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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陽光穿過紫灰色的半透明紗帳,明晃晃的,叫人心煩。紗帳內,阿爾丁咕哝着,翻過身,把頭埋到羽枕下面。

睡意好不容易重新湧上來,外面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敲了一會兒,得不到回應,外面那人又改為用足尖一下一下地踢門。

阿爾丁閉着眼坐起來,抓了抓及頸的亂發,滿臉都是宿醉未醒的迷茫。

薄被單從他胸膛上滑下來,露出青黑色的蛇形文身。巨蛇的頭部位于心髒位置,蛇身則沿着強壯流暢的肌肉線條各處蔓延,盤繞在他的胸腹、雙肩、雙臂上,最後将尾尖收于臍下。

阿爾丁晃晃悠悠去打開了門。門口,身穿淺色長袍的青年抱臂看着他。

“卡奈,早安。”阿爾丁打了個哈欠。

看着兄長這幅萎靡的模樣,卡奈啧啧搖頭,然後向阿爾丁背後的房間裏探頭探腦。

“你找什麽呢?”阿爾丁一手撐在門上,擋住他的視線。

卡奈說:“找昨天和你喝酒的那兩個人。一個詩人,一個皮毛商行的女人。走了嗎?”

阿爾丁一手撐在門上:“他們早就走了,不在這。你一大清早這麽嚷嚷,好像我和他們兩個過夜了似的。”

卡奈說:“第一,現在已經中午了,不是清早;第二,難道你沒有和那兩個廢物過夜?”

阿爾丁撇了撇嘴,眼神一飄:“共飲美酒,享受人生而已……沒有一起起床就不叫‘過夜’。”

“還有第三,”卡奈閃身到門內,從地上撿起一團皺巴巴的長褲,“下一次你至少穿得體面些再來開門行嗎?”

“反正敲門的是我親弟弟,又不是別人。”阿爾丁接過長褲,關上門。

幾分鐘後,阿爾丁終于收拾妥當,開門走了出來。麂皮長褲塞在高筒靴裏,勾勒出飽滿的腿部肌肉,腰部束着作戰皮帶,上面挂好了短劍、指虎和皮鞭,薄亞麻襯衫随意地敞開領口,正好露出胸前的蟒蛇頭部。

現在他肩膀展平,身形不再歪斜邋遢。挺胸站直之後,他明顯比旁邊的青年高出許多。

阿爾丁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幹嗎非要這麽早叫我起來?有什麽急事嗎?”

“現在一點也不早了,”卡奈嘆了口氣,“唉,誰能想到啊,十帆街商會的掌事之一,威名赫赫的森蚺阿爾丁……私下竟然是這幅樣子。”

“得了吧,海港城大多數人都知道我是什麽樣,像你這種一本正經的才是少數人。所以,到底是什麽急事?”

卡奈轉身,帶着他走向長廊:“我們招募的人來了。這批人不多,但都還挺合适的,我覺得你應該親自見見。”

聽到是這件事,阿爾丁瞬間洩氣:“招募臨時守衛那件事?你來處理就行了。”

“你還是親自去見吧。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其中有幾個……你可能會很願意見他們。”

聽到卡奈這樣說話,阿爾丁立刻察覺到了什麽。這也是源于兄弟之間多年的默契。卡奈很了解他。

“怎麽,很好看?”阿爾丁湊到弟弟身邊。

卡奈點點頭:“而且不止一個。”

“适合應募這份工作麽?”

