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冬薊醒過來的時候,實驗室裏安安靜靜的,沒點燈火,大門虛掩着。庭院裏傳來幾聲布谷鳥的啼鳴,現在應該是淩晨時分。

實驗室角落有一張躺椅,是卡奈放的,說是方便午睡用。冬薊從不在實驗室午睡,而卡奈又很少用實驗室,于是躺椅就變成了置物架,上面放了好多雜物。

現在,冬薊是躺在長椅上醒過來的。他一扭頭,看到雜物都被放到了旁邊的工作臺上,擺得整整齊齊。

其實不必這麽小心擺放,那些都是不太重要的東西。否則他和卡奈也就不會把它們随手堆在長椅上了。

頭腦清醒了一些之後,冬薊慢慢坐起來。他身上披着自己的衣服,最外面還裹了皮毛鬥篷。長椅末端放着他的腰包,旁邊有一條新的皮帶。顯然是阿爾丁放的,舊的那條被匕首割斷了。

冬薊默默穿回衣服,裹上鬥篷。他平靜得令自己都吃驚,既不委屈,也不害怕,好像也沒有什麽別的負面情緒,只是覺得疲勞而已。

他站起來,走到常用的工作臺前,再坐下來。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專門坐到這裏,好像就是習慣了,坐在習慣的位置,會讓他安心一些。

他就這樣發了一會兒呆。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冬薊擡起頭。即使光線昏暗,只能看見來者的輪廓,他也能認出是阿爾丁。

阿爾丁推開門,手裏好像端了個托盤。他看到冬薊從長椅挪到了工作臺邊,就在門邊停住了腳步,沒有走進來,把托盤放在了門口的矮櫃上。

“給你拿了點水和吃的。放在這了。”阿爾丁說。

冬薊點點頭。屋裏這麽暗,也不知阿爾丁能不能看見。

阿爾丁沒立刻接着說什麽,就這樣在門口站着。冬薊坐在原處,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也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阿爾丁問:“離開海港城之後,你打算回故鄉嗎?”

冬薊嘟囔着:“問這個幹什麽,我又走不了。”

“随便問問,不回答也行,”阿爾丁說,“你走之前,把防禦權限卸除一下。我不懂這些,應該可以在這間實驗室裏操作吧?你自己搞就好。”

冬薊先是“嗯”了一聲,然後,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緩緩擡起頭。

“什麽意思……”他問,“你是說,我可以走了?”

阿爾丁說:“可以走。但現在不行。”

“那要什麽時候?”

“收拾妥帖了再走。如果非要在今天,至少也得等到天亮。”

這回答令冬薊頗為意外。他遲疑地問:“也就是說,我可以離開海港城了?你不阻止我了?”

“對。”阿爾丁明确地回答,“既然你不适合海港城……那就算了吧。”

冬薊有些驚訝。從之前阿爾丁的樣子來看,他本以為自己短時間內是走不了了。

“為什麽問我要去哪?”冬薊說。

阿爾丁說:“主要是考慮到你的行李問題。如果你能确定要去哪,可以把大件行李交給商運隊。別擔心,我不需要你的具體住址,只要告訴我附近比較大的城鎮名稱就好。我讓途經那邊的商運隊帶上東西,寄存在當地驿站。等你安頓好了,可以找時間慢慢去驿站拿。”

冬薊說:“不用。我沒有什麽大件行李。”

“之前你要的那個什麽元素儀器,你不帶走?”

“元素煉解儀?我不帶它。一般的小型實驗用不上,将來我應該也不會再給人做大型的奧術防禦了。”桌面上擺着厚厚一摞皮面縫線本,冬薊拍了拍它們,說:“如果将來真有需要,你可以找別的精煉師來做事。我這邊有一些比較特殊的方法,我都寫下來了,精煉師可以拿去參考。”

阿爾丁問:“為什麽?我是說,為什麽将來不做奧術防禦了?”

