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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曼掌事的繼任者定下來了。那人叫格羅拉,是戈曼的得力助手之一,費西西特本地人,有兩個孩子,沒有丈夫,不到三十歲,算是比較年輕的掌事了。她完全繼承了戈曼的思路,認為應該封鎖住指向希瓦河的一切貿易,逼退侵入寶石森林的死靈師,盡量清除他們的影響。
要實現這些目标,不僅要在費西西特城邦議會那邊下功夫,也需要得到商會內部的一致支持。
而商會在經歷了這番波折,也迫切需要有個主事的首席,哪怕只是為其一年的代理人。
格羅拉簽署掌事的就任文書後,提出的第一個建議就是抓緊時間确立首席。
十帆街商會創立以來,确立首席的流程一直十分奇妙,與城市議會或皇家繼承都不太一樣。
如果有人自告奮勇成為首席,掌事們會對其進行觀察和考驗,在此期間內,商會裏有一定地位的人們都可以對其提出意見,或者直接表示反對。時限到了之後,如果對此人的反對聲音極少,不夠規模,那麽他就可以直接成為商會首席。
如果沒有人主動要做首席,那麽就要由五名掌事每人推舉一個名字。如果某人被三名以上掌事重複提名,那麽此人就直接成為首席;如果提名結果是有兩個名字各出現兩次,那麽剩下的一個人選就被直接忽略,提名該人的掌事要在另外兩個名字中做出選擇,形成二人對三人的局面,最終,三人一方提出的人選成為首席。
推舉過程是在讨論中進行的,并不匿名。每個人都知道,這套過程并不公平。回顧過往,首席經常在陰謀與利益交換中産生。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陰謀與利益并不是虛無之物,反而是掌事們實力的體現方式之一。或許這漏洞百出的就任方式,正是這套流程的初衷。
在正式推舉之前,還要有充足的商議時間。今天不召開提名會,至少要等明天再議。
在具體的推舉方案上,阿爾丁與麥達早有默契——阿爾丁并不想自己當商會首席,哪怕是代理一年也不想。
倒不是他有多淡泊名利,而是他覺得現在不是好時機。從各方面來說,他都還沒做好準備,冒進只會徒增風險。不如務實一點,把權力讓給合得來的人。
又是一天的商讨結束了。到了下午,莊園裏溫度驟降,似乎是壁爐系統出了什麽問題,得趕緊找人來修理。于是今天的晚餐會取消,阿爾丁提前回了驿站。
麥達打算去王都逛逛,喝幾杯,再找個好地方享受一下其他樂子。他問阿爾丁想不想一起去,阿爾丁回絕了。
其實他還蠻喜歡珊德尼亞的王都,但不知怎麽,現在他就是提不起興致。
目前最影響心情的事就是壁爐燒不起來。但阿爾丁非常清楚,自己還不至于為一個壁爐心神不寧。
平時他很少這樣。即使會心煩,也都是因為面臨着實打實的麻煩。
這種感覺非常糟糕,令他想起遙遠的過去,想起小時候。
那時,他感受過類似的莫名心煩。
是他十歲左右的時候吧,他沒記住具體歲數。卡奈就更小,但已經開始去城裏上啓蒙學校了。
某天,他知道卡奈被人打了,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那人下手不重,沒有傷痕,他抓不到證據,所以他就偷偷去啓蒙學校附近等着,想在下課後堵住那個孩子。
出發的時候他頗有自信,等到了城裏,他卻開始心慌了。
他忍不住想:這種心慌正常嗎?會不會是出于直覺的預警?難道是卡奈出了什麽嚴重的事?難道被大孩子打傷了?