“不一定,也許不适合,但是符合你的癖好,”卡奈說,“所以我推薦你去親自見見。”

阿爾丁了然地點點頭。從眼神上看,他比剛才又清醒了許多。

二人穿過庭院中的葡萄藤,踱向宅邸外圍的二層大屋。

陽光有些刺眼。阿爾丁一臉的悶悶不樂,眯着眼睛盯着地面。

進入大屋後,石制牆壁隔絕了熱氣,周圍又陰涼了下來,阿爾丁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

卡奈對他說:“有五個來應募的人。你去宴賓廳吧,我叫他們過來。”

阿爾丁伸了個懶腰:“好。叫他們一個個來。”

卡奈點點頭,拐向另一邊。

再往前走幾步就是宴賓廳。兩個女仆剛收拾完餐桌,從阿爾丁身邊匆匆走過,阿爾丁拉住其中一個,叫她從廚房拿點吃的。

女仆知道他晚睡晚起的習慣,很快就拿來了雖然已冷掉但非常豐盛的午餐,還配了适合夏季的冰麥酒。

很快,卡奈帶着第一個應募人進來了。看到那一桌子烤雞肉、胡椒蛋、乳酪土豆、糖漿荞麥餅……卡奈一聲嘆息,應募人吞了一下口水。

這個應募人三十多歲,看着很精神,據說是個傭兵。阿爾丁以前也是傭兵出身,他們還算半個同行。傭兵和阿爾丁聊了一會兒,得知任務的周期較長之後,他主動放棄了這份工作。

第二個應募人是海港城本地人,一個鐵匠的女兒。她擅長修理鎖具和小機關,更擅長扒竊和潛入偷聽。阿爾丁覺得她不适合這個工作,她雖然身手靈活,但并不太會打架。

第三個應募人健壯挺拔,面相長得比阿爾丁還顯兇。此人一講起話來就誇誇其談,口若懸河,不斷吹噓自己的精彩冒險經歷。阿爾丁識人頗多,知道這類人是色厲內荏的草包,絕對不能雇傭。

第四個和第五個人一起進來了。阿爾丁明明說要他們一個一個來,卡奈也肯定準确地傳達了他的意思,但這兩個人硬是一先一後從半開的門口擠了進來。

起初阿爾丁有些不悅,看清楚這兩人之後,他的不悅一掃而空,瞬間就來了精神。

站在左邊的男人有一頭卷曲的金發,頭發綁在頸側,垂及胸前,即使在室內看去,仍然燦爛得猶如黃金彙成的溪流。搭配這頭金發的是淺綠色的清澈雙眼,形狀漂亮的鼻梁,以及線條柔和的嘴唇。

猛一看去,這張臉的俊美中帶了點稚氣,不過如果從整體去看這人,他又會給人另一番印象:他的身材高挑修長,毫不瘦弱,站姿十分規矩,有着貴族般的優雅氣質,從體态線條和走路姿态來看,此人應該是接受過專業的戰鬥訓練。

卡奈對阿爾丁使了個顏色,阿爾丁以眨眼代替了點頭。

這是因為,他們兄弟倆都留意到了此人的衣着:他穿戴着簡易輕甲,也就是僅有肩、臂、胫上的護具,以及一塊帶有刻痕徽記的小胸甲,胸甲為鋼銀色,徽記樣式是豎向長槍與橫向天平,二者背後襯着線條簡潔的日輪。這是“白晝巡者”的聖徽。

從這身打扮來看,此人多半是個尚未宣誓的見習神殿騎士。

阿爾丁又把目光轉向右側的男子。這人也算是金發,也是稍長的頭發斜綁在單側,但他的發色沒有那麽耀眼,更接近幹燥稻草的顏色。如果只說顏色,可比他身邊的見習騎士差遠了。

不過,這人身上有個非常引人注意的特征:他有一對尖尖的耳朵。比精靈們的細耳朵圓一些,短一些,又比普通人的耳朵明顯長出一點。這肯定是個半精靈了。

他的外眼角微微有點上挑,能看出一點精靈特征,臉型則更像人類。他的眼睛也是綠色,但顏色更深,左邊見習騎士的眼睛猶如陽光下的綠碧玺,右邊半精靈的眼睛則更像是介于黑與綠之間的深潭。

從面相看,半精靈和見習騎士長得都還不錯,都像是不超過二十出頭。當然了,估計半精靈的實際年齡會稍大一些。

從站姿、體态上來看,如果說見習騎士像一把線條利落的劍,半精靈就像是一團揉過的紙。他的長衫與紮口褲都是灰灰黃黃的薄麻布料,站姿歪七扭八,笑容疲疲塌塌,如果不是血統顯眼,這幅樣子看着和街上随處可見的平民沒什麽區別。

