并無多少差異。
漓池已詢過黎楓,這博覽群書的紅狐卻從聽聞過這本書,黎楓以其人脈搜尋,卻也未得與之相關的分毫線索。
再問宅靈後李,這本流傳甚少的《山野考異》是如何進入李府的,他對此竟也毫無印象。
可這本《山野考異》又多載隐秘異聞。既然連鬼王這般實力的修行者,在書中所載都幾乎無差,那它的作者千毫散人,又究竟是個什麽身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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