冬薊說:“對我來說,那都是已經很熟練的法術技藝,交給誰來操作都是一樣的。我再做一百遍也是同一類東西,沒什麽意義。”

阿爾丁點點頭:“大概明白了。”

兩人之間又陷入沉默。好一會兒之後,阿爾丁說:“那就先這樣吧。卧室那邊我叫人準備了熱水,你方便的時候可以去洗漱。然後……你自己準備行李就好,我去休息了。”

“好。”

冬薊回答完之後,阿爾丁又注視了他一小會兒,轉身離開了。

阿爾丁離開後,又過了好久,冬薊裹着皮毛鬥篷走到門口的矮櫃邊,看着托盤裏的東西。有水壺和杯子,以及他所熟悉的兩種糕點。

他喜歡的好夢餅數量比較多,他嫌過于甜膩的早安餅只有兩枚。

冬薊本以為自己會排斥這些東西,結果竟然沒有。他捏起兩塊吃掉,它們還是和從前一樣美味。

之後他裹緊衣服,回到住處。如阿爾丁所說,洗漱間的浴池裏确實已經準備了熱水,門口還擺好了毛巾和幹淨的全套衣物。

冬薊洗了個澡,換上衣服,從衣櫃裏挑了幾件适合遠行替換的鬥篷。這過程中,他一直回避着穿衣鏡,不敢照鏡子,不敢看那些事情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跡。

他換回了原來的舊靴子。就是要舊鞋才随腳,适合長途跋涉。為以防萬一,他又拿了另一雙短靴,用抽帶綁緊,挂在背包上。

除了這些以外,比較重要的就是一些必須的施法材料。他從實驗室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拿好了。他和別的旅行法師不同,不用帶什麽書,這一點倒是省下不少力氣。

當初到海港城的時候,他有些随身衣物過于破舊,已經被丢到不知哪去了。現在他準備離開,除了靴子以外,其他東西都煥然一新。

冬薊不排斥帶走該帶的財物,他來工作,這些是他應得的。就算之前心情再差,他也不至于幼稚到拿報酬鬧別扭。

不過,他也不打算帶太多。即使有些東西價值不菲,他也不想帶走。

就比如阿爾丁最初送他的那套夜藍色法袍,雙層紗料太嬌貴,偏光的質感太華麗,他将來應該永遠不會穿它,就不帶了。

再比如那枚用來證明身份的戒指,他把它留在了卧室的小圓桌上。他不再是商會的法師了。

每收拾好一樣東西,他就把打好的包裹放到門外去。最後都弄妥當了,走出去一看,帶的東西還是有點多,這樣上路還真有點辛苦。

冬薊回想着,當初和萊恩一起旅行的時候,兩個人都帶了不少東西,甚至物品的種類比現在還雜,連野炊用的小鍋也帶着……那時他一點也沒覺得東西多,怎麽現在看着是這麽一大堆呢?仔細一想,大概是因為那時有萊恩在,萊恩一個人能背起絕大多數行李,冬薊自己只随身帶些施法用品就行。如果趕上手頭寬裕,他們還可以臨時買只小騾子,如果不需要了,到下個有集市的地方再賣掉。

這個想法倒是啓發了冬薊。等到了郊外,他可以去找那戶借宿過的農家,向他們買只騾子用。

他試了試背起所有行李,一個大包裹,兩個大小不等的背包,還有一些小雜物。還可以,如果路程不長的話,他還能拿動。

現在天亮得晚,冬薊收拾好一切,東方天際剛剛開始明亮。

他背好行李,穿過庭院,一路走到宅邸門口。他沒遇到阿爾丁,倒是遇到了那兩個他熟悉的守衛。

那兩人并不是護院,更像是保镖和打手。現在護院不在,只有他倆候在門口,估計是阿爾丁叫他們來的。

果然,當冬薊走近後,紅發那人主動迎上來:“你這麽早就出發啊!天剛亮!”