後來他等到了卡奈,卡奈一點事也沒有。只可惜卡奈太小太傻,沒能引着那個大孩子一起出來。
兄弟倆順利回到了小鎮上。他家附近圍了很多人,空氣裏飄蕩着非常刺鼻的味道,房屋變成了焦黑色。
父母都死了,已經看不出人形了。
與此同時,那股莫名焦慮的情緒竟然消失了。
更激烈的情緒替代了它,它當然就消失了。
今天,阿爾丁心中又升騰起了這種熟悉的焦慮感。
他寫好了簡訊,裝在細管裏,讓驿站老板給他挑了兩只信鷹。
兩只鷹一只飛向海港城,另一只飛向雷克利亞王國都城。那個地方是押運隊的必經之地,算算時間,押運隊應該已經離開了,但至少能打聽一下消息。
這是信鷹的極限距離。如果是再遠一點的城市,商會的信鷹聯絡網就覆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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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體一個接一個地從泥地裏爬上來,操縱它們的施法者一直不見蹤影。
這片平原過去或許做過戰場,土層之下的屍骨着實不少。屍骨有些完全是骷髅,也有些身上還有破爛的布料和盔甲,它們挖開土地,循着活人的氣味發動攻擊,由于手中沒有武器,就只用骨頭手臂撲抱、用牙齒噬咬。它們不知疼痛,即使被砍掉一邊的手臂,也毫不畏懼地繼續撲向活人。
對于神殿騎士來說,這些怪物不難對付。它們是低等不死生物,雖然力大勇猛,但毫無智商,更無戰術可言。唯一令人頭疼的是,它們的數量太多了,屍骸一個個不停地爬起來,即使砍倒一個,過幾分鐘它就又拖着殘缺的骨架站了起來。
卡奈暫時沒有去管那些屍骨。他站在雨中,一手撐着拐杖,一手端着老師做的偵測羅盤,試着尋找施法者的位置。
暴雨下視線不佳,羅盤也似乎被什麽幹擾了。對方是從北方回來的死靈師,肯定有辦法回避偵測。
既然找不到,卡奈決定先放棄尋找,轉而關注已經停下的囚車。
剛才走在前面的騎士受到襲擊,後面的人猝不及防亂了陣腳。負責趕車的騎士判斷失誤,馬匹走偏了幾步,把囚車帶上了一塊嚴重泥濘的地面。
這只是泥地,不是沼澤,人類步行通過是沒什麽問題的,卡奈乘坐的馬車也問題不大,但那輛特殊的囚車就不行了。
它是金屬制成,極為堅固也極為沉重,連拉車的馬都比普通車多一組。囚車的車輪陷入泥濘,被下面什麽厚重的東西卡住了。
馬匹也不适應這樣的地面,趕車人試了幾次,都沒能讓馬把囚車帶出陷坑。
卡奈拖着傷腿,艱難地走到附近,打算用力場法術去推動車廂,看這樣能不能讓車輪滑出去。如果囚車一直不能動就太糟糕了。
他叫趕車的騎士先離開馬車,以免在法術中受傷。騎士依言跳下車來,站到卡奈附近,拔出劍警戒着,以保證卡奈施法順利。
卡奈試了兩次。第二次法術方向對了,立場盾差點讓車輪離開泥坑。
正在卡奈想再試試的時候,側後方那名趕車的騎士低低驚叫一聲,緊接着是幾下金屬交鳴。卡奈回過頭,不禁脊背一寒。
一個龐大黑影不知從哪裏突然冒了出來,正對那名騎士發動猛攻。
那身影渾身焦黑,雙眼是燃燒的血色,手中提着黑色重斧。這是三月的誓仇者之一,正是在海港城內出現過的那一個。
神殿騎士的铠甲與武器受過神術祝福,姑且還能抵禦誓仇者的攻擊。由于力量與戰鬥技能的差異,卡奈覺得那名年輕騎士未必是這怪物的對手。
如果多名騎士一起對付誓仇者,或許能用神術附魔武器來制服它,但現在其他騎士被大量複生屍拖住,難以迅速支援同伴。
誓仇者對絕大多數奧術攻擊免疫,卡奈深知自己傷害不了它。唯一能對誓仇者起效的法術,就是力場護罩。它也法傷害怪物,卻可以在一定時間內阻隔它。
在現在這個情況下,卡奈決定還是先保護囚車,再去支援騎士。
卡奈面對囚車伸展雙手,念動咒語。他打算喚起一只半球形護罩,籠罩住整個囚車,防止死靈師對囚車下手。