阿爾丁內心無限感慨:命運弄人啊,事情果然沒有十全十美的。

這個半精靈氣質有點邋遢……雖然阿爾丁自己就很邋遢,但他不太喜歡金發美人過于邋遢。而且半精靈的頭發嚴格來說不算是“金”,光澤不夠好看,沒有那種陽光般的味道。

至于見習騎士……他的氣質和面貌都無可挑剔,明明是這樣美好的一個人,卻偏是個見習神殿騎士,太可惜了……

阿爾丁接觸過不少神殿騎士,每個神殿的騎士習性不同。個性最惡心的,要數靜寂之神神殿的騎士,具體有多惡心……他暫時不想回憶;個性尚可但很難相處的,則是白晝巡者神殿的騎士,這些人就像北方雪橇狗的南方版本,精力旺盛,本能強烈,随便見到點什麽都容易激動,而且說話的時候總是要夾雜一句“白晝女士在上”……阿爾丁一直很好奇,不知他們和人睡覺的時候說不說這句話。

阿爾丁皺着眉,良久不發一言,手指摸着下巴,久久打量着宴賓廳門口的兩人。

卡奈坐在長桌盡頭,輕輕搖着頭嘆氣。他完全明白兄長正在進行着怎樣的內心活動。

“呃,實在不好意思,”這時,那半精靈先開口了,“很抱歉,卡奈大人說了要一個一個地談話,是我堅持要兩人一起來的。我弟弟年紀小,才十九歲,希望您多理解一下。”

說着,他揚起一手,面帶微笑躬身行禮。

見習騎士瞟了他一眼,好像有一點不高興。

“你們是兄弟?”阿爾丁問。

半精靈說:“您肯定看出我是半人類了。我們是異母兄弟。對了,還沒向您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冬薊,這位是我弟弟——”

見習騎士自己接下話:“萊恩·巡信者。受白晝巡者普林汀修娜女士之恩惠。”

“巡信者”是神殿人員的統一姓氏,修生以上的神職人員都使用這個姓氏。

阿爾丁向萊恩揚了揚下巴:“你才十九歲?”

“是的,大人。”

“從神殿領過劍了嗎?”

“白晝女士在上。見習騎士不能領取制式武器,只能使用自己的個人物品。我的劍是師長以個人名義贈與我的禮物。”

阿爾丁又問:“參加過實戰沒有?”

萊恩回答:“我還沒有參加過神殿的正式任務。作為見習騎士,我們要經過一段長短不等的‘巡歷期’,現在我正是處在‘巡歷期’之中。在今天以前,我與兄長冬薊走過了很多地方,經歷過真正的戰鬥。”

阿爾丁又問了幾個問題,比如見沒見過獸人、地精這些類人生物,都去過哪些地方等等。

幾分鐘談下來,他發現小騎士比他預想中要有經驗。這對異母兄弟以前做過某地郡長的保镖,參加過護送隊,對付過騷擾村落的山匪……這幾次經歷都包括了惡性沖突,他們都參與了,也取得了勝利。

阿爾丁看向半精靈:“萊恩的情況我了解了。你呢?剛才你們講到做保镖之類的事情,你是法師嗎?”

冬薊說:“只能算半個法師吧。”

“另一半是什麽?術士?”

“那倒不是,我可沒有血裏自帶魔法的好運氣,”冬薊說,“我擅長耗材料精煉,以及器物奧術附魔。坦白地說,我并不擅長戰鬥,通常我負責給戰鬥法師們搞後勤。”

冬薊的語氣十分謙虛,但阿爾丁卻眼前一亮。

“你是精煉師?”他離開椅背,稍稍前傾身體。

冬薊說:“算是,但不能算正式的精煉師。我沒去五塔半島參加過考核。”