黑發守衛抿了抿嘴,似乎是不太滿意同伴的措辭。他也走上前解釋說:“我們送您走一段,到下個大城鎮的落腳點為止。”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冬薊說。

“法師大人,我們不建議您獨自穿過丘陵森林,路上可能會有各種各樣的危險。”

“我自己能應付。如果阿爾丁命令你們必須跟着我,你們也別為難,現在去把他找來,我親自和他說。”

兩名守衛對視了一下,黑發守衛嘆了口氣。

紅發那位聳聳肩:“我贏了,錢就不要了,請我喝酒就行。”

冬薊笑出了聲。原來這兩人拿他的反應打賭。

在海港城的這段日子裏,這兩人雖然算不上朋友,但也和他相處和諧,他并不讨厭他們。既然他們還有心情打賭說笑,就說明阿爾丁沒有太嚴厲地逼他們完成任務,這樣很好。

兩位守衛把冬薊送出大門,冬薊剛要走,忽聽見一聲口哨。他有點疑惑地回過頭。

口哨是黑發那位吹的,哨聲一落,從街道拐角後傳來馬蹄聲,一匹上好鞍具的灰色的駿馬緩步而來。

“露水?”冬薊本來不确定它是不是露水,他不自覺地念出這個名字之後,馬匹主動靠近他,向他低頭,用鼻子輕輕碰到他的衣袍。看來确實是露水。

紅發守衛感嘆道:“看來不僅你記得它,它也記得你啊!”

“我不能帶走它。”冬薊說。

黑發守衛說:“阿爾丁大人特意囑咐過,如果您實在不願意讓我們護送,我們就尊重您的意願。但是希望您一定要帶上露水,它肯定能幫到您很多忙。”

“我帶它也沒有用,我不怎麽會騎馬。”

“您願意步行也可以,讓露水幫您馱東西。”

冬薊搖了搖頭:“長途運貨是騾子幹的事情,馬不擅長的。我們還是別欺負露水了。”

黑發戰士拍了拍露水健壯的脖頸:“法師大人,您的行李并不多,目測還不足一個人的體重,可能比您本人還輕些,對露水來說這點東西構不成什麽負擔,遠遠沒到騾子運貨那程度。但……恕我直言,如果您自己背着它們,走不出多遠您就受不了了。”

其實他說得沒錯。光是和他們交涉的這段時間,冬薊的肩膀已經被背包壓得又酸又痛了。

紅發那位也跟着說:“露水馱兩個你都可以。而且萬一路上有什麽危險情況,你趕緊爬上馬背就行,不用驅使,它自己就知道趕緊跑。這一點騾子可比不了。你也不用擔心糧草,在荒野裏它自己懂得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到城市裏就去驿站喂它。”

但冬薊仍然拒絕。倒不是為了別的,主要是因為他也很喜歡露水,是實在不忍心帶它受苦。

他轉身離開,那兩個守衛也沒有再勸,只站在門口目送。

當冬薊走出一小段之後,立刻聽到後面傳來輕巧的馬蹄聲。一回頭,果然露水跟上來了。

他望向兩個守衛,兩人沒說話,甚至沒發出聲音。紅發那位攤開手,搖搖頭,表示自己什麽也沒做。

冬薊試着驅趕露水,露水執意跟在他身後。他幹脆不理它,加快步伐往前走,露水一路跟随,遇到有臺階的地方也照走不誤。

不知不覺,他們走到了有數個連續石階的巷口。

從這裏向前,就可以繼續走向城門;從這裏拾階而上,則是能遠眺碼頭的高臺。

冬薊忽然想到高臺上看看。現在天色亮了很多,他只見過夜間的燈火,卻沒看過清晨的碼頭與海面。

冬薊把行李放在地上,對跟在身後的露水說了聲“我去看看,別跟上來”,說完之後他意識到,馬應該聽不懂這麽複雜的話吧……

當他走上臺階的時候,露水真的就這樣等在原地,既沒有跟着他,也沒有折返回去。它還向前走了幾步,把冬薊放下的行李護在身體和牆壁之間。

看來,雖然它聽不懂語言,卻能看懂人的神色和手勢,也能聽懂人聲音裏的情緒。

冬薊原本是這麽計劃的:到郊外找到那戶農家,花錢買個騾子,把露水留下,讓他們帶露水回海港城,交還給阿爾丁。但現在他忽然有點不忍心了,也怕露水在陌生人手裏會不習慣。

還有,那戶農家雖然淳樸善良,但他們沒怎麽接觸過海港城裏的人,萬一他們被人欺騙,讓其他人買走了露水怎麽辦……

于是冬薊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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