但他的法術沒能完成。一股劇烈的沖擊從側面襲來,把他整個人撞飛了出去。他跌倒在地,驟然爆發的劇痛侵襲全身。
卡奈咬緊牙關,定了定神,只見另一個誓仇者站在幾尺外,提着長劍,赤紅的雙眼緊緊盯着他。
他分辨出了痛苦的來源。沉重的長劍擊中他的肩膀,将他整個人甩飛了出去,右肩的骨頭已經碎裂,或許連帶着右臂和鎖骨也已經不行了。
不僅如此,在他摔倒之後,腿上的舊傷也開始劇痛。尚不穩固的骨折處再次錯位。
卡奈蜷縮在泥水裏,眼前一陣陣發黑。這時,他聽到了一陣極為扭曲的嚎叫聲,聲音并不遠……來自那輛載貨的馬車。
馬匹慌亂地踏着蹄子,互相推撞,造成後面的篷車來回扭轉移動。幾次颠簸之後,一個灰撲撲的身影從馬車上滾了下來,摔在泥地上,又迅速站了起來。
看清那個身影後,卡奈不僅倒吸一口涼氣。那是帕德。
綁住帕德的繩子被切斷了,估計是剛才那個誓仇者幹的。帕德重獲自由,卻并沒有逃跑。
他既不幫助騎士兄弟,也不攻擊他們,他搖搖晃晃地走向囚車,姿勢很不自然,走近之後可以看到,他的面頰和胸前的襯衣上一片黑紅,似乎是淌着鮮血。
他再走近幾步,卡奈終于看清了他的情況。他的雙眼被挖掉了。從他雙手的斑斑血跡來看,恐怕這是他自己親手所為。
盡管失去了雙眼,而且姿勢奇怪,他走起路來卻堅定而順暢,就像被什麽牽引着一樣。
看到他身上髒兮兮的衣褲,卡奈突然明白了一切。
帕德被鼓惑犯下了罪行,但他并非真正的邪惡之徒,一旦被騎士們抓住,他肯定會束手就擒。
為保證安全,騎士會卸除他的護甲,拿走他的武器,免得他再幹出什麽事來。
但這樣一來,帕德身上的神術與奧術防禦也就全都不複存在了。
對死靈師來說,帕德變得與普通人無異,可以用藥劑或惑控法術來進行控制。
帕德走到囚車旁邊時,持長劍的誓仇者也靠了過去。
卡奈趴在地上,起都起不來,一側身體完全無法動彈,顯然,誓仇者已經不再以他為優先目标了。
誓仇者把長劍插在身邊的泥地裏,一手抓緊囚車邊角,一手抓住車輪,輕易就把龐大沉重的車體掀翻在地。
馬匹被帶倒,驚惶地嘶鳴掙紮。誓仇者拔出長劍,片刻之間,腥臭的血壓染紅雨幕,三組馬匹全部被斬殺倒地。
這時候,周圍有些騎士也意識到事情不妙,盡可能地掙脫屍骨的糾纏,紛紛朝着囚車與誓仇者沖過來。
誓仇者不再去管囚車,架着劍護在周圍,讓趕來支援的騎士無法靠近帕德。
至于帕德……他摸索了一下,熟練地找到了車廂頂部的門。
門上有兩道鎖。為防止鑰匙丢失,鎖上使用的并不是傳統的鑰匙,而是需特定手法才能打開的機關暗鎖。
機關是以白晝巡者的神術字符為基礎來設計的,只有牧師或神殿騎士才知道解法。
帕德受到的是高階惑控,他保留着自己原本的智力,但會按照施法者的意願來進行行動。他可以解開那些特殊的鎖。
這道門上的防禦法術已經失效,一旦鎖也被解開,裏面的烏雲就重獲自由了。
看着這一切,卡奈在地上掙紮了幾下。力場護罩或者壁障都需要雙手施法,需要在念咒的同時對施法目标劃出精确的幾何法陣。可是他的一側手臂動彈不了。
他想施展一個小一點的力場護罩,彈開附近的誓仇者,順便還能切掉帕德的手臂……但是不行,他的身體已經做不到了。
于是,卡奈單手摸索到衣袍內側,摸出了那兩只扁瓶。
他先用拇指挑開金屬扁瓶,把裏面的液體一飲而盡。
與此同時,誓仇者将兩名騎士擊倒在地,第三人被它的劍穿胸而過。
接着,卡奈攥緊第二個扁瓶。它是琉璃質感,通體完整封閉,沒有瓶塞。卡奈開始默念咒語。
在他念咒語的時候,帕德已經打開了囚車的頂門。
雨聲比剛才小了,天色也明亮了一些。一只蒼白修長的手伸出來,抵在漆黑的囚車門上。烏雲重見天日了。
此時,誓仇者仍然在與騎士們纏鬥,令他們無法靠近。
車門上的手暫時沒有動,烏雲好像是在猶豫,不知要不要出來。
而帕德慢慢地擡起雙手,伸向車門內。他肩膀緊繃,手臂的姿勢是緊握着什麽東西。
從那姿态看,帕德應該是扼住了烏雲的脖子。
烏雲就要更換身體了。要負責殺他的并不是誓仇者,也不是任何活屍,而是目前受到控制的帕德。