阿爾丁心想,不考也沒事。其實還是不考更好。

作為精煉師,如果你去五塔半島通過考核,那麽你就取得了奧法聯合會的認可。他們會給予你一定的經濟支持,但同時,你也會受到極大的限制:這類物品禁止精煉,那個寶石禁止交易,禁止在某類武器上附魔某某法術,禁止和某某地區做生意,禁止購入什麽什麽材料等等……

受到認可的同時,會也受到制約。凡是登記在冊的人,都要定期接受聯合會的法術殘留物偵測檢查,所以大多數人也不敢偷偷犯禁。

十帆街商會一直很缺少精煉師、附魔師這類人才。商會的生意範圍很廣,其中就包括施法材料開采與交易、法術耗材生産等等。作為商會的掌事之一,阿爾丁對精煉師的工作多少也有些了解。

在他看來,正式的精煉師處處受限,反而是野路子的人更好用。

阿爾丁瞟了一眼卡奈,卡奈也在對他使眼色。卡奈是戰鬥法師出身,他也知道精煉師對商會的價值。

商會的兄弟交換眼色時,門口的應募人兄弟也在互相擠眉弄眼。阿爾丁留意到這一點了。

小騎士的眼神中透着擔憂,冬薊則做出放松的表情來安撫他。

阿爾丁已經做出了決定。他拍了下手,雙手握在一起:“很好!你們是兄弟,是搭檔,也是經驗豐富的冒險者,我覺得你倆很不錯,很适合。”

冬薊頓時笑得更加燦爛:“太好了!真是太感謝您了!”

阿爾丁說:“不過你們要想清楚,這可是個長期合作,不是一兩天就能完事的臨時打工。”

“當然,我們明白。”

“你們不是本地人,現在應該是住在酒館之類的地方?今天回去收拾收拾,搬到我這裏來吧。會有人帶你們去客房的。”

“好的,真的十分感謝……”說到這,冬薊頓了頓,“大人,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

“說說看。”阿爾丁估計也沒什麽複雜請求,無非就是想預支一些報酬什麽的。

冬薊連連低頭致謝:“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希望您能多借給我一個房間,當做實驗室。”

就這樣?還以為是什麽要求呢……阿爾丁忍着笑,想故意逗他一下,板着臉說:“不行。”

冬薊一愣。在他開口懇求之前,阿爾丁解釋道:“我得說清楚,你們并不是被商會聘用的,而是被我以私人名義聘用的。這個地方不是商會的公邸,而是我的私宅,我沒法為了你多搞出個實驗室來。不過,如果你實在需要,你可以和我的弟弟卡奈商量,他也是施法者,他可以給你想想辦法。”

說完,他對卡奈做了個“請”的手勢。冬薊立刻目光懇切地看向卡奈。

卡奈默默感嘆着兄長的壞心眼,他完全明白,阿爾丁故意這樣一波三折地說話,以便欣賞這個半精靈的表情變化。

卡奈決定善良一點。他對冬薊說:“這事好辦,我可以在自己的實驗室裏分個位置給你。”

冬薊露出驚訝的表情,馬上躬身致意,連連感謝卡奈與阿爾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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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初步談妥。更具體的工作,就要讓兩位應募人搬過來之後再細談了。

阿爾丁讓他們先去收拾,務必最晚在日落時分回來,他會安排一次小型晚宴,算是給兩位應募人接風。

卡奈喚來一名仆從,送這兩人離開莊園。他站在大屋正門的陰影裏,看着那兩人穿過庭院,再回到宴賓廳,坐到阿爾丁身邊。

阿爾丁說:“我得先聲明,我可不是因為他們好看才雇他們的。”

“就算是又怎麽樣,對吧?”卡奈笑了笑,“阿爾丁,這次我們有意外收獲了。”

阿爾丁呷了一口酒:“可不是麽。起初我以為那小騎士還不錯,誰知道,還附贈了一個精煉師。”

卡奈說:“将來我會觀察一下,如果他真有本事,我們得把他留下來。”

阿爾丁點點頭:“是的。如果不錯,就把他長期留下來。總之多觀察一下他,但也別盯得太死,免得他緊張。”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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