由此可見,用不死生物來殺烏雲應該是無效的,要麽他會真的死,要麽他完全死不了。想讓他完成更換身體,就必須讓活人來殺他。
卡奈繼續念咒語。他的左手越攥越緊,那只琉璃扁瓶幾乎要嵌在他的掌心裏。
預置法術開始生效。法術脈絡鑽入他的皮肉,滲透肌理,沿着血管蔓延。卡奈本以為會疼,結果這法術竟然毫無痛苦。不過他也不太敢肯定,也許是多處的骨折實在太痛了,反而可以掩蓋住輕一些的不适。
他一邊等着法術完成,一邊用上僅剩的所有力氣,在泥地中挪了挪身體。只差這一點點距離……他稍微爬出了半個身子長度,這就夠了。
從這個角度,他看到囚車門內的烏雲了。
烏雲使用着亡者獵人的身體。如今,這具身體與之前的小貝羅斯一樣,頭發也全都變成了灰白色。
帕德雙手僅僅攥着烏雲的脖子,烏雲的膝蓋虛跪在車門邊緣,上半身幾乎被提起來。
它多半并不想反抗,但出于本能的反應,它的手還是顫抖地抓着帕德的袖子。
既然烏雲的手還有力氣抓緊東西,那就是還活着。
卡奈笑了笑。他張開左手,掌心裏的琉璃扁瓶落進泥水裏。瓶子從未打開,裏面卻已經空空如也。
不遠處,誓仇者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突然轉身向卡奈跑了過來。但它們來不及了,卡奈迅速而準确地念出咒語,左手送出一道蒼白色的射線。
他一直是這樣。他只擅長射線與力場法術,不僅攻擊力驚人,而且出手極快。
射線從帕德耳畔擦過,直刺入烏雲的面部,在頭顱上打了個對穿。
血液是黑色的,沒有出現明顯噴濺,只是順着灰白色的頭發流出了一點點。烏雲的雙手失去力道,垂了下去,而帕德仍然徒勞地扼着屍體的脖子。
卡奈趴在泥水中。他的意識還在。
殺死烏雲的上個身體後,烏雲的靈魂不會馬上在下個身體中醒來。上次也是這樣,在審判庭裏,亡者獵人還是她自己,到地牢之後才發生改變。
一旦做完了該做的事,疼痛就重新占據了大腦。卡奈笑出了聲。也許聲音很大,也許氣若游絲,反正他自己聽不到。
“結果還是用上了,真他媽不走運……”他自言自語着,“不過……這說明我是對的……”
他想翻身面向天空,但身體實在沒有力氣。這時,有一雙手幫助了他,把他的身體翻了過來。
是一雙柔軟的手,上面沒有鐵手套,不是神殿騎士,也肯定不是誓仇者。
蹲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個人,但周圍還有很多零碎的腳步聲。是軟靴子,不是騎士。
這裏有不止一個死靈師。看來烏雲的人緣還挺好。
卡奈不知道對方能不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就盡量大聲說話:“你們終于肯出來了?你們北方死靈師……都這麽懦弱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他:“法師只求達到目的,無所謂是否懦弱。你做了什麽?”
“我抓到他了,”卡奈又笑了,“你要讓帕德再來掐死我嗎?試試看?”
“你……”對方沒有說下去,也可能是卡奈聽不清楚。
反正他并不擔心了。就算死靈師操縱帕德來攻擊他也沒用,無論是掐死他還是砍死他,烏雲都跑不掉了。
面前的死靈師放開了手。不知是想逃走,還是已經被神殿騎士殺掉了。
卡奈睜不開眼睛,看不見目前的戰況。他意識到,是最先喝下的紫鼠草汁開始生效了。
困倦襲來,疼痛完全消退。卡奈躺在柔軟的泥地裏,舒服得像是回到了家裏的床上。
不是海港城那座帶庭院的宅邸,而是小鎮上的家。只可惜那時候他太小,能記住的東西太少。他連家鄉叫什麽名字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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